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欧洲 新欧洲 核心欧洲
1.4.12 野蛮、狡诈、异类:东欧将彻底改变欧洲

野蛮、狡诈、异类:东欧将彻底改变欧洲

Wild,Cunning,Exotic:The East Will Completely Shake Up Europe

安德捷耶夫·斯塔斯伍克(Andrzej Stasiuk)

1960年生于华沙,波兰著名的作家、诗人、散文家、专栏作家与评论家,出版的十二本著作已有多种语言译本。

阿尔巴尼亚人、波斯尼亚人、保加利亚人、爱沙尼亚人、克罗地亚人、立陶宛人、马其顿人、摩尔多瓦人、蒙特尼哥罗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塞尔维亚人、斯洛伐克人、斯洛文尼亚人、捷克人、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有人所说的两亿未来的欧洲人,大概指的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吧。单只是这样,看起来就已经不是那么单纯了,容我们再加上“混合居民带”──如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说的,德国与俄国之间某些杂居的零星地区──亦即一小堆一小堆散居的日耳曼人与俄罗斯人。此外,还可以加上,譬如卡高希恩人(Gagausians,摩尔多瓦[Moldova]共和国境内的少数民族。——译注)与阿罗穆尼亚人(Aromu‐nians,散居东南欧的少数民族。——译注)、居无定所四处为家的辛提人(Sinti,亦即吉普赛人。——译注),以及在博斯普鲁斯(Bosporus,古希腊人所建立的一个王国。——译注)意外消失之前就未再返回故土的克里米亚人与土耳其人。

为数两亿的新欧洲人:这还真的是一项挑战,大有可能让人为此失去一夜的好觉,引发一阵不安。但也令人高兴,因为,即将发生的事令人不禁回忆起新大陆的发现。

这项未来十年的计划或许可以作如是观:辛提人将驾着他们的旅行车来到香榭丽舍,并在中央扎起营来;保加利亚的炒股族将出现在柏林的库达姆酒店(Kudamm)大搞欺诈术;半开化的乌克兰人将率领着憎恨女性的哥萨克大军进驻米兰城门前的波河(the Po)平原;一喝醉就祷告的波兰人则将大肆蹂躏莱茵河与摩泽尔河的葡萄园,在那儿种植野草,结出来的果实满是纯粹的变性酒精,然后扬长而去,一路上唱着他们的祷词,直奔大陆边缘以神迹闻名的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Catholic Santiago de Compostela,位于西班牙,建于12世纪。——译注)才会罢休。他们虽是一个特别以养羊出名的民族,但其反复无常也是出了名的。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与波斯尼亚人,则乘坐达尔马提亚独木舟越过英吉利海峡,将不列颠巴尔干化,最后,仿佛按照上帝的吩咐一般,使其分裂成苏格兰、英格兰与威尔士。

等待野蛮人

拉脱维亚人与立陶宛人将一再故技重施,改变他们的认同,把一群习惯于单纯关系的人骗得团团转。斯洛文尼亚人与斯洛伐克人将不再在乎自己是斯洛伐克的居民,没命投入整个欧洲的计算机系统。主要收入来自出卖自己器官的摩尔多瓦人(某些德国报纸是这样报导的),则将整个民族变成数铜板的人,把器官移植市场搞得天下大乱。至于阿尔巴尼亚人,所作所为更将超过任何人类的想象力……

我的一个朋友,杰出的乌克兰散文作家兼抒情诗人尤里·安德鲁科维奇(Jurij Andruchowycz)曾经说过,一个中欧或东欧的作家一旦到了西欧,都会在那儿找到一个理想的文学环境。他可以写自己的国家,也就是这个洲属于他那一部分的奇闻怪事,丝毫不以为忤地把它们当事实卖掉,然后还可以舒舒服服退休,因为他写的故事根本无从查证。这种情形之所以可能,一则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在这里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再则是因为,西欧人一提到这些地方,想到的总是虚构的文学故事,而不是真正存在的国家。

不久的将来,欧洲将会是虚构当道,一个由两亿活生生的人物所活出来的虚构。在这种情况下,巴黎、柏林或伦敦上演的争端,看起来将给人时光倒错的感觉。这个洲很快就会变得完全走样,什么事都将不复从前。某些可能的发展,我并无意算在摩尔多瓦人、波兰人或中欧吉普赛人的头上,只不过是在综观这一部分的世界,看看它将如何改变这个洲,纵使只是因为它的无足轻重。这些独特的、奇怪的、陌生的族群将再度在欧洲发现自己,但是,如果认为他们为了有益于欧洲整体的自由民主,将会放弃他们的风俗与坏习惯,一改他们粗野的需求、幻想与创伤,以及他们特有的气质,那就未免太天真了。他们的情况类似入侵成功的蛮族,门户已经对他们敞开,这就是唯一的解释。康斯坦丁·卡瓦菲(Konstantinos Kavafi,希腊当今最重要的诗人。——译注)那首题为《等待野蛮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的诗,应该还记得吧?

如此说来,在美好的结局来临之前,还有得等。等到这批从一无所有中冒出来的新族群吃尽了他们的猎物,消而化之,适应了他们的肠胃,尽管不免东施效颦,最后完完全全转化成自己的诗歌戏曲,却也还要花上一段时间。而在此之前,旧欧洲将经历其第二次的青春期;虽然丧失了它在这个世界的优势,却在一段时间之后得以重见其新的成就;如同它一直输出的汽车、服装与食品,它将能够输出繁荣、安全、秩序、满意与独创。当然,这种多层次的、感性的、非物质的商品将需要加以修正,以满足这个陌生民族无法预知的品味;至少在这个洲最偏远的地方仍然无法掌握独立生产的秘诀时,其吸引力就需要不断地加强。

到时候,非常可能的是,旧欧洲或许不再被需要了。由于没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它将拥抱着自己的历史,沉湎于自己过去的重要性中。届时,它将以一种矛盾的方式重复其小妹(“新”欧洲)的命运;也不过才是最近的事,这个小妹还陷溺于自己的历史中,啊,一连串的挫折、失望与命运的作弄。这个小妹的命运,旧欧洲将会没完没了地共同分担。欠债的人是很少心怀感激的。一旦站稳了脚跟,他们就会将一切的成就都归功于自己,记忆也将神奇地抹掉羞辱的岁月。

两条各自分流的历史之流,长久以来互不交汇不说,尤其是每当其中一条似乎要消失在地底时,另一条却流势滔滔,有谁能够将它们合在一起吗?人们总是不记得共同的历史,但却会在各自的历史中碰头了。未来也将如出一辙。我们能够把未来当成是我们共有的,但是,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未来也就质变成为过去,那就只不过是我们自己的资产而已,因为,那才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

──《南德意志报》(Süddeutsche Zeitung)2003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