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组织起来的力量
The Organizing Power
卡尔·奥托·洪德里希(Karl Otto Hondrich)
德国学者,分别在科隆、柏林、巴黎与伯克利攻读经济、政治与社会学。1963年至1965年任教于阿富汗的喀布尔大学。1972年在法兰克福大学担任社会学教授至今。
天空中的征兆再清楚不过了。《启示录》中的末日骑士上路了,高举着星条旗,展开一场全球的野猎。他们想去之处,他们犁云而过;今天,伊拉克是他们的,而明天就轮到整个世界。疯狂!然而,有这种想法的人并非美国人,而是德国的大师们。这种权力的夸大妄想症是从旁观者的眼里产生的。希特勒今天仍然在我们的心里作祟,使我们把他统治世界的梦想转移给了美国。如果有人相信这些旧欧洲的预言家们,那么全世界就都会知道,最大的危险当然莫过于美国的称霸天下了。
他们的论点,有谁能够反驳?没错,冲突应该在法律的范围之内非暴力地加以解决。给世界带来秩序的,按理说应该是联合国而非美国的责任。的确,讲到这一点,世界的权力应该以一种“多极”的方式加以分配。尽管这些要求听起来光明正大,却是建立在幻想上。社会的基础是秩序,而秩序之所依是力量而非法律。在全球这个社会,建立这个基础的是美国而非联合国。将权力分成多极,就算是可能,所带来的和平并不会更多只会更少。美国无与伦比的力量并不是问题,反而是解决问题的力量。那么,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问题出在各行其是,以及各拥暴力。这显然是个日趋恶化的问题:越来越多的国家、帮派、恐怖分子与狂热分子都能够拥有毁灭性的武器,能够在全世界散播恐怖活动。我们无法靠权利与契约处理这些威胁。历史倒是提供了一种解决方案,只不过规模小得多。在欧洲这个地方,就是一种多极的安排,力量平均分散在许多统治者之间,造成不断的权力角力。正是这种角力的结果,产生了现代国家的武力独占:国家的霸权确保了和平,只不过仅是一种属于内部的和平。
国家的霸权一旦确立,国与国之间的外部关系形成竞争,又由于竞争而增加了暴力的危险。这种“均势”,一直是现代欧洲从梅特涅到俾斯麦引以为傲的,但也仅能制止动乱于一时,动乱一扩大也就随之瓦解。北约与华沙集团之间的“恐怖平衡”没有导致一场核大战,只能说是侥天之幸,骰子转呀转地,转出了美国的优势。
这种情形无关于策略、正义或法律。依法制裁暴力的合法秩序本身就是一种威权的暴力秩序。旧欧洲似乎忘记了暴力的基本角色。不论是来自本拉登、萨达姆、哈马斯突击队或刚果的攻击,欧洲本身并未尝过遭到攻击的滋味,于是,总认为暴力虽然应该予以压制,但不应该以暴制暴,而应该采用非暴力的手段。只有英国与西班牙支持以暴力解决伊拉克问题,这岂只是一种巧合,难道不是因为它们身受国内的恐怖之痛吗?
对于远处的暴力,我们体验得越少,而又将它视为一个问题,就越容易想当然地诉诸于现成的解决:联合国必须搞定它。但是,联合国根本没有这种能力,因为它没有权力。法律无能为力之处也就形同没有法律。总之,联合国最欠缺的,就是因为共同的利益与感情而产生的力量,以致无法在外部世界采取集体行动。由于联合国根本没有外部,在内部就只有继续分裂。它视自己为一个整体,可悲的是,正因为如此,基于整体的利益,它也就动弹不得了。
美国却拥有联合国所欠缺的:虽然不是独占世界的武力,但却在一个武力集团中居于领袖的地位。而促使其采取行动的──善与恶、内与外、友与敌的分别──似乎也正是使它无法为整体而战的因素。纵使联合国要求它采取行动,但其仍然只是一个国家,虽属于整体的一部分,却又必然是以自己的利益为依归。无论如何,就一个大国来说,其利益之所在会扩张得比其他国家大出许多,但也有跟整体利益接近的地方,至少在对抗暴力的事情上是如此。在这方面,纵使并非存心要为整体建立秩序(这极可能变成有害的),尽管不是出于本意,它仍然会履行身为一个国家的中心任务:使暴力不致流于武力的滥用并维持治安。以这个准世界国家而言,这项任务可是巨大的。由于没有其他的国家足以胜任,维持世界的治安成就了美国霸权。这难道不要用掉一个国家极大的国力吗?但某些批评却说,美国的要求未免也太多了;在经济上,它占尽了其他国家的好处,每年的进口总是多于出口。然而,这又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释:世界得之于美国的是军事服务,而回报的则是货品。
长久以来,无需契约或法律,甚至无需正义,一直都有全球性的分工在无碍地运作着:在亚洲,人们为世界劳动;在阿拉伯,人们为世界祈祷;在非洲,人们为世界受苦;在美国,人们为世界武装自己;在欧洲,人们则为世界商讨大计。所有这些工作,都是各司其职地在为这个共同体提供服务。不存在的,再怎么讨论也不会存在。只有共同奋斗的经验(包括对抗饥饿)才会促使一个共同体的出现。
就跟所有的力量一样,霸权国家的力量也是受到限制的──从外面来说,就有俄国、中国与印度。这些国家跟美国所竞争的,不再是控制整个世界(1989年以前就已经是如此),而是为各自的势力范围在竞争。只不过这些大国,特别是俄国,在幅员上都大幅缩小了;整个东欧已经是北约在保护,而在伊斯兰恐怖主义与中国工业能量爆发的威胁下,甚至连俄国都倒向了北约。
如果有那么一天,这个大国将所有的大国都吸纳成为一个全世界的安全体系,到时候又会如何呢?届时它的外部界线又将成为内部界线。即使是在今天,在北约伙伴对伊拉克战争的抵制中,这种界线就已经清楚可见了。暴力集团所包括的范围越广,其内部的团结就越脆弱,这时候,带头的大国为了要达成团结并分配权力,就必须作较大的让步。
霸权的最大限制来自于霸权本身最内部的核心。说到现代民主政治,美国堪称最悠久、最众所周知的代表,拥抱主权在民观念的程度远远超过任何欧洲人所能想象。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士兵血洒异国疆场,长远来讲政府对布隆迪、柏林或巴格达的注意,他们没有兴趣。然而一旦不得不插手海外事务时──“把事情搞定”,美式英语所说的去打仗──那么美国必然是为了本身的利益才会去做,而不会是为了要扩大全球的福祉,这正是欧洲人一向瞧不起的。别的民族如果因为它的战争而能够得到一些东西──譬如说,自由与民主──美国人也是欢迎的。美国人颇以此自豪。但是,以为美国是想要强加美国的生活方式于别人的头上,这种想法就未免荒谬了,毕竟,人们想要什么自有他们的自由意志,实在不需要通过暴力强加于他们。
也不要通过金钱。美国人民宁可把钱放在国内的教育、卫生与治安上。布什总统如果未能提供这些福利,那就只有走路,跟之前他父亲的下场一样。霸权所推动的计划越大,就越快走到财务的尽头。单这一项就需要内部与外部都点头才行;这就是合法性。任何的反对都只会增加一场战争的风险、时间与代价。
此外,这个表面上的全球霸权并不能玩转世界。在外国的领土上,碰到其他大国的势力范围,它就得止步;在本国的领土,纵使坐拥大规模毁灭性武器,面对贝尔法斯特、圣赛巴斯蒂安(San Sabastian,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城市。——译注)与纽约等地恐怖主义带来的飞弹,那些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却无用武之地,在这个世界上,霸权所控制的区域还比不上一条防火巷。
然而,对那些驾欧洲梦想之舟、心怀全球利益的思想大师们来说,一切都不够。他们可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他们希望美国够大同时也够小。作为一架飞行器,美国对他们来说还不够小,但作为一个全球福祉的理想载体,它却又不够大。
但这个霸权仅仅只是一个国家而已的事实──不是一个集智者于一堂的全球议会,不是一个非政府组织,也不是一个世界国家──一点也不可悲。这个事实提供的机会是,霸权在自己有限的利益空间里运作,而不是站在开放而又普世的理想上,然而其间却有许多原教旨主义者的鬼火在摇曳闪烁。它可能犯错,一如越南的例子。但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它已经扬弃了国家利益那个自我局限的理由。其所依恃的是一个老旧、成熟、完整、基本上是民主与多元文化国家的经验累积。而德国人所经历的国家主义,过时、傲慢、变态而破碎,正好是极端的对比。除了猜疑,这些经验之间的鸿沟是无法填平的。
这是不理性的吗?拿美国式民主作为霸权的最后诉求,的确不能保证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理由。美国民主的运作方式,在其核心虽有制衡,但还是需要有外来的抗衡。“多极化”的概念虽然令人费解,却正是为此而设,它可以有多重的意义,既可以是一种现实、高明的伪装,也可以只是愚昧无知。
从权力关系中结晶出来大大小小的极,这是现实。法国与比利时相对于它们以前统治过的殖民地,就是一个权力的极;因此,一支欧盟军队进驻刚果,就由法、比来领导,是理所当然的。巴尔干国家依赖的是德国,也就身不由己地成为一个权力的极。由此观之,多极化事实上已经存在。
但是,多极化乃是一种内部的权力分配,如果我们忘了这一点,多极化就会变成一种好看的幻象。究其实,霸权与多极化是互为表里的。法国、英国与德国之间就是既联合又斗争。它们都是一个集体霸权的一部分。如果它们抵制这个霸权,它们就会到南欧与东欧去揭发一些有害的丑事;相反地,对于世界其他地方的恐惧与抵制,它们则为这个霸权辩护。从这个角度来看,只要欧洲人参加了这次惩罚战争,他们就都还是小鬼,同时又是白人中的半人半神,因为他们这样做是出于谅解,并派出了医疗船。因此,他们发觉,自己的角色乃是霸权与弱者之间的促进者而已。
霸权体系已经很强大,无论对内对外都容许相当大的自由。是否响应霸权发动的战役悉听尊便。即便并没有一个国会,这个体系自会制造一个超国会的反对派:格哈特·施罗德(Gerhard Schr9der,德国前总理[1998—2005]及社民党党主席。——译注)的德国与雅克·希拉克的法国──有哈贝马斯、德里达与罗蒂为他们献策──就是反乔治·布什的超国会反对派。1968年的一代(the′68ers,指西德战后出生,在1968年从事学生运动的一代,在意识形态上左倾。——译注)可以拿旧的论点做武器,说什么美国的危险与邪恶,对民主政治与宪政国家的危害。这一切难道都同样是旧的反美主义吗?在我们这个大西洋家庭中多的是对头。德国总算抵达了西方。可叹的是西方并不是一个开放社会,只不过同样是个装着霸权的壳子。
德国人不能再置身事外。他们难道还会梦想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欧洲家庭,无视于这样的一个家庭孤伶伶地置身于深渊的边缘?我担心的是,他们心里是这样想的:作为美国霸权以外的另一个权力的极,欧洲将会与其他国家和谐相处,诸如波兰、俄国、中国、印度以及非洲,消除霸权?在达成进步的大业中,“多极化”只是第一步,但将会证明只是倒退的一步。总之,长远来看,那将是最愚昧和危险的一步,将会把我们带回到我们早已抛诸脑后的状况,回到旧时粗暴的竞争战斗中。感谢美国霸权。但愿那口浓痰继续塞住我们的喉咙。
──《明镜周刊》(Der Spiegel)2003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