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羞辱,还是选择团结?
Humiliation or Solidarity?
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
美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斯坦福大学比较文学系哲学教授。主要著作包括《哲学与自然之镜》(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与《偶然、反讽与团结》(Contingency,Irony,and Solidarity),均有中文译本。
据美国的报纸报导,布什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曾说,俄国可以原谅,德国可以不理会,法国则应受到惩罚。不论康多莉扎·赖斯(Condoleezza Rice,即美国前国务卿。——译注)是否说过这些话,对于那些不愿意加入伊拉克战争联军的国家,布什政府的心态尽在其中矣。在布什白宫的眼里,凡是跟华盛顿唱反调的外国政府,都不是在诚实地表达异见,而是无赖与骗子的失策,居然不接受智者的远见与恩惠。
赖斯本人(曾在我所任教的斯坦福大学担任学院院长)是个老于世故、学识渊博的人,应该不至于用这样简单的方式去思考欧洲的领袖。但是,基于美国不顾一切想要全盘掌握国际事务的需要,她的观点跟美国新闻界给她的评价倒是完全一致。她的确有可能认为,像菲舍尔(Joschka Fis‐cher,时任德国外长兼副总理。——译注)与德·维尔潘(Do‐minique de Villepin,时任法国外长,后出任总理。——译注)这种人,尽管他们既非骗子也非无赖,为了有助于确保一个稳定的世界秩序,就非得公开予以羞辱不可。只因为有了这种稳定,才有可能继续维持美国的霸权。
布什总统的顾问,口气强硬也就罢了,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那些欧洲政府的领导人与外长居然又回到了他们以前的坏习惯,争先恐后地讨好华盛顿。依赖美国好几十年下来,评断自己的外交成就,如果不拿他们与那个大帝国强权热络的程度来做标准,对欧洲的领导人来说还真难。但时至今日,他们如果还是依葫芦画瓢,华盛顿就很容易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让他们彼此之间像学生一样,为了巴结老师而互相对抗。
哈贝马斯与德里达主张,“在国际层面与联合国的框架中,欧洲应该在天平上增加筹码,以抗衡美国霸权的单边主义”。如果核心欧洲的政治家接受两人所提出来的立场,同时也在行动上摆脱华盛顿,坚持自己的自主性,美国政府一定会竭尽所能策动美国的公众舆论群起而攻之。拒绝接受美国老大的权威,在大部分美国媒体的眼中,就是一种道德软弱的象征。华盛顿也会想方设法挑拨欧盟的成员国,以确保核心欧洲的桀傲不驯不致成为整个欧盟的榜样。华盛顿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一个团结而有自信、敢于质疑美国霸权的欧洲。哈贝马斯与德里达所希望的,如果核心欧洲的国民与政府都照着做了,华盛顿必将用尽一切计谋叫他们乖乖听话──如同过去一样,在联合国投票时,叫他们的国家按照赖斯及其同事在安理会所做成的决策投下赞成票。因为,布什的谋士们都担心,如果欧盟团结一致──如果其成员国政府对布什的冒进政策同声一气地予以反对──他们将再也无法说服美国民众支持伊拉克战争。
但是,如果欧洲的人民与政府不能抓住时机,不能落实2月15日针对美国单边主义所展现的反对力量,那么,在决定世界未来的舞台上,欧洲便休想扮演一个有分量的角色。法国、德国、比利时、荷兰、卢森堡、意大利与西班牙等国的领袖,正面临不容再拖延的抉择,他们若不是卑躬屈膝遂美国之所愿,就是得放手一搏,拿定主意追求外交政策的主动,虽然这必将惹得华盛顿恼羞成怒。
对某些美国人来说,他们的同胞(包括民主党)会支持布什的伊拉克战争,已经令他们大惊失色,如果欧洲的政治家们也对美国的单边主义默尔而息,那可就是悲剧了。因为,如果华盛顿能够迫使德国软化,要求美国不要不理会它,法国则哀求得以免于惩罚,那么,到了下一次,万一有个美国总统决定发动一次惊天动地的军事冒险,就再也不会有足以抗衡的外国压力了。违逆华盛顿的意志,因此受到惩罚,如果老是放在心里,美国若再有任何新的行动,欧洲各国政府也就不会再指令自己的联合国代表提出质疑了。
在布什政府的观念中,所谓永久的“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此词由“罗马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转化而来,意思是,如同古代罗马帝国的统治,因美国的独大而带来的世界和平。——译注)──一个一切听令于华盛顿的盛世──乃是世界唯一的希望,而美国的军事力量绝不容许被挑战则是其先决条件。关于这一点,在一项题为“美国国家安全战略”(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的声明中已经说得很明白,该项声明主张,“我们的武力必须足够强大,以吓阻任何潜在的对手企图扩充军力以期超越或匹敌美国的力量”。
未来,即使是民主党的总统,照样也会重申这一永久霸权的声明。布什政府所采取的强硬口气,未来所有的美国总统候选人,在“反恐战争”上(从今以后,美国政府想要做任何事,一个无往不利的借口)为了显示他们的“勇气”与“决心”,也都不得不有样学样。布什总统固然不明了根本没有永久的帝国,参议员克里(Kerry)与州长迪恩(Dean)(两位都是当年最有希望获得民主党总统提名的参选人)这些人却深深了解到世界上并没有永久的帝国;然而不幸的是,即使如此,美国未来的总统仍不免要在反恐战争中显示他们的勇气与决心。他们都有先见之明,知道美国的经济与军事优势必然只是一时的,并担心坚持永久的军事超强,迟早会与中国、俄国或两者发生冲突──一场可能会以核战争终结的冲突。但是,这种自知之明可能还是不足以让他们改变美国外交政策的方向。
这意味着,若要取代华盛顿永久“美国治下的和平”计划,欧盟可能是唯一的希望。统治俄国与中国的政权仍然脆弱,其领导人光是巩固自己的权力都分身乏术,还要加上其内政的问题,根本无力过问整个世界的最佳走向。对于华盛顿的傲慢,他们尽管厌恶,但仍然只会沉默以对,静待他们自己的那一天来临──到时候,他们将告诉美国,他们有能力也一定会挑战它的军事力量。如果美国拒绝承认这一点,那一天迟早会到来,而欧洲如果袖手旁观,提不出任何世界秩序的替代方案,那么一切都将无法改变。总有一天,我们将再度制造一个冷战时期的情境──核大国彼此以率先发射导弹威吓对方。
再过不久,手指头放在核弹按钮上的统治者,如果相信华盛顿永远都可以叫这些统治者乖乖听话,是无比的愚蠢,然而多数人却似乎的确这么相信。有关逐步彻底解除核武装,“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根本连提都不提,最多只讲禁止扩散。至于“禁止扩散”,意思就是只有承认美国霸权的政权才有权利拥有核武器。这份国家安全文件声称,当冷战结束,核冲突的危险也随之终结,一厢情愿地以为,未来几代,配备的核弹头足可摧毁十座大城市的美、俄两国潜舰都将潜伏在大洋底下,毫无动静。
布什执政之前,对于所谓的“美国治下的和平”,美国的政治家们通常只是口说而已,并认为充其量只是某种更佳状态的过渡,大多数人都了解,美国的霸权只是一个不得不的转型产物,以有待于某种更长治久安的未来──譬如说一个没有否决权的联合国,其功能有如一个全球议会,配置一支常态的维和部队,有能力执行全球性的裁减军备计划(我曾私下里听一位前共和党国务卿说过,他愿意促成美国最高当局采取一项重大的解除核武器措施)。但就布什及其谋士们来说,这样一个强大的联合国根本就只是空想,是不愿意面对现实,是痴人说梦。
针对新的国际秩序,欧盟所提出的任何计划若要有所成就,就必须具备美国显然有所不能的理想。欧盟应该提出一项未来世界的愿景,必须要能够惹得华盛顿冷嘲热讽才行;它应该提议修改《联合国宪章》,授权联合国执行一项全球解除核武器的计划;它应该怀有梦想,证明那些现实政客只不过是跳梁小丑。诚如哈贝马斯与德里达所言,欧洲晚近以来的梦想,有些已经实现了。他们说得很对,在超越民族国家的问题上,早在20世纪的后半期,欧洲就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案。欧洲联盟的存在──纵使尚未接受一部宪法──早已实现了那些只讲求现实主义的政客们视为天方夜谭的理想。一种共同拥有的欧洲公民意识,如果能够在21世纪的前四分之一时间确立,一如一种共同拥有的美国公民意识得以在18世纪的前四分之一时间确立,那么,今天这个世界便能走向全球联邦。自从广岛以来,一劳永逸解决核武器所产生的问题,这样的一个联邦就一直是唯一的可能。
哈贝马斯与德里达这样问道:“针对竞争的观点,为什么(欧洲)不进一步提出挑战,以国际法为基础保护并促进寰宇的秩序,以与现存的观点抗衡竞争?”的确,为什么不呢?这样做可能保住这个世界,而这却是美国的政策做不到的。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充其量只是在延后灾难,只是将问题丢给下一代或下下一代。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必须要靠民意来逼迫政客促使其更加理想化,此正其时。因为,哈贝马斯与德里达已经提出了所有的理由,而核心欧洲的人民正站在施加这种压力的最佳位置。
如果,正如哈贝马斯与德里达之所希望,2月15日果真被视为“一个欧洲公共领域的诞生”,亦即一种崭新的欧洲认同感的开始,那么这将改变所有人对于政治上可行性的限制之认知。这种在理想上的自我重新定位一旦升高,就将获得全世界的响应,而且是从美国、中国到俄国与巴西。今天困住我们的僵局将因此突破,而就我之所见,这也是突破困境唯一可能的方式。
对于哈贝马斯与德里达的呼吁,布什在美国媒体的说客很可能又会斥之为反美情结的另一例,其中不乏嫉妒与怨恨,只不过是欧洲知识界的老调而已。这种攻击完全无稽。这两位先生经常深入走访美国,因此对美国的政治与文化成就都有着透彻的了解。他们深知,身为第一个伟大的宪政民主国家,美国在世界上有其重大的历史地位,同时也感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对欧洲的付出。他们明白,导致联合国得以诞生的,正是美国国内那一股充满了理想的威尔逊式国际主义。他们知道,布什政府单边主义的傲慢只是一个偶然的不幸──在美国的文化与社会中,既不是不可避免的,也不是要表达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表征,更不是不可补救的。
无论在欧洲或美国,都有无数的人看得很清楚,尽管美国致力于人类的自由贡献良多,它主张自己拥有永久霸权的权利却是一项可怕的错误。了解这一点的美国人民,大可劝说自己的同胞,布什正在将他们的国家带上歧途。在这些美国人眼中,欧洲联盟团结起来致力成为世界事务中一股强大的独立力量并不是发泄心中怨恨的反美主义,而是对美国外交政策方向可能为世界带来危险的一种反应,非但适切,甚至是其所热切期待的。
──《南德意志报》(Süddeutsche Zeit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