拜托,别那么敏感:哈贝马斯还在柏林为欧洲争辩不休
Please Don’t Be So Sensitive:Jürgen Habermas Contin‐ues Arguing for Europe in Berlin
古斯塔夫·塞伯特(Gustav Seibt)
历史学家与文学评论家,著有Romoder Tod:Der Kampf um die italienisch Hauptstadt(2001),德意志语言与诗歌研究院院士。
国家的概念诞生于学生与教授的小辩论圈中──特别是在那两个“迟来的”国家:德国与意大利,都是经过了漫长的文化发展过程之后,才在一次自发性的政治行动中形成。叼着烟斗的兄弟会会员、火力四射放言高论的雄辩家、报纸读者、泡咖啡屋的常客与歌剧院的老主顾,加在一起就产生了那个抽象的概念,把所有的社会阶级一网打尽,取消了社会与地域的所有差异,祖国承诺所有的公民一体参与社会,这一切在我们看来,全都是理所当然。
5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哈贝马斯与其支持者在西欧各大报,包括《南德意志报》,发起的欧洲认同运动,像极了19世纪初期复兴运动孕育民族主义的情况。我们看到了一次彻底的学术讨论,也就是说,这次讨论既激烈又抽象,所牵涉的都与今春的两波现象有关:其一,针对美国在伊拉克战争的独断独行,欧洲各国政府间的争论;其二,民间的反战浪潮横扫全欧。
哈贝马斯这位沟通行动的哲学家,希望通过学术将这次冲突凸显出来,并藉此催生欧洲的民意。其成果可谓惊人。这一次的亮相,如今已经使全欧洲都动了起来,虽然所谓的公众目前是以高水平报纸通晓多国语言的读者、知识阶层和文化界人士为主,不及于一般的民主大众,毫无疑问地,这并不妨碍这场运动名垂青史。
一次全民开讲
文章要变成集会,讲演要变成计划与行动,这可是欧洲的老套了。星期五晚上在柏林,这种理想主义的演出又制造了另外一个场景,一项八方云集的讨论会,由新任艺术学院院长、哈贝马斯运动的瑞士同道阿道夫·穆希格掌舵。那可真是一个壮观的场面,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好几百人下班之后不去赶他们的烧烤大餐,却来到维尔纳·杜特曼(Werner Düttmann)阴沉的学院大厅,换句话说,当斯时也,正如哈贝马斯在他的开幕致词中所说的,来自各方的群众形成了一次“全民开讲”。不管是谁,感动之余,泪眼模糊,那场景看起来还真如一本老书中的金属版刻画。
讲台上,坐在哈贝马斯与穆希格旁边的,有波兰哲学家兹日斯拉夫·克拉斯诺德布斯基(Zdzislaw Krasnodebski)、宪法律师尤塔·林姆巴赫(Jutta Limbach),以及基督民主联盟的政治家沃尔夫冈·朔伊布勒,正是他率先在1994年提出的“核心欧洲”概念,经过哈贝马斯之手,一变成为今天讨论的主题。难得有机会聆听哈贝马斯信心满满的谈话,引述并全力支持基督民主联盟一项有关外交政策的决议,并要求大幅放宽国际关系的立法,听众一方面振奋于一个有历史渊源的意识形态,一方面也乐于听到朔伊布勒认同哈贝马斯重提他的核心欧洲理念,一项不致导致分裂而是有助于欧洲更有活力的构想,亦即一个欧洲内部的前卫,并由此出发得以使一个双速的欧洲成为可能。朔伊布勒完全同意哈贝马斯的看法,一个由德国、法国与比荷卢三国组成的核心欧洲,很快就会产生难以抗拒的效应,吸引其他的欧洲国家。
哈贝马斯怎么会突然对外交发生兴趣呢?跟美国争论国际法时,欧洲的弱势令他泄气,固然促成了他的关心,但另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按照哈贝马斯的看法,欧盟有必要超越经济共同体那种功能性的一体化,以获得国家所需要的特质。然而,为了要达成这一目标,就需要进行“规范性的一体化”,亦即在超越各国边界的公共领域中要有共同的价值。唯有这种规范性的一体化才会将欧洲的人民变成休戚相关的同胞,如此一来,芬兰人与葡萄牙人才能产生一种共同命运的感受进而为此团结一致。对哈贝马斯来说,这不仅是欧洲外交政策成功的先决条件也是其结果。
哈贝马斯说:“推动这样的欧洲认同,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外交与安全政策自会应运而生,特别是在今天,所要应付的是国际恐怖主义威胁,而美国在面对这种挑战时所作出的响应又具有争议,这时候,其主轴自会格外清楚。”用正统的国际关系术语来说,我们可以这样讲:欧洲的外交立场无非就是要推动一个自我发现的过程。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唯有跟美国进行根本性的道德较量,也就是哈贝马斯在发起运动之初所提出来的要求──在关键词如科技怀疑主义、世俗主义、福利国家与多边主义之下一较高低。
波兰作家克拉斯诺德布斯基之加入辩论,可以看作是代表那些一般被视为边缘而非核心的国家。用一种相当难过的语气,针对德国报纸奚落波兰在伊拉克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小胜者),以及哈贝马斯有关认同内容的片面性,他提出了不一样的论点。在他看来,在波兰,民主与宗教之为一体的两面无异于自由与解严,哈贝马斯的观点跟东欧的经验实属南辕北辙。对波兰人来说,1982年潘兴时期(the Pershing period)的事件之后,对于西欧的和平示威根本兴趣缺失;然而,对于波兰团结运动之缺乏兴趣,毕竟也是西欧和平主义的主要特征。
就波兰而言,克服欧洲内部的分歧,应该优先于欧洲未来扮演制衡美国的角色。在克拉斯诺德布斯基的眼里,核心欧洲反霸权的心态背后,其实本身也是霸权,只不过是在欧洲的舞台上。他痛苦地指出,波兰之所以加入欧洲并非是为了确保“彼得·施特鲁克(Peter Struck)(13)能跟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直接对谈”。同样地,林姆巴赫也不信任核心欧洲的前驱角色,认为时机已经过去了,就目前来说,这种想法会有区分效应,到最后徒然让美国渔翁得利。“引力效应”的概念可用在经济而非外交;在国与国之间冲突时,核心通常只会彼此排斥而非互相吸引,挑起其他核心的反弹。因此,朔伊布勒提出警告,欧洲认同不应当以“反美来定位”,并坚信欧洲与美国的安全利益是一体的。
穆希格的说明是,我们不应该让欧洲受挫,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欧洲的用意已经显示它的“影响是普世性的”。提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团结展现,他举的例子是欧洲的转移支付制度;这个制度保护了所有的国家免于全球性的市场倾销。因此,波兰希望参加的是那种团结,而不是回到一个特里亚农宫的欧洲(a Tri‐anon Europe)(14),乃是极其自然的事。最后,哈贝马斯使出浑身解数,对于反美主义的指控加以辩白,认为那只有“愚蠢”与“荒谬”可以形容,他拿出美国原则,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只是对现行美国政策的反对。更何况,在与关系最紧密的“他我”(Other)互动时,认同自然而然地会表现出来。
他认为波兰人的反对看似有理,但也承认那只是一种“敏感”。此外,在显微镜之下,任何东西,包括每个欧洲的个体,都会显出不同的样貌。哈贝马斯宁取望远镜;他那股标准德国人的冲劲显然不耐烦了,为了对他而言那么重要的原则,背离一下历史又何妨。反正欧洲仍然是强韧的、分裂的、充满特色的。临了,朔伊布勒倒是为这场充满活力讨论说了一句最值得深思的话:“如果我们只做个欧洲人,我们就会毁了欧洲。”
──《南德意志报》(Süddeutsche Zeitung)2003年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