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或缺却又自身不足的欧洲
Europe,both Needed and in Need
费尔南多·萨瓦特(Fernando Savater)
西班牙哲学家、散文作家,有关伦理的著作以及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广受欢迎。曾参加多个和平组织,反对西班牙境内的巴斯克恐怖活动。现任马德里康普鲁腾塞大学(Complutense University)哲学教授。
无论个人或是一个群体,人生最大的悲剧之一,就是下定决心要改正时已经是在灾难发生之后,而不是经过心平气和的理性反思,了解什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之时。在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法国科幻及冒险小说家,《环游世界八十天》的作者。——译注)第一本(也是最好的)奇异旅行小说《地心历险记》(A 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中,向导提醒故事中的男主人翁,他即将要接受一次“深渊教训”。很显然地,这种深渊中的教训只不过是让人得以导正自己行为的手段;对国家来说,要改变其荒腔走板的行径,寻找解决问题的共同方案,同样也是最有效的途径。无疑地,最近我们所受过最重要的“深渊教训”──其结果仍有待验收──就是对伊拉克所发动的惩罚之战。
这一场对独裁者所发动的大规模入侵,在我们民主国家这边,不久之前还享受到了默许的待遇(甚至那些不认同的国家亦然),充分显示了国际法的无能。这场战争也清出了一条道路──很不幸地,我们正在加快脚步通过──将世界秩序任由最强大的霸权主导,而不是在法治之下由各国共同达成协议所定调。上个世纪所打造的国际机构,其软弱的程度到了大可予以废除的地步,要不然,干脆送进一家展示美好政治意图的博物馆,反正这种东西在今天这个残酷冲突的世界场景中已经搬不上台面了。面对这种一无是处的倒退,以及这一堂“深渊课程”之后,欧洲国家颇有兴起积极团结之慨──于今来说,它们距离团结还真是遥远──必须思考历史方向的改变了。
当然,谴责美国傲慢的主张,还轮不到任何一个欧洲的大国。我们欧洲人好战与殖民的传统,根本使我们不够资格评断别人的野心;因为直到最近,我们自己还有过这种野心,我们甚至可能还是始作俑者。然而,在我们这块大陆上,两度爆发的世界大战悲剧已经让大部分的欧洲人相信,碰到规模超过民族国家边界的不同利益冲突时,最要紧的是寻求国际的调解,以预防、避免并将化解作为最后的手段。至于其目标,首要的当然是管理这个世界的物质资源,诸如石油、能源或水源,但也应该保护社会价值,诸如教育、民主自由与人权。毫无疑问地,安全是一个重要的原则。然而,很明显的是,如果力量不光只是用来打击恐怖主义,而是用来对抗贫穷、以及政治上与经济上的不公平与不公义,今天的世界必会更加安全。全球六十多亿的人口不能再继续生活在没有法治、对弱者不提供任何实质援助、以及任由毫不妥协并以上帝自居的统治者之霸权,处于充满敌意有如部落统治的环境中。真正重要的并非只是选择正途、坚持立场、甚或将之强行加诸他人身上,而是要顺着社会发展的力量建立普世的理性原则。这些原则必须令全人类都感受到他们参与了这些原则的建立,同时也受惠于这些原则。相反地,进步指的应是为尊重人类多元的权利与义务所做的奋斗。进步的观念──诞生于欧洲也曾数度崩溃于欧洲──必须超越表象的“现代化”,亦即克服种种障碍只是为了要发展资本主义。“文明”绝不能仅被理解为市场与科技的“现代化”。
追求这样的文明大业,欧洲或许有所不足,却也不可或缺。欧洲应该团结起来,不仅是基于天下一家的启蒙理念,同时也是为了要保护随后得之不易的成果,诸如福利国家、政治秩序长治久安的机制,以及适用于全体人类的民权(许久以前,法国哲学家让—皮埃尔·法耶[Jean‐Pierre Faye]就讲出了令人为之动容的名句:“欧洲是没有死刑的地方。”)。这样的一个欧洲需要有一部宪法,制度化地建立这些原理原则,同时也需要在外交政策上有个一致的声音,以及一支具有吓阻能力的军队,保证欧洲的长治久安,而不需要寻求其他大国出于自利的保护。这并不是要使欧洲联盟变成一个封闭的堡垒,而是要促成一个坚强团结的欧洲,对全球有需要的人维持开放与大度,只要是人类就一起予以接纳。我们的国家对世界其他部分的需要,今天犹胜于过去,因为恐怖主义的威胁已经告诉我们,即使是最强大的国家也无法独善其身。然而,同样真切的是,世界也需要这样的一个欧洲,其声音和谐、清明而不失其多元。对既“进步”又“文明”的欧洲人民来说──切莫辜负了这两个词的意义──现在正是时候,要求我们的政府采取必要的措施,使这一团结的努力不致落空。这样至少可以证明,在逼近深渊时,我们已经先一步学到了教训。
──《国家报》(El Paí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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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Giovanna Borradori:《恐怖时代的哲学:与哈贝马斯和德里达对话》(Philoso‐phy ina Time of Terror:Dialogueswith Jürgen Habermas and Jacques Derrida,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
(2)恩斯特·云格尔(1895—1998):德国作家,其对战争的歌颂(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线经验)深获纳粹的赞赏。
(3)索拉纳,北约前秘书长,为欧洲联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的高级代表,实际上相当于欧盟外长。这一职位既缺乏影响力又没有政治实权,曾经饱受批评。菲舍尔,德国极孚众望的外交部长,被公认为欧盟外交部扩充后的最佳领导人选,只不过他本人并无此意。
(4)欧盟既有法规(acquiscommunautaire)指欧盟所有的条约、法律、规章与指令,包括欧洲法庭的裁决。在欧洲宪法尚未产生时,“欧盟既有法规”视同联盟现有的法律,接受“既有法规”为申请加入欧盟的基本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