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复应有路
——前苏联东欧国家转轨进程再评述注1

一、“休克”之后是复苏

1995年前东欧的政治、经济气候可以说仍是前一年趋势的进一步发展，表现为政治上的“左派复兴”与经济上的复苏进程。在这一年里，西方传媒频作惊人之语：“捷克奇迹”“中欧之虎”“欧洲升起的明星”“巴尔干的瑞士”……当然，没有多少人会完全相信这些记者的生花妙笔。从总体上看这片地区的经济还只是在恢复，离“起飞”恐怕还有一段路，个别国家（尤其是保、匈等）可能还会有坎坷。但总的来说，“大有起色”四字应非虚语。

从空间来说，自1991年前东德经济开始越过谷底以来，1992年波、捷两国恢复增长，1993年斯洛文尼亚、爱沙尼亚、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继之，1994年斯洛伐克、保加利亚、匈牙利、拉脱维亚与立陶宛再继之，到1995年整个前东欧，包括战火未熄的前南斯拉夫地区在内，所有国家都出现了经济复苏。就增长幅度来说，根据欧洲复兴开发银行1995年11月一份比较乐观的报告，整个中欧（即前东欧）和波罗的海诸国1993年平均增长1%，1994年为4%，1995年将达到5%，增长势头逐渐加快，增速开始高于西欧国家。按这份报告估计，前东欧各国的平均国内生产总值1994年已恢复到剧变前1989年的88%注2，如果加上1995年增加额，并考虑到难以统计但转轨后肯定大为增加的“灰色经济”成分，则目前东欧在整体上应当已超过剧变前。笔者认为这个估计恐怕过高，但无论如何，前东欧国家经济复苏的势头是越来越明显了。至于独联体各国，总的来说要比东欧慢上一拍，苦上几分，经济滑坡至今仍未到达谷底，但下降速度也已明显放慢（如俄罗斯1995年国内生产总值预计下降3%，而1994年则下降了15%），其中一些国家如亚美尼亚、乌兹别克等已开始回升。按经合组织预计，俄罗斯1996年经济也将回升2%~10%，考虑到这个国家目前正处在杜马、总统连续大选的政治敏感期，这种预计很难说有几分把握。但如无戏剧性变化，“东欧的今天就是俄罗斯的明天”，应当是可以想象的。

产值的增减对于判断转型期经济来说并非唯一标准，宏观经济状况与转轨进展更为重要，前东欧在这两个方面的进展也很明显。在各国中，波、匈、阿属于剧变前宏观经济失衡已经很严重的国家，罗、捷则在转轨初期出现“阵痛”性失衡，但目前这两类国家宏观经济形势大多已明显改善。波兰通货膨胀率1989年高达2000%，1994年已降至27%，1995年预计可降至20%以下；捷克从1992年的52%降至1994年的9%，1995年预计7%~9%；罗马尼亚从1993年的290%降至1994年的62.7%，1995年将不超过30%；保加利亚从1992年的474%降至1994年的60%，1995年预计为50%。财政预算方面，捷克一开始就以“休克疗法”消灭了赤字，1993年至今一直保持预算平衡并略有盈余。波兰财政赤字1992年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的6%，1994年降至2.8%，罗马尼亚、斯洛伐克、阿尔巴尼亚与波罗的海诸国也有不同程度好转，而保加利亚与匈牙利的财政状况仍较严峻，尤其是匈牙利，目前正在左派政府治下搞“休克疗法补课”，试图解决宏观经济失衡问题。在“改造”方面，捷克几乎从零开始，以无偿分配方式迅速而有序地一举完成了私有化，成为继前东德之后第二个基本结束所有制改造的国家，目前正按“在起点平等状态下找到最初的私有者，在规则平等状态下找到最终的私有者”的思路，从人人持股过渡到股权在竞争中合理集中，以建立有效率的产权结构。波兰与保加利亚都在1995年内由左派政府通过了在“右派”政府时期搁浅的大众私有化计划，力图向捷克看齐。匈牙利社会党政府仍坚持原右派政府不搞无偿分配产权的做法，但也加快了私有化步伐。目前波、匈、斯洛伐克、保、罗以及俄罗斯都已完成或基本完成小私有化，总产值中私有经济比重前三国均达50%以上，后三国也已占30%以上。

二、“渐进改革”优于“休克疗法”吗？

1991年时，“休克”中的东欧曾流行过一个苦涩的幽默：“光明的尽头是一条隧道。”如今，这句话可以还其本来面目了：隧道的尽头已可见一线光明。

然而这条隧道可不可以绕开呢？换句话说，前东欧国家经济转轨付出的代价是必需的吗？考虑到若干亚洲国家的经验，东欧的市场经济是不是本来可以在“无痛分娩”中诞生，而不必经历“阵痛”呢？在决定论思维方式已趋没落的今天，使用“必须”二字恐怕应当慎重，因为谁也无法从逻辑上排斥发生“奇迹”的可能。我想最好是换一个问题：能够证明在前东欧国家面前曾有一条不经“隧道”的道路吗？至少，已有的经验并不能证明这一点。

如今，所谓“渐进改革”优于“休克疗法”之说在欧、亚两边都很盛行，但应当说，何谓“渐进改革”何谓“休克疗法”，其中的定义并不是很清楚的。波兰的左派在东山再起前曾经大力攻击当时的政府搞“休克疗法”，然而他们上台后的说法却有所改变。新政府副总理兼财政部长科洛德科1995年6月就宣称波兰从来没有实行过“休克疗法”，他认为在经济改革中使用“休克疗法”的国家只有前东德注3 。通常认为，“休克疗法”主张自由放任，与“东亚模式”的权威主义、国家干预正相反；“休克疗法”主张充分竞争，与高税收高福利的社会民主党式政策正相反。然而有趣的是：最近正是“休克疗法”的最大理论家（也是这个术语的发明人）哈佛教授萨克斯，向公认的“休克疗法”实践家捷克总理克劳斯建议学习“亚洲虎”，以国家资本主义加速经济起飞。而克劳斯则断然拒绝了萨克斯的“亚洲思想”，声称对那种想用“更大规模的国家调控”“追求超常的经济成就的企图”，他只能说“不”！克劳斯认为高税收高福利政策体现了“欧洲文明”，改变这种社会政策并使之“降低到那些亚洲国家的水平”，是决不允许的注4！谁能说清，在这场争论中他们两人哪个是真正的“休克疗法”主张者呢？

其实从上述争论不难看出：真正水火不相容的两极应当是“亚洲虎”式的集权资本主义与欧洲式的民主社会主义，而“休克疗法”所源自的民主资本主义倒是这两个极端之间的“中庸”派。然而滑稽的是：现在“亚洲虎”与“欧洲左派”却往往互相认同，都自诩为“渐进改革”，一起抨击“休克疗法”的“激进错误”，这是哪对哪呀！

可见，仅仅从意识形态角度去看待“休克疗法”，只会把人弄糊涂。笔者历来主张：“休克疗法”应当从技术角度来定义，它在狭义上专指用收缩财政，抽紧银根的严厉措施恢复宏观经济平衡；而在广义上则包括“大众私有化”在内的一切激进转轨措施。狭义的“休克疗法”只追求经济稳定，与“姓资姓社”无直接关系，广义的“休克疗法”则追求经济改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把捷克、波兰视为前东欧地区实行“休克疗法”的典型（尤其是捷克，在狭义、广义上均堪称典型），而左派复出以前的匈牙利则是不搞“休克”的典型。俄罗斯是前苏联的“休克”典型，而经济水平与俄相当的另两个斯拉夫国家——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是拒绝“休克”的典型。在任何国家里，“休克疗法”（尤其是其狭义）都是不受欢迎的一剂苦药。因此毫不奇怪，“渐进改革”优于“休克疗法”的呼声一开始就很高，而匈与捷、波曾被视为这种呼声的最有力证据。1990年匈牙利经济只下降了3.3%，而实行巴尔采洛维奇“休克”方案的波兰则下降了11.6%；1991年匈再下降11.9%，而实行克劳斯“休克”方案的捷克则下降了14.2%。

然而，再往下就不然了。波、捷于1992年开始回升，而匈又连续下降了两年，此后也回升乏力。1994年波经济增长4.6%，捷增长2.5%，而匈只增1.5%；1995年波增长6.5%，捷增长4%，而匈无增长。总计转轨五年来，波兰经济跌至谷底时为剧变前的81.7%（1991），捷克为84.8%（1991），而匈牙利跌至79.7%（1993）。至1995年，波兰国内生产总值已回升到剧变前的96.9%，捷克回升至91.6%（另一算法为85.6%），连同灰色成分在内，这两国实际可能已经超过剧变前。而匈牙利至1995年只回升到剧变前水平的81.3%。可见从中长期尺度看，即便就最表层的经济总量指标而言，“渐进”的匈牙利实际付出的总代价也比经历过“休克”的波、捷要大，而匈取得的成果则不如波、捷。

如果就深层的经济质量指标而言，这种对比就更鲜明了。经过五年的转轨，波、捷两国在恢复宏观经济平衡与建立新经济制度这两方面都走在东欧各国的前面。其中在广义与狭义上都实行了“休克疗法”的捷克在上述两方面又都更进一步：在宏观上实现了无赤字、无通胀、低失业、外贸顺差、外汇储备大增，在制度上完成了“初级私有化”，并且在经济增长机制上率先由财政拉动型转变为出口拉动型。而只实行狭义“休克疗法”的波兰基本实现了宏观平衡（但仍不如捷克），在制度改造上则落后于捷而领先于其他诸国。因此不少分析家都认为捷克虽在经济总量增长上目前仍落后于波兰，但在质量改进上则捷优于波，而与波、捷相比，目前的匈牙利就差多了。它的宏观经济状况之糟，仅从东山再起的左派政府不得不硬着头皮搞“休克补课”就可见一斑。

现在包括左派人士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承认，与匈牙利相比，波、捷这五年来的改革显然更为成功。而波、匈、捷这几个“维谢格拉德集团”国家可比性是很强的，就整个前东欧而言对比就更鲜明：无论就经济滑坡的持续时间与总幅度、经济回升的迟早与强度、宏观经济稳定的程度与制度改造的进展来说，捷、波在整体上都明显优于东欧其他国家，更不用说独联体国家了。因此从五年来总的进程看，整个前苏联、东欧地区转轨最顺利、代价最小、成果最大的，仍然要数这两个最典型的“休克疗法”实践国。数年前人们一提“休克”之弊，必称波、捷。曾几何时，现在人们不仅对捷刮目相看，而且波兰“休克”方案的主持人巴尔采洛维奇虽然很早便被牢骚满腹的选民们赶下了台，今天他在波兰却口碑颇佳，“各种民意调查中都居于前列地位”，以至于倾向左派的捷克《红色权利报》感叹道：巴氏“过去并不像现在那样受欢迎”。

再看看独联体。独联体诸国整体经济状况要比前东欧诸国差一个层次，五年来危机更深、转轨更难、代价更大、成果更小。独联体中实行“休克疗法”的典型国家俄罗斯取代了几年前的波、捷，成了“休克疗法”全盘否定论者最常举的例证。的确，俄罗斯经济沉疴难愈，“休克疗法”无力回春，就这一点来说它无疑是失败的。然而如果不搞“休克疗法”，俄国的经济就会更好些吗？恐怕未必。在独联体内变革前文化、经济、社会诸结构与俄罗斯最近似、因而最有可比性的，莫过于乌克兰与白俄罗斯。关于这两个国家至少有两点是众所公认的：第一它们没有搞过“休克疗法”和激进改革；第二它们的经济状况在前苏联时期好于俄罗斯，如今却远较俄罗斯为差。1994年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下滑15%~16%，固然不祥，而乌克兰下降了18%~19%，白俄罗斯下降达20%~21%，更是灾难。俄罗斯1994年通货膨胀率为300%，而白俄罗斯达3000%，乌克兰高达4000%。俄罗斯预算赤字占其国内总产值的11%，而白俄罗斯占15%，乌克兰达17%，俄罗斯人当年平均实际工资比上年提高5%，而白俄罗斯却降低30%，乌克兰则降低35%。俄罗斯在付出了这些代价后取得的成果是所有制改造不仅在独联体国家中领先，而且超过了变革起步更早的一些前东欧国家，仅次于波、匈、捷。到1994年底俄已基本结束小私有化改造，大私有化率也达25%，已完成证券私有化并开始实施货币私有化，私营经济产值已占国内总产值的30%左右。而白、乌两国在经历了如此危机之后改革仍几无进展，小私有化未完成，大私有化才开始，私营经济比重只有10%左右，人民基本上仍然守着大锅饭混日子！进入1995年后，这种差别更有扩大的趋势。前苏联时期生活水平好于俄罗斯的乌、白两国如今的生活不如俄罗斯，这已使人民心理发生变化。多数居民为俄罗斯人的乌克兰克里米亚地区1991年曾普遍投票赞成乌克兰独立，如今谋求离乌归俄的克里米亚分离主义却赢得了多数。白俄罗斯现总统卢卡申科一般被认为有左翼倾向，经常批评俄罗斯的“激进改革”而声称要学习中国，然而正是他上台后大力强化了与俄罗斯的经济一体化，使白俄罗斯成为独联体内最急于与俄经济并轨的国家。

总之，如何评价俄罗斯的“激进改革”，就要看你跟谁比了。谁能断言俄罗斯如果没有盖达尔，如果像白、乌两国这样不死不活地“渐进”下去，今天的日子就会更好过？

可见，无论在前东欧还是在独联体，已有的经验都不能证明那种说法，即如果不搞“休克疗法”，就可以绕开“隧道”，或者使这“隧道”变得短一些。事实上，如果其他条件类似，仅就是否采用“休克疗法”或转轨是否“激进”而论，甚至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即采用“休克疗法”和转轨比较激进的国家，其经济形势往往相对好于未采用这种方法和转轨比较缓慢的国家。当然我们并不想由此得出“休克疗法”万能、转轨越激进越好的结论，因为“其他条件”，毕竟更为主要。目前原苏联东欧国家或因种种原因使“休克”疗程半途而废，或已然度过了“休克”阶段而进入复苏期，除了个别的“补课”国家（如匈牙利）外，“休克疗法”已成了过去的话题，进一步的评价需要留给历史学家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