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贝马斯太看得起欧洲了
Habermas Has Too Much Confidence in Europe
约阿希姆·斯塔贝提(Joachim Starbatty)
1940年出生于德国杜塞尔多夫。自1983年任德国图宾根大学经济学教授至今,现任社会市场经济行动体(Aktionsgemeinschaft Soziale Marktwirtschaft)主席。
哈贝马斯不仅想要诠释世界,而且想要改变世界。他发起了一项运动,欧洲几个带头的知识分子分别在自己国内的报纸上响应了他的观念。他提议,欧洲应该成为一股制衡美国的力量。他要唤起整个欧洲都加入讨论,进而影响公众意识,最终则影响国家的政策。他的这项运动其来有自。4月17日,他曾经针对伊拉克战争做了因果的分析。大约两年前,则是在《时代周刊》(Die Zeit)上提出了一份未来欧洲的蓝图。(10)他的计划可说是信手拈来,乃是一种分析命题与规范命题的混合体。5月31日的呼吁原则上则是这两篇文章的综合;因此,其最终的命题也是规范性的:“欧洲必须将其力量放在国际的层面,在联合国的管辖内,制衡美国霸权的单边主义。”但是,要求欧洲必须有所作为,那么,先弄清楚是否要遏阻霸权,以及欧洲是否做得到,同样也是必要的。
用经济学家的话来说,我们可以把世界和平看成是一种集体利益,从那里得到的好处,每个人都有份。但是,偏偏就有些统治者或政权,往往借着破坏和平谋取国家的利益。为了要避免这一类的破坏行为,就需要有一个霸权,通过经济、政治或军事的力量,鼓励和平的行为,惩罚捣乱的行为,要不然,就必须要有一个由一群国家所同意的制裁体制。任何制裁必须经过相互同意,授权成员国执行惩罚行动。这个程序也意味着,其中有一个或多个国家得以授与霸权的资格。一群弱小国家是没有能力发挥制裁效果的。所有的参与者都必须服从共同的决定。
由于美国不遵守这个原则,未经过联合国安理会投票通过就发动了伊拉克战争,哈贝马斯认为,安理会的权威已经遭到破坏。但是,美国并不接受这种观点,在本报也同样出现过各种不同的看法。站在美国人的立场,美国并未违反国际法,反倒是安理会的成员国存心抵制权威,利用这个机会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破产的乃是安理会本身的规范性权威。美国退伍军人拉尔夫·彼得斯(Ralph Peters)在本报的投稿,就大剌剌地表达了这一看法,而且语带挑衅(《法兰克福汇报》2003年5月15日),结果不但未能引起一番讨论,反而使编者收到一波情绪性的来函,从“令人毛骨悚然”与“令人作呕”到“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不一而足。
像狼一样
如果不去计较彼得斯带刺的争辩,说穿了,美国人的心态不过是美国被盟邦给背弃了。此外,还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些国家挡住了美国,不让它为所当为;将来美国是不会再容忍这类事情发生的。至于欧洲是否认为美国的行为违反了国际法,美国才不在乎呢!
从理论的观点来看,现在要问的一个问题是,当事关集体利益的“世界和平”完全要依赖一个霸权的权威时,是否会得到较好的保障。照道理讲,这种可能性是无法排除的。因此,如果我们认为美国是在扮演家长或仁慈专制的角色,我们也就是活在霍布斯的理论当中,照他的说法,中央权力必须确保和平,否则人类就会像狼一样地互相残杀。纵使同意这个观点,也不得不承认──多少带着犹豫──美国总统脑子里想的显然是摩尼教的那一套,认为那可是善与恶之间的一场角力。每当霸权的军事优势显而易见时,它就极有可能从事政治冒险,要不然就是它对自己的行动无法作出正确的评估。自由派大思想家弗里德里克·冯·哈耶克(Friedrich A.von Hayek)曾经说过,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我们不可能充分而确定地预测社会行动的结果。霸权就要接受某些规范,不然就会受到反霸权力量的制衡,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或许会觉得比较安心。
想要扮演反霸权角色,不仅要能够有参与地缘政治的意愿,同时要有心理上的准备,负担极为高额的军事支出并付出极大的流血代价。当然,这要有相当的经济基础才能够应付任何情况。有关世界经济峰会(1978、1982与1987年)的权力分布,早期的一项实证研究极有参考价值。该项研究显示,权力明显从美国向日本与德国转移。日本与德国经济力量的逐渐增强,使权力不再为美国所独占,而转移到一个集团,在这个集团中,美国不再能够予取予求,一味坚持自己的利益而不顾及到日本与德国。这样的一项实证研究,如果是在今天做,权力的独占又将重归于美国,因为德国已经失去了它的强势货币,其社会体系则近于崩溃的边缘。此外,日本也一蹶不振,因为错误的经济政策使其感染了货币贬值的病菌,为其国家经济累积了沉重的负债,不复再有操作的余地。
欧元推出之后,欧洲联盟是不是已经取代了德国呢?不论是今天或未来,只要核心国家──德国、法国与意大利──仍然要处理随着采用欧元而来的现代化问题,以欧盟人口与生产力的累积来说,当然不足以成为发展国际权力的基础。在这方面,哈贝马斯的立场并不明确。他说欧洲的福利制度足堪长久的表率,这虽然是事实,但是,它们今天也只有采取守势的份。无论如何,未来的政策既然是以驯服资本主义为目标,现在已经建立的社会正义尺度说什么都是不能缩水的。
紧身衣
把“主义”当成一个需要加以驯服的实体,还真够经济学家争论的。即使是哈贝马斯也会同意,当人口开始老化时,靠本身的薪资所得税来养活的社会体系,只有在就业机会增加的情况下才能持续下去,反之则难以生存。如哈贝马斯之所见,一个共同经济与货币区的功能指令并未推动改革,目前所能看得到的,共同货币根本就形同一件财政的紧身衣;以参与的国家来说,在货币联盟建立之前,大家都没有减少国家的债务,也没有改革社会福利制度,更没有把握住大好的经济时机加以维护,事到如今,《稳定公约》却迫使这些国家在经济困窘的时候去清理它们的预算。
眼前的法国与德国,正被经济与社会政治改革弄得焦头烂额,以致根本欠缺经济实力、政治意愿与国际尊重,而要扮演一个制衡霸权的角色,或是领导一个乐意让出经济高地的欧盟,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这不免又碰到了欧洲政治使命的阿喀琉斯之踵:“欧洲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正是核心之所在。哈贝马斯的标准声明是这样的:“人民必须‘建立’自己的国家认同,并把这种认同扩大到欧洲的范围……基本上,一个国家的公民应该把其他国家的公民视为‘我们的一份子’。”但现实却非如此。哈贝马斯自己就承认:“更重要的是,欧洲是由彼此都为疆界争论不休的民族国家所组成。”最近的发展就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哈贝马斯却不因此而却步。他的想法或许可以作如是观:到目前为止,欧盟已经成就了某些重要的事情,一种超越民族国家的治理形式就是一个例子。文化上的成就加上历史经验,欧盟足可汇集力量与教训形成一个能够制衡霸权的欧洲。他把筹码押在“前卫”核心欧洲的火车头上,并以此带出“双速欧洲”的策略。他看到了火车头向前行驶而车厢还停在车站的危险,但火车头本身又将如何呢?
按照一般的理解,“核心欧洲”指的是欧洲经济共同体的创始国,包括比荷卢关税同盟、意大利、法国与德国。但是,今天意大利与荷兰都在伊拉克战争中倒向美国,意大利外长甚至对联合反美的举动提出强烈的警告,因为此举将撕裂欧洲。核心欧洲原则上已经缩减成为法国与德国的双驾马车了。
这辆双驾马车还是能够带动其他的成员国,前提是其目标即所谓的“深化欧洲的一体化”,以及所有的成员国都能在这里面看到某些自己的好处,即使只是财务上的好处。然而,哈贝马斯的问题并不在于共同农业政策的改革,而在于外交政策立场与政治安全立场,其目的则是要制衡美国的力量。情况如果发生的话,那么欧洲国家就必须采取和美国对抗的立场了。这种愿望是不可能成真的,今天不会,未来也不会。在许多成员国看来,美国对它们的利益所提供的保护是远多于法国与德国的。
欧盟应该集中力量搞好一体化的必要条件──将获得大于付出的成员整合到区域分配的体系中,并把一个快要变成混杂经济圈的共同货币经济区整顿起来。如果旧欧洲所留下来的负担去掉了,尊严与影响力自会增高。美国则终会看清楚,当自以为没有伙伴也能够走遍天下时,纵使是身为霸权,也只会陷入越来越多的困境之中。
──《法兰克福汇报》(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2003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