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欧洲 新欧洲 核心欧洲
1.4.7 欧洲侏儒有多大?

欧洲侏儒有多大?

How Big is the European Dwarf?

彼得·艾斯特哈兹(Péter Esterházy)

1950年出生于匈牙利布达佩斯,大学时专攻数学。文学创作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及一部戏剧,作品被译成二十余种文字,译成英文的有《天上的和谐》(Ce‐lestial Harmonies)、《她爱我》(She Loves Me)与《赫拉博之书》(The Book of Hrabal)。She Loves Me有中文译本:《耽溺》。

以前我是东欧人,后来升级成为中欧人。曾经有过一段好日子(即使对我个人来说未必是),中欧人有着未来的梦想、愿景与想象;总之,凡事莫不如此(凡有必要的事都得搬上圆桌会议,但总是匆匆说了算数而且毫不公平)。接着,就在几个月前,我变成了一个“新欧洲人”。但就在我还来不及习惯这个身分之前──甚至大可予以拒绝之前──现在又变成了一个“非核心欧洲人”。这就好像一个一直住在蒙卡克斯(Munk︶cs)的人,一辈子没离开过蒙卡克斯一步,但却身不由己,这会儿是个匈牙利人,那会儿是个捷克人,曾经是个俄罗斯公民,后来又成了乌克兰公民。在我们居住的城镇里,就是这样,我们变成了世界公民。

有人说,欧洲该改头换面了。哈贝马斯最近要求说,让“核心欧洲”先来。然而,欧洲却是老大不愿意。

我现在人正在布达佩斯,坐在一个远离这场讨论的房间里,完全听不到人们在讲些什么,尽管外面的世界似乎正说得天花乱坠。情况或许可以不必如此(这里有网络,也有四五个德语电视频道,以及诸如此类的),但情形就正是这样。可这又不是因为这场讨论还没到达布达佩斯,而是布达佩斯根本不理会这场讨论。说得夸张一点,哈贝马斯那辆朝着我们驶来的思想列车,我们唯一看到的一面就是“从核心欧洲开始”。虽然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会把这种新的区分(核心与非核心)解释成“第一级”与“第二级”,但我宁愿不用这种东欧习惯了的想法,永远都是一副受到屈辱的样子。

哈贝马斯的自发性反应,我完全可以理解;一开始的时候,他的“开始”还满合乎逻辑的。把新的欧盟成员国看成一种裂解的因子,那可是再合理严谨不过的观察(或感觉)。想要跟新来的人齐心合力,不但眼前难,以后也不容易。我们这些新来的,虽然都会说,自己始终也都是欧洲人,但不管怎么说,前进的步调总是不一样的。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事情,对别人来说却可能不重要;我们所在乎的事情根本不同,我们所使用的话语也不同。举例来说,说到自由,你们可能会认为,乃是权利与义务的对等,我们却不甚了了,只知道自由就是活下去的机会,是懂得躲开威权的窍门,是得过且过。在独裁统治的时代,我们都明白国家乃是一个敌人,任何时候只要有机会,能骗就骗。但我们却又指望它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我们刚刚才把属于我们的主权拿回来,但还没弄清楚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要给它加上限制了。

在我们的眼里,美国根本不是什么大国,但始终都是个梦想。我们有一个很重要的梦想:骑着白马的光明骑士,翩然而至,将我们带走。当然,这种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想想1956年吧。(指1956年匈牙利发生革命,遭到莫斯科大军镇压。——译注)然而,这个梦想也从未改变过。对我们来说,这个大国的傲慢是我们从未直接体验过的──沉重的援助负担我们也从未消受过。在这里,没有1968年;没有学生运动,没有对过去的重估。在独裁统治下,有的只是独裁者,以及人民。

德里达没有时间

或者,就让我们看看当前的事情吧。2003年2月15日,欧洲每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大规模的示威。我们这里也有,大约三十来人,很快就为了各自的政党吵了起来。我们则是看了电视才知道有示威。像这种社会的被动性也是经历过专制统治才有的产物。所谓的保守政党(极右派)反对这场战争,而社会主义派则予以支持,这我们又该怎么解释呢?宁可两边都不表态或许反而比较好。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也是卡达尔(Kádár,1956—1958年及1961—1965年匈牙利总理兼匈牙利共产党总书记。——译注)时代的后遗症。无论如何,现在我们可有事了。之所以促成《八国文件》(Letter of Eight),与其说是对布什的效忠,还不如说是自己的积弱、缺乏外交经验以及政治上的颟顸。但话说回来,又有谁能够在一夕之间就脱胎换骨,外交技巧的传统又在哪里?又有什么支持的力量呢?

说起来,正如某个诗人说的:唯有站在有利于中欧的立场才能真正了解中欧;做一个中欧人,说穿了,就是不了解自己。

因此,就有了这个“他我”(Other)。然而有了这个“他我”,1989年以来几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没有处理;也没有任何人跟我们一起做过什么事情。由于东西德统一了,有人曾经一度指望德国会注意到它,会想到要去了解这个“他我”(也可以说,了解自己)。但事情却并非如此(为此乃拼命想要补偿它)。

如今,有了一个新的、在改变中的世界秩序跟上来了,一个强大的美国,一个困惑的欧洲,其改变如此之快,以致德里达甚至没有时间写他自己的文章。必须要有所行动了,而且越快越好,要做到这一点,最容易完成的莫过于有个先头部队。开明专制倒不失为解决这类问题的最有效办法(独裁除外)。这个“开始”颇有可能取法自凯瑟琳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俄罗斯女皇,1762-1796,在位期间大肆向外扩张,成为俄罗斯帝国最强盛时期。——译注)。

如今有人给了我们这个“核心欧洲”作为开路先锋的火车头;列车的门已经打开,出于自利,我们大可(基于自己的利益)跳将上去。尽管不免过于简化,想起来还真是一幅美妙的景象。但我发现还是有问题,不为别的,只为轨道都还是新铺的,太新了。没错,东欧与中欧是个裂解的因子,但我们如果所看到的只是这样的一个因子,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呢?对于下面这个问题,尽管我没有兴趣表示意见,但还是要提出来:欧盟究竟为什么进行此番扩张?是出于利他,还只是出于礼貌?

那只是小问题,也无足轻重。但我们却不能逃避自己。东欧必须学会像个成人那样做事,得有个样子才行,要能够作出真正有结果的真正决定,也就是说要负起责任。另一方面,西欧也不能一味逃避,得去彻底了解裂解的因子,不能够只是摆摆姿态就算了(要不然就连摆个姿态也免了;想想看法国总统的那副傲慢,说什么新国家没有好好利用保持沉默的机会。说得好。对我来说,全世界,就傲慢来说,我最爱的就是法国的那一种。如果非得傲慢不可,至少就要像法国那样;就风格上来说,这可是欧洲心灵所能产生最了不起的;匈牙利的傲慢,可笑;德国的那种,沉重;意大利的又太吵了;英国的或许还好,但过于雕饰,又不免太安静了)。

徒然的无助

从这里看,从月球看,以新形成的欧洲定位对美国所产生的那种嫌恶未免短视,颇有一点像是权谋。依我的看法,这种嫌恶既非起点也不是目标,就只是拼命想要均衡美国与欧洲而已。像这种情形,充其量只是一个结果。依我的看法,即使有共同的利益也弄不出一个讨论的主题。比较可能的情况是,在个别的运动、反应过程中,藉由牵涉其中者所占的分量才看得出共同利益之所在。何况美国是被布什所蒙蔽了。依我的看法,就跟我们一样,美国只是有所不同罢了。但是,并没有什么第二极,可以让我们用来决定我们自己的地位。说得客气一点,“但愿好人会赢”,这种不成熟的感情用事是不会让我们有什么搞头的。再重复问一遍;我们真正要谈的是什么?

在新欧洲人的自我意识方面,不乏一些新的概念,我倒是有种奇怪的想法,我们所要的竟是一个新而大的民族国家、一种认同感、一个共同的敌人,以及取代各民族特质的欧洲民族特质(有一个老笑话是这样的:苏维埃侏儒有多大?硕大无朋!),一个欧洲合众国之类的架构未必讨好。跟美利坚合众国比起来,我们内部的差异太大了,汉堡去基尔(Kiel,德国最北边的城市,为一偏远的波罗的海港口。——译注)之远,还远过于波士顿与旧金山之间的距离;至于我自己,到现在为止,连霍德梅泽瓦沙海伊(Hódmezóvasarhely,匈牙利城镇。——译注)都没去过。

到目前为止,欧洲在精神上已经被独裁统一。但是,1989年以来又做了些什么?发展一种能够制造欧洲形象的有生命思想,其培养的根本何在?答案是,不存在。此外,我们还真的担心,担心我们所看到的远景。如果我是一个比较倾向于末日启示的人,大概会将欧洲与欧洲精神描述为一具死尸,而我们将经历的文化则是死后继续生长的指甲。但被自己所看到的幻象吓到,也就不免踌躇不前(如果我居然还闷着头向前,则临终时也一定仍是如此)。

哈贝马斯写道:“一个有吸引力的远景,甚至有感染力的远景,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今天,它只能从一种无助的不安感中诞生。”这话极为重要。问题是这种普遍的无助似乎并不让人不安;事实上,它看起来还平静得很。平静的无助就是虚空。从这里出发,我们只会得出一个虚脱的方程式:EU=the euro+Brussels(欧盟=欧元+布鲁塞尔)。

第一步就是要变成不安,唯其如此,才会找到一个令人共同忧心的因子。(注意这一点!)

──《南德意志报》(Süddeutsche Zeitung)2003年6月11日

英译:朱迪思·索罗西(Judith Sollos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