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塔剌思会议——蒙古国分裂的标志
成吉思汗1206年统一漠北各部,于斡难河畔建国,称蒙古国。数十年后,蒙古国发生分裂。蒙古本土和汉地及其周边地区,如云南、吐蕃、河西与畏兀儿之地,由忽必烈建立的元朝统治。在元的西北,为成吉思汗其他诸子建立的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以及拖雷的另一子旭烈兀建立的伊利汗国所据。关于蒙古国分裂的时间,学者们一般都倾向于定在蒙哥死后,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位之战期间。他们多认为,阿里不哥之乱前,地域辽阔的蒙古国基本上是个整体。自元太宗窝阔台至元宪宗蒙哥,三代大汗即位都举行了盛大的典礼。时东、西道诸王驸马、贵戚,镇守蒙古国各地的诸将大臣,各被征服地区降附蒙古的统治家族成员,以及来自欧亚大陆各国的使节,会聚于漠北草原,忽里台大会场面之壮观为世界历史所罕见。宪宗蒙哥以后,世祖忽必烈及其子孙的直辖地限于蒙古本土、汉地及其周边地区,他们虽仍称为合罕,即皇帝/大汗,但西道诸王不再来参加朝会。所以说,以阿里不哥之乱作为统一的蒙古国的结束的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但确定蒙古国分裂的标志,则似不应限于此一事件,故仍有深究的余地。
本文所要讨论的,是阿里不哥失败后,西北诸王举行的一次既没有大汗参加,也没有经过朝廷同意的忽里台大会——塔剌思大会。此次大会在蒙古国瓦解过程中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实际上是蒙古国由统一趋向分裂的里程碑。塔剌思大会不见于汉文史料,仅见于波斯文史书,即拉施都丁的《史集》和瓦撒夫的《瓦撒夫史》。拉施都丁对此次大会的描述,集中在《史集》第3卷中。不读该书,就不能深刻理解《瓦撒夫史》中相应记载的价值,也不能理解零星地保留在《史集》其他篇章中的有关记载的前因后果。西方研究蒙元时代中亚史的学者,自多桑以降至于巴托尔德、格鲁塞等,在其论著中都曾提及塔剌思忽里台大会,不过他们并没有深入剖析到会诸王们在会上表述的意见,也没有涉及它在蒙古国分裂过程中的作用。本文的注意力则主要集中在这两点上。
一、塔剌思大会的历史背景
1251年蒙哥即皇帝位后,对反对他登基的窝阔台、察合台二系宗王严加处罚。蒙哥还设立别十八里等处行尚书省,以统治突厥斯坦和阿母河以北城郭农耕之地;设立阿母河等处行尚书省,治阿母河以南之地,其目的显然是打算使前朝早已存在的这些地方的统治机构正规化、制度化。蒙哥登基赖术赤系诸王之力甚多,于是给予丰厚回报,对拔都在突厥斯坦和阿母河以北地区的势力不加触动。总的来看,蒙哥一朝,控制当时中亚局面的是朝廷设立的别十八里等处行尚书省和阿母河等处行尚书省,以及术赤系诸王在当地的势力。而察合台汗国,许多宗王因曾参与反对蒙哥登基的活动,而受到惩处,故在当时的中亚不占重要地位。位于蒙古国东部和西部的汉地、波斯,是所有被征服和尚待征服地区中,最为富庶的地方。为了加强拖雷家族对蒙古国的控制,蒙哥派其二弟分别经略之。这样,雄据钦察草原的术赤家族和控制皇位的拖雷家族,首先在蒙古国范围内形成了两个实力强大的政治集团。
中统年间,随着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争位之战的爆发,中亚地区的政治形势发生变化。阿鲁忽即察合台兀鲁思汗位于阿力麻里后,以“大汗”阿里不哥所遣亲贵诸王的身份,在阿母河以北之地和突厥斯坦大肆扩张势力,把原属于大汗的军队、臣僚收归己有,一下子变得强大起来,使察合台汗国成为足以左右当地政局的力量。原先蒙哥时代朝廷在西域所设机构与术赤系势力共同控制阿母河以北和突厥斯坦的局面不复存在了。[1]阿里不哥失败后,忽必烈的力量尚不足以控制西域,原阿里不哥的支持者海都,利用突厥斯坦一时出现的权力“真空”,发展起来,继续与忽必烈对抗。当初阿鲁忽打着阿里不哥旗号在阿母河以北和突厥斯坦的扩张,不但削弱了自成吉思汗西征以来朝廷在此地的影响,也严重损害了自拔都时代起,10余年间术赤家族在当地培植起来的势力。忽必烈为回报阿鲁忽叛阿里不哥转而支持他的行动,对阿鲁忽乘乱抢夺地盘的行为暂取容忍态度。术赤兀鲁思则不同,钦察汗别儿哥等虽表面支持忽必烈击败阿里不哥,但对忽必烈委托防守金山至阿母河间土地的阿鲁忽,则怀有敌意。别儿哥为对抗察合台汗国的扩张势头,大力扶持与忽必烈为敌、并力图在突厥斯坦占地割据的海都。1265—1266年间,阿鲁忽死去,海都利用察合台汗国新汗木八剌沙初立之际,夺取了察合台汗国大斡耳朵驻地附近的阿力麻里以及原先阿鲁忽从朝廷手中夺去的大片土地。
当时忽必烈虽正倾全力准备灭宋,仍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预防海都的叛乱活动,其措施归纳起来有如下三项:第一,遣皇子北平王那木罕率领大军深入突厥斯坦草原,击败海都,卓帐于阿力麻里;第二,恢复朝廷对畏兀儿、斡端等地的统治;第三,为抗衡海都在突厥斯坦日益增大的影响,再次按察合台汗国之主由大汗择定的旧例,命当时在汉地的察合台后裔诸王八剌归国向木八剌沙夺权。[2]八剌受忽必烈委派回到突厥斯坦,短期内即控制了察合台汗国,并开始努力恢复被海都夺去的土地,对窝阔台汗国的存在构成了很大的威胁。这样,在阿母河以北地区和突厥斯坦出现了以元廷为后盾的察合台汗国,与受到术赤兀鲁思支持的窝阔台汗国,两大势力对峙的局面。最后双方诉诸武力,海都在忽阐河(按:今锡尔河)畔的会战中受挫,后得新即位的钦察汗蒙哥帖木儿的援助,举兵再战,大败八剌,迫使他向西溃逃,退入阿母河以北之地。[3]这样海都控制了中亚东部的突厥斯坦草原,八剌则困居阿母河以北的农耕区。
按蒙古旧俗,诸子年长后,各从其父亲的财物中获取一定份额,借以分别营生。这种份额,蒙古人称为忽必(qubi),《元朝秘史》中译称“分子”。成吉思汗即位后,在其宗亲中分配牧民及禹儿惕,实际上就是黄金家族成员各取其忽必。除此而外,宗亲诸王还随处分割所克城池民户。从瓦撒夫的记载我们得知,不花剌编籍的1.6万居民中,有5000人属于术赤系诸王,3000人属于蒙哥之母,即拖雷的遗孀唆鲁禾帖尼妃子,余下的8000人属于承继成吉思汗皇位的大汗。[4]自元宪宗蒙哥即位后,皇位转入拖雷家族,这样不花剌编民中属于大汗的份额也从窝阔台家族转入拖雷家族,也就是说,除了数千术赤系属民之外,整个不花剌的编民巳尽归拖雷家族所有,没有察合台系诸王的份额。不花剌城在整个蒙古国时代,一直是大汗设官置守的地方,但其民户却由诸支宗王分领。撒麻耳干的情况未见史料记载,估计亦相去不远。察合台和窝阔台的封地在中亚草原,而宪宗即位后,与察合台、窝阔台两汗国相距最近的农耕及城市经济中心阿母河以北农耕区,特别是不花剌城的编民,却属于拖雷和术赤家族所有。进入13世纪60年代,忽必烈对阿母河以北地区的统治已力不能及。显而易见,在依据实力变化建立中亚地区新平衡的过程中,不花剌和撒麻耳于诸城收益归属的调整,成为西北诸支宗王争夺的重点。
二、海都的目的
八剌受挫于海都和蒙哥帖木儿联军后,向西溃败,退入阿母河以北地区。其地各城自阿鲁忽从别十八里行尚书省手中掠归察合台汗国以来,至此已阅八年。不花剌、撒麻耳干等地的管理权虽然转入察合台汗国,但蒙古人所实行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忽必制度,仍旧是一种维系当地属民与原受封宗王之间关系的力量。八剌在不花剌等城编民中没有相应的份额,他为了筹集军资,应付海都和蒙哥帖木儿所遣宗王别儿哥只儿的追兵,便在撒麻耳干、不花剌二城大肆掠夺,对当地居民毫不顾惜,先以洗劫两城威胁之,继而又迫使两城人民交纳巨额赎金,并命工匠终日劳作,制造兵器。[5]八剌所作所为,对当时正在逐步复苏的中亚农耕区的经济,无疑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当八剌打算劫掠阿母河以北诸王的消息传到海都和另一位窝阔台系宗王钦察以及蒙哥帖木儿所遣出援海都的别儿哥只儿处时,“他们为追踪他(按:指八剌),对把他从这些地方(按:指不花剌、撒麻耳干等地)驱走(的问题)进行了协商”。海都是一个极有心计的人,他比其他诸王考虑得更为周全,反对其他人提出的以军队强行进攻阿母河以北城郭的方案,主张尽可能地维持当地的繁荣,争取以和平手段解决争端。他说:“如果他(按:指八剌)从这一层意义上得知此消息,就会提前进行更大的破坏。我们不如派出也里只(īl
ī),劝阻他,我们要求和平。”[6]海都与八剌之间差别,并非谁身上保存的野蛮落后的习俗更多,而是因为海都知道,撒麻耳干与不花剌是阿母河以北地区最为富庶的两城,且无察合台家族的份额,八剌在情况紧急,走投无路时,会毫不犹豫地从这个地区榨取他所需要的一切,甚至彻底破坏这一地方。不花剌编籍的居民中,虽无窝阔台家族的份额,但在窝阔台、贵由执政时,曾领有过编民中属于大汗的8000属民,只是因为拔都支持蒙哥夺权成功,这8000民户才转入拖雷家族。在塔剌思会议前,阿母河以北诸城并不属于海都,但他已考虑到防止富甲当地的最重要的中心城市的毁坏,这不但表明他比同时代的其他活动于西北的蒙古宗王有更高明的见识,也显示出他不甘于窝阔台家族的皇位被剥夺后所处的境地,以及企图掌握原别十八里行尚书省政事的野心。
窝阔台后裔合丹之子钦察亦同意和谈。他表示:“我们(按:指钦察与八剌)之间过去关系很好。如蒙允许,我当前去,以奉承之法和甜言蜜语引诱之。”钦察能言善辩,口才极好,担任和谈联系人和说客的工作甚为合适。于是定议派他率200精骑赴撒麻耳干八剌处游说缔和,“他在粟特(Sogd)停了下来,派出骑兵带自己到来的书信去八剌处,寻求和平与团结”。[7]瓦撒夫也记载:“钦察斡兀立负有使命,带着海都的护骑五人作为也里只来到。”[8]八剌并不知海都有意约和,仍一心备战,正如史书所记:“然而八剌仍十分骄傲,未看到事情的尽头,仍与海都军对峙,这样撒麻耳干和不花剌的居民依然面临着痛苦和烦恼。”[9]
三、八剌的诉求
拉施都丁对塔剌思会议的经过有详细的记述:当海都和别儿哥只儿的使臣来到并要求约和的消息传到八剌处时,他对海都是否确有诚意与他和谈抱有疑虑。然而,他下令把接待使者的地方收拾好,并命令军队整齐列阵,他本人则按帝王们(pādšāhān)的礼仪登上宝座。当钦察到达时,八剌从宝座上下来,对他表示敬意。钦察向八剌转达了海都和别儿哥只儿要求约和的愿望。[10]至此,八剌才相信海都有意以和平手段解决争端,遂表示响应,道:
“我对自己的状况感到羞愧,因为我们互相都是堂兄弟。我们光荣的祖先以刀剑征服了世界,并遗留给我们。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在友好中享受和平的幸福?为什么我们之间要如此争斗与内讧?”
接着他又讲了一番对理解本节主题十分重要的话:
“除了只有这么小的兀鲁思的我之外,我们一族的其他诸王都占有大量的城市和繁茂的牧场,海都和蒙哥帖木儿从这个方向同我对抗,并向各处驱迫陷于痛苦与不安之中的我。”[11]
八剌所表述不是他秉承元世祖忽必烈的旨意归国夺位及他在察合台汗国统治的合法性问题。他最关心的事,已转为替自己的兀鲁思争夺更多的地盘,使其也如同西北诸王兀鲁思一样,土地广阔、人口众多、财源丰富。他的这种想法与海都的利益是吻合的,因为这样就为形成一个脱离元廷统属的中亚蒙古诸王的联盟创造了条件,并使元廷扶植察合台汗国对抗窝阔台汗国的打算落空。
形势的发展使八剌与海都和蒙哥帖木儿三方有了共同利益:即共同瓜分原别十八里等处行尚书省的辖区,使之不再属于朝廷。钦察对八剌的转变很满意,表示:
“你的话很好。如果我们不再算老账,共同组织一次忽里台大会,清除内心昔日的仇恨,放下自信与固执,订立条约,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和好,互相帮助,那就更好了。”
钦察又进一步提出,要八剌与他们结盟,换而言之,也就是要察合台汗国彻底背叛朝廷。八剌因新近战败,实力受到削弱;而朝廷正忙于灭宋,难于兼顾西域。对八剌来说,利用与海都约和的机会,划定彼此的利益范围,保住现有的权益,阻止海都的进一步扩张,应是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且在此基础上,才可能再图发展。因此他同意和平计划。一周后,钦察顺利地完成了使命,带着八剌提出的条件返回。瓦撒夫提到,八剌之所以接受钦察的提议,是因为丞相大夫和麻速忽劝说的缘故,他说:
“钦察斡兀立(向八剌)转达了(海都的)消息(ghaigām),大夫(Tāīfū)和麻速忽以及那些明智的总是协助君王的人,那些总是照看着事务的人,(任何)有益的劝告都不会逃过他们的耳朵,他们采纳了这些话。”
他们提出:“今后诸王们有话在大路上相会,而不要互相打仗。”于是“双方的友谊形成了这样一个计划,即他们愿意和睦地结成同盟,逐个地解决问题”。[12]和平对当时在阿母河以北地区与突厥斯坦西部争夺的三方,即海都、八剌和以别儿哥只儿为代表的蒙哥帖木儿,都是必要的,于是钦察带回的方案也得到了海都和别儿哥只儿的赞同。
回历667年(1269年)春,三方诸王聚会于塔剌思和肯切克(Kenjek)草原,[13]一次既无朝廷官员参加,也未经过大汗同意的西北诸王瓜分阿母河以北农耕区的忽里台会开场了。拉施都丁对这次忽里台大会有详细的记载:三方诸王在宴乐了一周之后,从第八天开始了讨论。[14]海都首先发言,从宗亲和睦大义谈起,他说:
“我们光荣的祖先成吉思汗,以明智谨慎和刀剑弓矢的厮杀征服了世界,并把它组织好,准备好,遗留给自已的族人。从父系血统上来说,我们都是宗亲。其余的诸王们也是我们的兄弟,他们之间和睦一致,没有争吵,为什么我们之间要这样?”
海都希望突厥斯坦西部和阿母河以北地区的蒙古宗王,能够结成同盟,而不要互相残杀。八剌的观点与海都不同,他最关心的是察合台的后裔在此蒙古国瓦解、历史发展进入一个新时期的转折关头,能同其他诸系宗王一样,占有一块与其地位相当的地盘,为此,他说了如下一番话:
“情况是这样,要知道我也是这棵树上的一个果实,为了生存,我也应有一定的禹儿惕和资料。察合台和窝阔台都是成吉思汗的儿子。窝阔台合罕的后裔中有海都,察合台的[后裔]中有我[,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后代]有别儿哥只儿和蒙哥帖木儿,幼弟拖雷的[后代]是忽必烈合罕。现在他控制了东方之国,伟大的神(Khuda,按:波斯文,指安拉‘Alāh)所管理的契丹和蛮子[之地]。西方之国,从阿母河直至苫国(Šām,叙利亚古称)和密昔儿(Misr,指埃及),作为父亲(按:指旭烈兀)的采邑(āinjūī)为阿八哈汗及其诸兄弟占据。而在这两个兀鲁思之间,是突厥斯坦和钦察草原之地,它们都在你们(按:指术赤、窝阔台二系宗王)的领地之内。你们这些人一起反对我。不管我考虑多少[遍],我都认为自己没有错!”[15]
八剌的这段话非常重要,因为它再清楚不过地反映出当时中亚蒙古诸王对整个蒙古国的去向的看法。在八剌眼中从前蒙古国是一个统一体,大汗代表整个统治家族,委派大臣处理各被征服地区的事务,宗王们除各有份地外,亦率兵奉命出镇四方,并不时进行新的征伐战争。但是现在时代变化了,拖雷家族利用占据皇位的特权,为自己谋利,率先占有了东侧的汉地和西侧的波斯这两大块最为肥美的土地。钦察草原为术赤家族所有,突厥斯坦西部已控制在海都手里。成吉思汗长妻孛儿帖夫人所生四子,犹如一棵树上的四个果子,其他诸系宗王都分别占了与自己地位相当的地盘,当然也不能没有察合台家族的份额。
八剌的要求很简单:他作为察合台系诸王的代表,应占据蒙古国中至今尚未被分割的土地——阿母河以北的农耕城郭地区。八剌在表述这个观点时,已经不再在忽必烈一边,而是隐含不再希望阿母河以北地区和突厥斯坦继续由朝廷统治,希望海都和蒙哥帖木儿承认他的权力。
在元代的汉文史料中,只反映出中统建元以后,朝廷对西域的控制逐渐减弱的趋势,和以忽必烈为代表的蒙古统治者日益与汉族官僚相结合的趋势。波斯史籍的这些记载,却使我们看到了西北诸王的想法和他们的所作所为。这对我们理解从蒙古国转变为元朝和几个西北诸王兀鲁思的联合体这一历史,有很大帮助。
四、塔剌思大会的后果和影响
海都要求八剌停止对窝阔台汗国的敌对活动,与他结成同盟的目的,是为了加强自己在突厥斯坦和阿母河以北地区的地位,为自己对抗元廷解除后顾之忧;而八剌则要求海都和蒙哥帖木儿在统一的蒙古国解体、成吉思汗诸子后裔分别割据一方之际,承认他有权占据阿母河以北之地。两者的虽然要求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的基础:海都已经割据突厥斯坦西部,并一直对忽必烈占据皇位的合法性提出质疑;蒙哥帖木儿所统治的钦察汗国,在宪宗蒙哥即位之后,便已自立一方;八剌要求占有海都之西的阿母河以北地区,并认为忽必烈只是统治蒙古国东部的“合罕”。钦察汗国与窝阔台汗国已经割据自立,察合台汗国正要求割据自立,而割据自立本身就是对大汗权威的否定,或只是有限承认其权威。海都看到了八剌的要求中包含着他可以接受的条件,为了争取八剌脱离忽必烈的控制,他必须作出一定的让步,以换取和平。同时,在当时蒙古诸王中,成吉思汗长妻孛儿帖皇后所出四子地位同样尊贵,在蒙古国中应各有相应份子(尽管各人忽必的数量可能不同)的想法是根深蒂固,所以在法理上,海都无法反驳八剌。当时的实际局面已不是八剌向朝廷争割据权,忽必烈此时对突厥斯坦西部和阿母河以北之地已力不能及;而是八剌与术赤家族支持下的海都争地盘。于是,海都与术赤家族的代表宗王别儿哥只儿对八剌的要求答道:
“你[说得]有理。这样解决吧:我们将不再纠缠过去,选择合适的夏营地和冬营地,移居于山区和草原,这些地方是极为空旷而又无人耕作的。”[16]
从字面上看,他们没有正面答复八剌提出的问题,但从别儿哥只儿提出了各方都移居山区的草原,选择宜居的东营地与夏营地来看,这一建议的实质是,蒙古诸王们都从农耕城郭之地撤出,而这里交由专门机构治理,所得赋税在各方之间分配。那么,八剌的态度呢?瓦撒夫的记载表明,八剌接受了海都和别儿哥只儿的建议,他说:在紧张的书信往来之后,他们相约:他们要远离互相争夺,他们应在和睦中互相帮助。在怨恨的疙瘩解开之后,在仇恨消除之后,大家决定:每一位宗王都应满足于他们的军队以及他们在不花剌和撒麻耳干的属地。[17]
在分割阿母河以北的农耕区的方案背后,究竟牵涉与会三方哪些利益呢。我们知道,在这三方中,只有察合台汗国的军队当时驻守在阿母河以北地区的中心城市撒麻耳干与不花剌中,海都和别儿哥只儿的军队尚未进入其地。所以别儿哥只儿要求诸王们撤军,其真正的含义在于要求八剌单方面从阿母河以北城郭农耕之地撤出。
在塔剌思忽里台会议之前,海都已经成功地诱迫八剌停战,拆散了察合台汗国与朝廷之间的联盟,现在他进而打算削弱八剌对阿母河以北地区的统治势力。作为交换,他须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但因为他在战场上占了上风,故能作出的让步是有限的,并且在让步的同时,要求八剌承认他也在阿母河以北之地享有一定的权益。对于最后的协议,拉施都丁记道:
“他们决定,阿母河以北之地2/3属于八剌,而海都和蒙哥帖木儿则管辖1/3。”
代表术赤家族诸王到会的是别儿哥只儿,他向钦察汗蒙哥帖木儿通报了三方达成的协议。最后,察合台、窝阔台和钦察三汗国一致同意:以后,诸王及其部落、军队“将驻于山区和草原,将不进入城郭之地,也不在农耕之地放牧牲口,不对农民提过分要求”。也就是说,实际上,察合台汗国以从阿母河以北地区农耕城郭之地撤军,承认海都和蒙哥帖木儿在阿母河以北地区的相应权利为条件,换取了对方承认它对阿母河以北地区享有大部分权利。对于三方的权益分割,我们可以这样分析:
(1)海都允诺八剌拥有该地区权益的2/3,与其看作是他作出的让步,不如说他通过谈判得到了他过去凭借武力未曾争得的利益。从前述瓦撒夫关于蒙古国时期限不花剌民户的分割来看,大汗拥有最大的份额。在太宗与定宗朝,窝阔台家族享用着那里上缴的大汗份额的赋税,但并不表示窝阔台家族天然有权占有不花剌的赋税,这种享受是与帝位联系在一起的。自帝位转移到拖雷之子宪宗蒙哥手中之后,窝阔台家族就与阿母河以北最重要的城市不花剌的赋税占有权无缘了。而通过塔剌思大会,海都成功地使自己在阿母河以北这块中亚最富饶的土地上有了立足之地,虽然其分额只是当地岁入的1/6。应该说,这是我们所见到的海都与阿母河以北地区发生联系的最早记载之一。
(2)从三方分割的结果看,唯一作出让步的一方是八剌。他从塔剌思会议前实际占有阿母河以北之地,到协议中规定他可以得到阿母河以北赋税收入的2/3,低于他在会前所提出的目标。但对于察合台汗国来说,占有原蒙古国时代别十八里等处行尚书省辖区的大部分土地、人口与财富,使察合台汗国除了成吉思汗所封授的天山以北草原地带之后,还获得了与之相邻的中亚最为富庶的农耕区,这在汗国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为察合台后裔立国于此创造了条件,所以察合台汗国也是塔剌思会议的受益方。
三分阿母河以北协议的结果,使察合台汗国相较其他成吉思汗诸子后裔,其所控制的土地最为狭小。塔剌思会议之前,他与海都、蒙哥帖木儿已达成和议,互不再战,那么如欲获得更多的土地,应从哪里下手呢?东方的元朝实力强大,且其势力已深入突厥斯坦东部,犹如一堵不易攻破的墙,唯一的目标只能是阿母河以南的伊利汗国。拖雷家族诸王占有两大兀鲁思,与其他各系宗王所占土地相比,利益之不平衡是很明显的。因此,塔剌思忽里台大会规定,八剌要获取新的土地,需跨阿母河而南,以武力向伊利汗国索取。而海都应对此提供支持。这就是拉施都丁所记,到会诸王们提出:
“当春天来临时,八剌可率军越阿母河入侵伊朗之地,夺取伊利汗阿八哈的土地,以增加自己的牧场、地和军队的数量。”[18]
这一协议可视为三分阿母河以北地区条款的补充。它反过来说明海都与蒙哥帖木儿承认察合台汗国的占地与察合台的地位不相符。但这一补充条款对察合台汗国的发展不利,因为它实质上规定,八剌向海都与蒙哥帖木儿出让的阿母河以北地区赋税收入的1/3,这部分损失只能以战争手段从伊利汗国那里谋取补偿。战争前途胜负难卜,察合台汗国能否取得补偿是没有把握的。
(3)对于钦察汗国来说,它原本在不花剌占有部分民户。在扶立宪宗的过程中,又得宪宗允许,在撒麻耳罕扩张势力。只是在阿里不哥之乱中,其权益被得到阿里不哥支持的阿鲁忽抢夺。因而通过与海都的联系,在塔剌思会议的协议中,术赤家族的原有权益得到部分恢复。
(4)到会三方都是塔剌思会议的受益者,那么究竟谁的利益受到损失呢?笔者的回答是:拖雷家族与忽必烈。原因如下:
其一,按瓦撒夫书的记载,不花剌的民户中,拖雷妃唆鲁禾帖尼占有5000户。志费尼所记唆鲁禾帖尼在不花剌建有伊斯兰经学院,其费用即应出于此。但塔剌思会议之后,这一权益不见再被提起。也就是说,拖雷家族这部分权益被强行转入西北三汗国手中。
其二,阿母河以北地区原本由别十八里等处行尚书省治理,其收入归朝廷支配。但塔剌思会议的与会三方均同意,拖雷家族的权益在契丹与蛮子,也即汉地及其周边地区。他们不再承认大汗对阿母河以北地区的统治权。
从整个会议的结果来看,窝阔台汗国是最大的得益者。海都不但成功地迫使八剌从撒麻耳干和不花剌诸城单方面撤兵,让出阿母河以北农耕区收入的1/3,并进一步以战胜者的姿态,以武力把退出阿母河以北地区城郭诸地的八剌限制在一定的地域内。瓦撒夫对此记道:
“八剌的军队被分驻于冬营地和夏营地,而海都则使自己的军队面对着不花剌,这样,就在不花剌城和八剌的军队之间形成了一道分割线。八剌的军队就这样受到限制,而八剌之军亦以此和平的基础来约束自己。”[19]
瓦撒夫的这段叙述再清楚不过地说明,八剌从不花剌、撒麻耳干等城撤军,驻于山区和草原的行动,是在海都的武力监督下实施的。按波斯诸史所记,八剌在此以后一直称海都为“按答”和“阿合”。虽然到目前尚未见有史料提到海都被到会诸王推为首领,但我们只要仔细阅读一下与塔剌思忽里台会议有关的史料,就会发现:实际上这次没有大汗或其代表参加的忽里台会,是在海都的酝酿筹划下举行的;其和约条款基本上满足了海都的预想;海都又以武力为后盾迫使八剌履行这些条款。所以说,海都成为西北叛王的代表,正是从这次大会之后开始的。在到会诸王中,反对大汗最力的就是海都,八剌和蒙哥帖木儿与之结盟,不论其主观动机如何,在实际上已经走进反叛朝廷的营垒。这应该就是《史集》每逢提到塔剌思忽里台大会,都要加上几句指责其反对忽必烈合罕的评语的缘故。
五、结论
本文所述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点:
第一,塔剌思大会是阿里不哥失败之后,察合台、窝阔台和钦察三汗国之间,在没有经过大汗廷同意的情况下,举行的一次重要的大会。这次大会的中心议题是调停八剌与海都、蒙哥帖木儿之间的战事,重新划分各方在原别十八里等处行尚书省辖区的势力范围。这次大会还奠定了察合台、窝阔台两汗国长期合作,对抗元朝政府的基础。如果说,阿里不哥之乱使蒙古国的历史走向结束的话,那么塔剌思大会则是蒙古国分裂为几个相互联系又相对独立的兀鲁思的标志。
第二,在此次忽里台会上,与会诸王们所表达的成吉思汗所出四子同样尊贵,在统一的蒙古国瓦解之际,诸子后裔应当各自拥有与其身份相称的辽阔的兀鲁思的想法,在后来的历史中得到实现绝不是偶然的。这说明他们的要求,不仅仅是符合蒙古人的习惯法,而且也适应了当时的历史现实,即成吉思汗分封给诸子的禹儿惕,与其临近的农耕城郭地区之间有着传统的历史联系。蒙古帝国的建立及其政治统治体制,使阿母河以北农耕区直属于万里之外的朝廷与大汗,打破了这种传统。武力统一的因素是暂时性的,而经济上的传统联系是长久的,在生产、交通工具没有发生根本变革的时代,固有的经济联系是难以用武力割断的。
因此当维系蒙古国统一的力量衰微下去以后,草原与临近的农耕城郭之间的传统维系力量便突出起来。几个并立的蒙古兀鲁思的出现,使成吉思汗时代遗留下来的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忽必制度不再有存在的合理性,只能逐渐消亡。
第三,塔剌思大会奠定了元世祖以后诸帝在西北诸王心目中的地位,即名义上,他们把元帝视为成吉思汗皇位的继承人和黄金家族的总代表,而其直接统治地域限于东方。
第四,海都是这次大会的最大受益者。会上他所提出的三方诸王将军队驻于山区和草原的建议,不仅是为了迫使八剌从已被他占据的中亚农耕区诸城撤出,亦含有让阿母河以北地区人民休养生息的意义。会上“不对农民提过分要求”的规定,一方面是针对八剌随意向人民摊派捐税劳役的野蛮做法,同时也是为了保证三方诸王能公平地分得他们应得的份子。海都所追求的把朝廷排除在外,西北诸王自行分割蒙古帝国在中亚遗产的目标得到实现。这次大会,实际上确立了海都在西北叛王集团中的领导地位,对此后数十年中亚历史的发展有十分深远的影响。
第五,与会三方矛头是指向拖雷家族的。会议协议选定伊利汗国为近期的打击目标,开启了后来察合台汗国与伊利汗国的战争,给西域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第六,海都势力的扩张虽然迫使察合台汗国作出了让步,但这些让步对察合台汗国是必须的,并且使海都和蒙哥帖木儿承认阿母河以北农耕区大部分权益属于察合台汗国,并使这里后来成为察合台汗国主要的政治舞台。
(原载《元史论丛》第4辑,1992年。收入本书时略有改动)
【注释】
[1]参见拙文《阿里不哥之乱与察合台汗国的发展》,《新疆大学学报》1984年第2期。
[2]参见拙文《元朝与察合台汗国的关系》,《元史论丛》第3辑,1986年。
[3]参见拙文《至元初年的察合台汗国》,《元史及北方民族史研究集刊》第9辑,1985年。
[4]瓦撒夫:《瓦撒夫史》第1卷,哈默·普尔格施塔勒波斯文原文与德译合璧本,维也纳,1856年,波斯文,页98;德译,页98。
[5]拉施都丁:《吉祥合赞史,阿八哈—海合都时代伊利诸汗史,1265—1295年》卡尔·扬波斯文刊本与德文摘译合璧本,来顿大学,1957年(Ta'rih-I-Mubarak-I-Gazani des Rashid al-Din Fadl Allah Abi-L-Hair,Geschichte der Ilhane Abaga bis Gaihatu,1265-1295,Textausgabe mit Einleitung,Inhaltsangabe und indices von Karl Jahn,以下简称《史集·阿八哈传》,卡尔·扬刊本),页11;余大钧、周建奇汉译本《史集》第3卷,商务印书馆,1986年,页109《;瓦撒夫史》第1卷,波斯文,页135,德译,页129。
[6]《史集·阿八哈传》,卡尔·扬刊本,页12;《史集》第3卷,巴库,1957年,阿里·札德波斯文合校本与阿伦德斯俄译合璧本,Рашид-ад-Дин,Сборник Летописей,т.3(其俄译部分以下简称《史集》第3卷俄译本),页70;汉译本,页109。也里只(ī1
ī),蒙古语elci,译言使臣、译者。
[7]《史集·阿八哈传》卡尔·扬刊本,页12《;史集》第3卷,俄译本,页70;汉译本,页109。这里的粟特应指撒麻耳干周围地区。
[8]《瓦撒夫史》第1卷,波斯文译本,页136;德译本,页129。这里与《史集》所记钦察的随从人数相差甚大。
[9]《瓦撒夫史》,波斯文译本,页137;德译本,页129—130。
[10]《史集·阿八哈传》卡尔·扬刊本,页12《;史集》第3卷,俄译本,页70;汉译本,页109—110。汉籍中提到的钦察汗蒙哥帖木儿的情况与波斯史书所记迥异,《元史·铁连传》记“至元初,宗王海都叛。廷议欲伐之”。忽必烈遣铁连为使至“拔都蒙哥铁木王所,具告以故,王曰:‘祖宗有训,叛者人得诛之。如通好不从,举行以行天罚,我即外应掩袭,剿绝不难矣’”。也就是说蒙哥帖木儿甚至有意配合忽必烈夹击海都。有关《铁连传》中的这段记载,作者拟另文讨论,此处不赘。
[11]《史集·阿八哈传》,页12;《史集》第3卷,俄译本,页70;汉译本,页110。
[12]《瓦撒夫史》第1卷,波斯文译本,页137;德译本,页130。照拉施都丁的说法,忽阐河大战前,麻速忽尚服务于海都或蒙哥帖木儿处,两书所记不一。(Tāīfū)究竟是汉字“太傅”还是“大夫”的音译,尚待研究,这里暂取“大夫”音写之。
[13]《史集·阿八哈传》卡尔·扬刊本,页12;《史集》第3卷,俄译本,页71;汉译本,页110。瓦撒夫的记载不同,他说三方会聚干撒麻耳干以北的哈忒旺(Katwān)草原,而会议举行于回历665年(1267年),同时他把此后发生的八剌人侵伊利汗国之事,也提前了两年,系于1268—1269年。肯切克(Kenjek)为塔剌思附近的一个小镇,与塔剌思和它临近的其他镇子一起组成一个复合城市,称为养吉干(Yangi-kent),意为新城,明初称为“养夷”。关于此城的讨论,参见拙文《至元初年的察合台汗国》。
[14]《史集·阿八哈传》卡尔·扬刊本,页12; 《史集》第3卷,俄译本,第71页;汉译本,页110。
[15]《史集·阿八哈传》卡尔·扬刊本,页13;《史集》第3卷,俄译本,页71;汉译本,页110—111。
[16]《史集·阿八哈传》卡尔·扬刊本,页13;《史集》第3卷,俄译本,页71;汉译本,页111。
[17]《瓦撒夫史》第1卷,波斯文,页138;德译本,页131。
[18]《史集·阿八哈传》卡尔·扬刊本,页13;《史集》第3卷,俄译本,页71;汉译本,页111。
[19]《瓦撒夫史》第1卷,波斯文译本,页138;德译本,页131—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