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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修订版)
1.10.2 二 屡战屡败:从杭州湾到扬子江

二 屡战屡败:从杭州湾到扬子江

道光帝此时决定的“抚”,与他在战争初期主张的“抚”,含义并不相同。一年半之前,他并没有打算接受英方的条件,一切举止与古已有之的“抚夷”方式并无二致。一年半的战争使之明白,不作点让步不行了。

用今天的政治概念来衡量,以对方条件的全部或部分来停止战争,无疑是“投降”。可在当时人的心中似乎还不这么看,认为仍是“抚”。这不仅是为了“天朝”的面子,还因为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术语中,“降”意味着向敌方的臣服。

然而,被“逆夷”打痛而屈行“抚”计,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作为“天朝”官员的刘韵珂由“剿”转“抚”都经历了一番思想的挣扎,身为“天子”的道光帝更是心有不甘。

1842年5月9日,耆英到达杭州。

按照道光帝“先剿后抚”的如意算盘,由扬威将军奕经主持“剿”,获胜后由钦差大臣耆英主持“抚”。[84]然而,耆英的到来,似乎给奕经一大刺激,于是他接连向道光帝奏报定海烧英船获胜、英军为其逼迫而放弃宁波、清军即将进攻镇海……这一连串的“好消息”,使道光帝振奋,暗生怀疑不必行“抚”计。与奕经相反,耆英一到浙江便陷于失败主义泥淖,上奏时情绪悲观失望,很为道光帝不喜。当英军稍有动作,耆英决计立刻实行“羁縻”,而不遵照“先剿后抚”之旨意时,道光帝的不满又超出了容忍的极限,于5月25日下旨:

耆英著仍带钦差大臣关防,驰驿前赴广州将军之任。

(伊里布)即交奕经留营差遣,如无可委用之处,即一面奏闻,一面饬令回京。[85]

道光帝停止了耆英、伊里布的使命,浙江的一切大权仍归之于奕经。这又让人想起伊里布的那位颇有政治经验的家人张喜,他不愿随主子南下,恰是预见了这一局面。

可是,就在道光帝幡然改计之时,英军又发动了新的规模空前的攻势。

早在1841年冬,英军就决定于次年春季发动扬子江战役。这一行动计划最初是由前任全权代表义律提出来的,[86]后得到英国政府的批准,为此训令印度政府于1842年4月集中其一切可能调动的军队于新加坡,然后“割断中华帝国主要内陆交通线的一个据点”,即扬子江与大运河的交汇点镇江。[87]可以看出,这种战法相较于战争初期的占领海岛、封锁海岸的决策,更能击中清王朝的痛处。

然而,到了1842年5月,天气转暖,南风司令,印度方面的援军仍未抵达,全权代表璞鼎查尚在香港。驻在浙江的英国远征军海军司令巴加、陆军司令郭富决定不失时机地展开攻势。为了弥补兵力的不足,他们放弃了宁波和镇海,仅在镇海城外的招宝山驻以最低限度的部队。这一撤兵行动又产生了我们先前提到的奕经对军情的谎言。

尽管奕经在奏折中将英军撤离宁波称为“计穷智竭”,但内心并不因此平静,反而更加紧张地注视着英军下一步的行动。当乍浦开战的消息传来,他不免惊骇失色。

乍浦是浙江省平湖县下属的一座小城,位于杭州湾口的北端。因其地理形势的重要,清军入关南下后,派防八旗兵,领以副都统。在行政体制上,乍浦城内的正二品大员之于平湖县,如同厦门城内的提督、同知之于同安县一样,又是一则特例。

鸦片战争开始后不久,1840年7月24日,中英在乍浦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军事冲突。[88]此后,乍浦一直是清军的海防重点。定、镇、宁三城失陷之后,为浙江驻兵最多的地区,有八旗驻防兵、本省派援兵、陕甘援兵、山东雇勇、本地雇勇,共计约7000人。[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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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 乍浦之战示意图

英军自1842年5月7日撤离宁波后,于13日集结于黄牛礁。这支部队共有战舰7艘、轮船4艘、陆军2000余人。[90]可以说,已经集结了浙江地区英军的绝大多数兵力。[91]由于风潮的影响,英军于17日到达乍浦一带海面。在进行了一番侦察后,18日,英军发动了进攻。

从英军军官的回忆录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份作战地图。[92]该图清晰地显示了英军在乍浦依旧采用海军炮击正面、陆军侧翼包抄的老战法。

尽管自1840年秋以来,乍浦一直是浙江清军的布防重点,开战前兵勇集结达7000余人。但是,它缺乏诸如厦门、定海、镇海那样的防御体系,唯一值得一提的工事是城墙,据英陆军司令郭富的报告,“城墙并不像预计的那样高、那样完好”;战斗中最为重要的火炮数量也很少,仅有60位(其中11位是铜炮),相当于厦门的十分之一,不到定海、镇海的百分之四十。加上守将并未想到英军会从东南高地发动进攻,防御作战时指挥十分混乱。

尽管如此,英军在攻占乍浦时付出的代价却远远超出了厦门、定海和镇海,共有9人毙命,55人受伤,为鸦片战争历次战斗的第3位。如在天尊庙,一些清军仅仅凭借房墙以轻兵器作顽强抵抗,击毙英陆军中校汤林森(Tomlinson)等人,直至该庙被英军的火炮夷为平地。大多数清军在战斗中逃跑;而乍浦驻防八旗官兵的拼死作战又使英军震惊,这里有他们的家,有他们的家人,他们不能逃,也无处逃。一出出全家自杀的悲壮行动,显示了他们的不屈性格。[93]

战火由钱塘江南岸燃至北岸。英军将进攻嘉兴、杭州的流言,使浙江的军政大员们胆战心惊。当英军的舰船出现于海宁州的尖山时,杭州城内人心惶惶,逃难的民众阻塞了河港。然而,5月28日,即英军攻占乍浦的第10天,全体撤离,继续北上,其下一个目标是江苏省宝山县的吴淞(今属上海市)。

吴淞位于黄浦江入长江处,是上海的门户,也是长江防御的第一道屏障。宝山县城距吴淞口西岸仅2里,面临长江。

自1840年7月伊里布闻警带兵设防后,吴淞一直是江苏的海防重点。江苏的最高军政长官亲自坐镇于此,直接指挥。[94]江南水陆提督陈化成更是坚持住在炮台旁的帐篷里,枕戈待旦。如是者近两年。在他们的领导下,吴淞的防御工事和武器装备发生了面目全新的变化。[95]

吴淞的防御体系完全可以与厦门、定海相媲美,其具体部署为:

一、西岸土塘一带共设火炮134位,[96]新月堰炮台设炮10位,驻兵1000余名,由江南提督陈化成督率指挥。土塘之后,设有营帐,驻有陆路接应的第二线部队。

二、东岸土塘及炮台,设有火炮20位,驻以防兵1000余名,由川沙营参将指挥。

三、宝山县城安设大、小火炮50位,驻以防兵2000名,两江总督牛鉴亲自坐镇此地。

四、宝山县城西北约3里许长江岸边的小沙背,驻以防兵700名,由徐州镇总兵王志元督率,以防英军从侧翼绕袭。

五、师船、民船、仿制轮船皆部署于土塘之内的黄浦江,以防英军直入内河。(以上部署可参见图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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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一 吴淞防御、作战示意图

就已经发生的鸦片战争诸次战斗而言,这样的防务抵挡不住英军的攻势,可此时的战场总指挥新任两江总督牛鉴却毫无觉察。他充满自信地制定了具体细微却又实属闭门造车的应敌方案。[97]这种不切实际的计划本是那个时代一切未历战场的官僚们的通病,无须细加评论,但其张大其志的言辞又熨贴地舒展了道光帝那颗紧揪的心、赞其“水陆交严,深得以静制动之法”。[98]

牛鉴的自信不使人奇怪。这位甘肃武威人士,出身科甲翰林,做过言官,放过外任,从不知“image咭唎”为何物,做事的气度自然像前面提到的颜伯焘、裕谦等人,与当时的绝大多数官员融为一体。他一生中的关键,在于1841年黄河决堤,大水包围河南省城开封,惊慌失措的河道总督倡言迁省城于善地,时任河南巡抚的牛鉴镇定自若,力主“省城可守不可迁”,上奏曰:“若一闻迁徙,众心涣散,孤城谁与保守?”[99]黄水退去之后,他的这种处变不惊的非凡气质并没有从道光帝的心目中退隐。当裕谦出缺之后,便毫无犹豫地晋其为两江总督。江苏毗邻浙江,此时一片慌乱,不正需要一位每遇大事有静气的长官吗?

1842年6月8日,英军抵达长江口外的鸡骨礁。这支舰队共有战舰8艘、武装轮船6艘、运输船14艘,运送陆军约2000人。6月16日凌晨,英军进攻吴淞。舰队分为主力舰队和轻型舰队,主要攻击方向是吴淞口西岸清军各阵地。中午12点后,英运输船载运陆军部队在吴淞西岸登陆,兵分两路进攻宝山县城,由于清军已撤退,英军不费一弹占领宝山。此战,英军被击毙2人,受伤25人;清军阵亡陈化成以下88人。[100]

许多记述鸦片战争的论著,将吴淞之战的失败,归罪于两江总督牛鉴、徐州镇总兵王志元的逃跑。这种说法,细细究之,是受了《道光洋艘征抚记》、《中西纪事》、《夷氛闻记》的影响。这些著作皆称陈化成初战获胜,击沉敌舰,毙伤英军,若不是牛鉴、王志元的逃跑,战斗极有希望获取胜利。这一说法很可能源自牛鉴本人战后“先胜后败”的谎报。而从战斗的实际经过来考察,清军自始至终处于不利的态势,并不存在获胜之机。

其次,以上著作皆称英军正面攻击不利,绕袭由王志元防守的小沙背。查英军战前确有从小沙背突破的计划,但因该处泥滩绵长碍于登陆,便放弃了这一方案。至于《中西纪事》称英军由东炮台登陆向西攻击,更是混淆了地理位置。位于黄浦江东岸的东炮台,与西岸土塘没有陆地连接。

那么,牛鉴、王志元的逃跑究竟对战斗起到什么作用?

牛鉴驻守于宝山县城,战斗打响后,率兵出南门增援陈化成。当行至校场时(距陈化成的指挥位置已经很近了),突遭英舰炮击,“随兵被击毙者十余人”,他立即逃往宝山县城,[101]随后又逃往嘉定。从作战经过来分析,牛鉴临阵脱逃,虽不可能改变土塘前线的战况,但也放弃了督部对敌登陆水兵进行反击的机会。当然,牛鉴坚持战斗,战斗的时间会延长,英军的伤亡会增加,但战斗的结局似不会改变。[102]

王志元驻守宝山县城西北的小沙背。据战后调查,王志元曾率亲兵30名前往应援,于中午返回,对部下说,西岸土塘已失守,宝山县城亦陷,小沙背地僻兵单,于是指挥西撤。[103]王志元的说法自是为其逃跑寻找理由,但他对吴淞战败应无责任当为事实。

鸦片战争之后的著作家们,之所以将吴淞战败的责任加之于牛鉴、王志元,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吴淞的地理形势和清军的布防,不了解英军的攻击方向和兵器性能;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对陈化成英勇殉国的景仰和对牛鉴、王志元苟且偷生的鄙视。这种爱忠憎奸截然分明的价值观念,使他们在未能弄清全部事实之前(在当时的条件下弄清全部事实也是难以办到的),就不正确地夸张了某些具有一定真实成分的传说,使历史的真实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他们的这种爱憎强烈的忠奸矛盾的叙说,更符合当时和后来人们的心理状态和思维习惯,更富有戏剧性,因而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普遍的接受。

就在英军攻陷吴淞、宝山的当天晚上,其海军司令巴加和陆军司令郭富期待已久的援军开到吴淞口外。

1840年6月英国远征军抵达广东海面时,其兵力为战舰16艘、轮船4艘、运输船27艘,陆军及可用于陆战的海军人员约4000人。此后,其兵力一直处于变化之中,但变化的幅度不大。[104]至1842年1月,英国远征军有战舰17艘、轮船6艘、陆军4942人。

尽管英国政府要求援军于1842年4月到达,但实际到达时间却晚了一些。为了不失时机地发动攻势,英军放弃了宁波和刚刚攻陷的乍浦,而其在香港、厦门鼓浪屿、定海、镇海招宝山弱小的驻防军,也使两位总司令有后顾之忧。1842年5月,情况急剧变化。

据刚刚成立不久的香港政府的统计,1842年5月15日马德拉斯土著步兵第37团(军官20人、士兵400人)搭船由香港回印度。而于5月14日至6月22日从印度等处开来36艘运输船,载送马德拉斯土著步兵第2、6、14、39、41团,还有孟加拉志愿兵团、工兵、印度炮兵等部,[105]共计6749名。[106]6月5日,英国皇家海军运兵船贝雷色号(Bellesile)开到香港,运来了皇家陆军第98团800余人,先前到达的皇家第18、26、49、55团的缺额部分700余人也同日到达。[107]英国陆军在得到这次增援后,步兵团共有11个,加上炮兵、工兵等部,总兵力在12000名以上。

海军舰船增援的具体到达日期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大批舰船与陆军同期到达。据一英军军官的回忆录,到1842年8月,英军在华海军舰船为,战舰25艘:

皋华丽号(旗舰) 炮72门
复仇号(Vindictive) 炮50门
布朗底号 炮42门
坎布雷号(Cambrian) 炮36门
北极星号 炮26门
戴窦号(Dido) 炮20门
摩底士底号 炮18门
哥伦拜恩号 炮16门
克里欧号 炮16门
流浪者号(Wanderer) 炮16门
巡洋号 炮16门
女神号 炮4门
保皇党人号 炮10门
伯兰汉号 炮74门
塞利亚号(Thalia) 炮44门
安度明号(Endymion) 炮44门
加略普号 炮28门
先锋号 炮26门
培里康号 炮18门
哈利昆号(Harlequin) 炮18门
基尔德斯号(Childers) 炮16门
冒险者号(Hazard) 炮16门
黑獾号(Wolverene) 炮16门
巨蛇号(Serpent) 炮16门
阿尔吉林号 炮10门

轮船14艘:

伯劳西伯号(Proserpine)(铁质) 复仇神号(铁质)
弗莱吉森号(铁质) 伯鲁多号(铁质)
麦都萨号(Medusa)(铁质) 驾驶者号(Driver)(木质)
威克森号(Vixen)(木质) 阿克巴号(Ackbar)(木质)
西索斯梯斯号(木质) 奥克兰号(Auckland)(木质)
皇后号(木质) 谭那萨林号(木质)
梅姆隆号(Memnon)(木质) 洪哥厘号(木质)

此外还有运兵船6艘、医院船1艘、测量船2艘。[108]雇用船约60艘。[109]

由此可见,英国远征军的海陆总兵力达到2万名。[110]这在西方的殖民扩张史上是一支罕见的强大军团。

英军在得到增援后,除加强香港(调派1团)、厦门鼓浪屿、定海(调派1团)、镇海招宝山的守军外,主力源源北上,直入长江。

1842年6月19日,吴淞、宝山的英军得到第一批增援后,沿黄浦江水陆并进,占领被清方放弃的上海。随后派轮船溯江上驶,直逼松江地面。6月27日,南方开来的援军大部抵达吴淞,英军又从上海撤离,留军舰2艘封锁吴淞口,主力编成1个先行舰队和5个纵队(共计战舰12艘、轮船10艘、运兵船和运输船51艘、陆军4个旅近7000人)[111],7月5日,浩浩荡荡航行扬子江,直取镇江。

镇江,古称京口,北濒长江、西临大运河,是交通的枢纽,航运业的中心,也是长江下游一大繁华城市。

就民治而言,镇江本是府城,而常镇道亦驻于此地,可见其非同一般;就军治而言,清军入关南下后,一直在此驻扎重兵,并于1658年设京口将军,以对付郑成功等反清势力。1757年,撤京口将军,改为副都统。至鸦片战争时驻防八旗兵为1185人。[112]

尽管鸦片战争刚爆发时,两江总督伊里布就在镇江布防,但这种防御措施仅仅为调江宁旗兵400名进驻镇江。伊里布的后任们,始终把目光注视于吴淞,而对长江防御未予重视。牛鉴上台后,不认为英军会深入长江,仅在江阴的鹅鼻嘴派兵580名、丹徒的圌山关派兵及练勇430名便了事。[113]1842年初,驻守镇江的江宁旗兵被撤回,改派青州旗兵400名。[114]

1841年初上任的京口副都统海龄对该处防御颇为上心。他严格训练部众,并率领军民修复了已显倾圮的城墙。但他无权调兵无钱铸炮,能办的事情不过如此而已。他曾要求招募水勇巡查江面,[115]为牛鉴所拒。[116]他又想给手下兵弁弄点钱改善生活,以激励士气,反遭牛鉴的弹劾,结果受到降两级留任的处分。[117]他得知吴淞失陷后,为防止英军内驶长江,上奏要求阻塞长江航道。

海龄的建议实属异想天开。本世纪30年代,蒋介石在上海失陷后,下令中国海军舰船自沉江阴,以阻止日本舰队溯江而上,结果效果甚微。至于阻塞长江的巨大工程量所需要的时间、金钱,以及由此引起的对国计民生、生态环境诸方面的影响,海龄恐怕想都没想过。道光帝接到此折后,朱批:“费力无益。”[118]

英军撤离上海再度集结于吴淞口时,清朝上下对英军下一个攻击目标判断失误,以为将北攻天津。牛鉴还认为江苏战事即将结束,奏请不必由浙江派大臣、军队援苏。[119]当英军的舰队连樯内驶长江时,牛鉴等人才发现自己的失算,连忙火速调兵增援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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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二 镇江之战示意图

1842年7月12日,英军舰队驶至江阴鹅鼻嘴。14日,攻占丹徙圌山炮台。15日,英轮船2艘率先到达镇江江面,至20日,英全军抵达。

与此同时,清军也在行动。7月13日,参赞大臣四川提督齐慎率兵700名到达镇江。16日,署江南提督刘允孝率湖北兵1000名开到。19日,由浙江派来的江西援兵1000名赶至。海龄率镇江旗兵、青州旗兵约1600名防守城内,齐慎率援军2700名驻守城外。

两江总督牛鉴也于7月13日赶到镇江。他与海龄、齐慎的关系显然不那么协调,第二天晚上便离开镇江,前往南京,但据其奏折,就在一天多的时间内备办火攻船、木排约150只。[120]而牛鉴离后不久,7月15日,英两艘轮船开至,清方立即实施火攻,毫无效果。[121]

1842年7月21日,英军攻城。此次行动主要由英陆军承担,共4个旅6905人,此外还有数百名海军人员。就兵力而言,英军处于绝对优势。

与驻守城外的齐慎的怯懦相反,海龄率领的镇江城内1600名八旗兵的顽强抵抗,就连敌手也无不称道。英军第二旅于城东北登陆后,便遭到守军的炮击,用云梯攻城时,清兵与之激战,直至城北的城墙被轰塌一大段,手持劣势兵器的清方勇士们仍利用各种有利地形节节抵抗。进攻西门的英军第一旅最初受阻,只得转攻南门。而配合陆军驶入运河的英海军小船在西门一带遭城墙上的清军火炮、抬炮的轰击,损失惨重,狼狈退出,于是便再次组织由300名水手组成的船队强行突入,用炸药轰开西门。尽管英军最后从城北、城西、城南三个方向突入城内,但守城的八旗兵仍未溃逃,而是坚持巷战,许多人流至最后一滴血。入夜了,而镇江城内仍火光不息,枪声不断……[122]

镇江是鸦片战争中英军攻击诸要点设防最为薄弱的,而镇江之战却是鸦片战争诸战斗中抵抗最为激烈的。英军投入的兵力最多,但没想到,遭到的损失也最大,共有39人毙命,130人受伤,还有3人失踪。[123]这一数字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并不惊人,但相当于清军设防最坚强的虎门、厦门、定海、镇海、吴淞诸战役英军伤亡的总和!

英军在镇江遭到重大损失的主要原因在于轻敌。战前的侦察使他们误以为可以兵不血刃地入据该城,一如先前进占宁波、宝山和上海。这种自信使他们自负地决定将获胜的荣誉完全交予陆军,就像海军在吴淞独享战功一样。镇江濒临长江,英军的舰炮完全可以将炮弹射入城内,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仅有个别战舰在掩护登陆时开过几炮。鸦片战争中先前各次战斗清军主要是被英军舰炮轰走的或吓跑的,而此次城外清军齐慎部也因遭英陆军火炮轰击而溃,但城内清军因未受重炮轰击,仅与敌手持火器或小型火炮交战,故能坚持长时间的抵抗。

英军在镇江遭到重大损失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八旗兵的坚强抗击。如同乍浦一样,除青州兵400名外,1185名京口驻防八旗,已于此驻扎了近200年,家产在此,眷属在此,祖坟在此,他们保卫的已不是抽象意义上的国,而是实实在在的家,故能顽强、奋勇和拼死。由此我们又可理所当然地得出另一结论,只有士兵们、民众们意识到家与国的利益的一致性时,才会在民族战争中视死如归。据耆英战后的调查,清军此次战斗的伤亡为:

部别 战死 受伤 失踪
京口八旗 170人 161人 24人
青州八旗 55人 65人 24人
镇江绿营 3人 6人 17人
湖北绿营 7人 8人 3人
四川绿营 3人
河南绿营 1人 1人
江西绿营 23人

其中京口、青州八旗的伤亡为30%,而湖北、四川、河南、江西绿营即由齐慎等统率的援军,相比八旗兵,其伤亡微不足道,仅为1.6%。道光帝见此大为感叹,朱批曰:

不愧朕之满洲官兵,深堪悯恻![124]

这里还有必要提一下海龄。这位曾经做到正二品总兵的老将,七年前因琦善的弹劾降至正四品的二等侍卫,发往新疆,充古城领队大臣。此次复任正二品的京口副都统,道光帝曾予朱谕劝激。[125]作为一名军人,他已竭尽全力,战败之际又举家自尽,按传统道德可谓尽忠成仁。可作为镇江城内的最高军事长官,举止又不无暴戾之处。特别是7月15日英轮2艘初至时,他竟下令紧闭城门。逃难的民众因不得出城而抗议,他以“汉奸”罪名拘之,杀13人于小校场。城门的关闭导致市集的中止,民众无处买食。而早晚在街巷中行走的民人,纵兵用鸟枪打死,又在城内大肆搜捕“汉奸”。如是者六天,民怨沸腾,满汉矛盾激化。这位副都统似乎并不知道,除了军事上的意义外,保卫一座城市的终极目的正是保卫该城民众生命财产的安全,战前疏散平民是守将的责任。而当民众感到威胁不是来自敌方而是自己的保卫者时,势必诱导以敌待之的举动。正因为如此,这位副都统虽慷慨殉国,但民间盛传其被愤民暗杀,以至在京的御史将此流言上达天听。[126]一百多年来,与其他殉国将领相反,海龄的名声不好,恰是因其口碑恶劣。

1842年8月2日,英军留下其第二旅及炮兵一部继续占领城东北的北固山,主力撤离镇江,登舰继续溯江上驶,准备进攻当时长江流域乃至南中国最大最重要最著名的城市——南京。

两江总督牛鉴经历了吴淞、镇江两败后,自知再行抵抗将无济于事,其工作重心从部署防御转移到与英方讨价还价赎城金的数额上来,同时不停地向道光帝发出奏折,要求议和。

镇江之战是鸦片战争的最后一战,就军事角度而言,战争实际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