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卡舍维奇如是说(二)
6月17日,我们再次拜访乌卡舍维奇教授。这次他主动谈起了中国问题——在苏联与东欧,关心中国问题的人现在很多。他情绪激动,认为中国要吸取波兰的教训,避免走向波兰目前的局面。而要这样就必须:一、不断加快民主化进程,要抓住机会,采取主动。民主化是大势所趋,你不主动,民主化进程就会把你抛弃。波党就是因为错过了机会,以致到了民主化进程终于无可避免的时候,波党再想出来领导这一进程已经晚了,人心已去,波党就很难成为民主政治中的强者了。二、加强竞争机制,尽早向市场经济转变,而计划经济、尤其是指令性计划只能在宏观上做某些把握。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讲了两个多小时。虽然我们当然更了解自己的国家,因而不尽同意他的看法。但出自一个丢了政权的外国“前共产党”人学者之口的这些话,至少反映了他们对自身教训的认识。而在目前情况下能以传统社会主义者的胸怀关注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尤为难能可贵。我在东欧可以明显地感到,许多仍然坚持社会主义信仰的人在痛定思痛之后,都在注目于中国等几个现仍搞社会主义的国家,希望这些国家能记取他们的前车之鉴,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以便为社会主义保留复兴的机会。当然,对于“前车之鉴”究竟何在,他们的认识是不一定同于我们的。
6月27日,我们第三次去找乌卡舍维奇。这一次除他以外,我们还见到了华沙大学经济系现系主任巴卡,他曾任前国家银行行长,还曾被提名担任副总理(后来议会未通过)。这次主要谈了两方面的内容:
瓦文萨
一、对瓦文萨要求解散议会的看法。最近波兰议会在讨论选举法时,做出了不利于瓦文萨的议案。瓦文萨第一次否决了此案,但议会又第二次提出了此案。瓦文萨于是公开提出要解散议会,其理由之一是说这届议会并不是完全自由竞选产生的。〔按:1989年根据前统一工人党政府与反对派的圆桌会议协议,进行“半自由”的竞争。议会65%的席位规定必须从执政联盟候选人中选出,35%的席位自由竞选;另外新设立参议院,其全部席位均自由竞选。结果,团结工会一举囊括了允许自由竞选的35%议会席位与全部参议院席位(只有一席为一无党派企业家所得),而执政联盟的候选人却大部分失利,只是在进行第二轮投票后才占足了事先规定留给他们的议会65%席位。〕这样的选举并未完全达到西方式自由竞选的标准,这是波兰人公认的,因此才要有1991年秋的新的大选(此次选举将完全按西方方式实行自由竞选)。但是现议会既然是按照圆桌会议协议规定的合法程序产生,则它应存在并行使立法权直到新的议会在1991年秋大选中选出为止,对此包括瓦文萨在内的任何人原来均无异议。事实上,由于原执政联盟解体和原统一工人党议员有很多并未加入该党解散后重建的新党,圆桌会议关于65%议会议席归属的决定已经毫无意义,并不影响团结工会对两议会的控制,而左派在两议会中也都已成为绝对少数。因此在一个时期内议会与瓦文萨的矛盾并不突出。然而随着波兰国内危机的发展,团结工会的分裂与瓦文萨威信的降低,这种矛盾逐渐尖锐化并发展到议会与总统“对着干”的程度,终于使瓦文萨决心与议会摊牌。他的发言人声称:为了与共产主义做斗争,应该把左派分子清除出去,以清一色的自己人组成议会。然而,他这种做法显然是违背民主原则的,因此国内反应强烈,舆论对此有不同的看法。瓦文萨为此跑到格但斯克(他的发迹之地)去寻求支持,结果并不十分顺利,使其现在有点骑虎难下。学者们都认为,现在波兰弥漫着一种无政府主义气氛,社会力量极为分散。昨天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民意测验:“现在你信任什么力量?”测验结果得分最多的依次是:1.军队;2.教会;3.警察;4.总统;5.政府;6.团结工会;7.参议院;8.议会;9.老工会(全波工协)。社会心态由此可见一斑。这两天报纸上充满了各种议论与观点,说什么的都有,就像俄国当年二月革命以后的气氛那样。
二、对现政府私有化计划的看法。现在波兰实行的是副总理巴尔采洛维奇的私有化计划,即所谓“休克疗法”(按:“休克疗法”的提法在波兰久已有之,但在马佐维耶茨基政府时期主要是指在开放物价、金融、汇率等方面实行一步到位的“闯关”政策,出发点是“长痛不如短痛”。一般认为在上述的范围内这一“疗法”的结果是成功的。然而当时并没有提出要把这一手用在所有制的变革——“私有化”上)。巴尔采洛维奇原来是华沙计划与统计大学的中青年教师,博士论文几经波折才勉强通过。现在这位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居然成为波兰经济政策的主要制定者,而他那一套又主要来自外国人的建议。乌卡舍维奇认为:马佐维耶茨基政府不管怎样,还是较多地采纳学者们的意见,而现在的政府则是宁信外国人,不信波兰人。巴尔采洛维奇的“休克疗法”主要是施加经济压力,以“商业化”与“股份化”双管齐下的手段加速国有经济私有化。而乌卡舍维奇则指出:第一,不应全盘否定国有化。从波兰经济发展的历史经验看,像铁路之类的大企业较适宜于集中,而不适于分散。第二,即使要走资本主义之路,在波兰目前的条件下也“应该以培养新生的资产阶级为主,而不应把过多的希望寄托于旧企业的改造上”。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应该把新的私有经济搞上去,而不应该只是把旧的国有经济压下来。应该尽量鼓励资本家建立新的资本主义企业,而不应该只是打把国营企业贱卖给私人的主意。
但是,乌卡舍维奇也自叹:现政府是绝不会听他们这些原统一工人党的经济学家的话的。
对乌卡舍维奇的这些主张应该如何评价,我不敢说,因为我对于经济学是外行。但我明显地感到一点,就是今日在波兰,极少有人对经济状况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即使是仍具有社会主义信仰的左派人士,他们虽对现政府从大方向到具体政策都十分不满,但并不想看现政府的笑话以自快。因为在波兰目前的条件下,经济状况的恶化和崩溃与其说会使人重新怀念过去的体制,毋宁说会使社会与国家进一步向右转,去寻求能够控制局势并结束混乱的新的铁腕力量,如同魏玛共和国后期,德国的经济混乱使法西斯上台,或像波兰本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混乱中产生独裁的“萨纳齐政府”一样。如果那样的话,社会主义力量只会受到进一步的摧残。因此,像乌卡舍维奇那样的人尽管处于反对派地位,但也希望现政府好自为之,即使要走资本主义道路,也要走得明智一些、平稳一些,而不要出乱子。唯恐天下不乱的,恐怕更多的还是少数反共极端分子。而在乌卡舍维奇这样的人看来,经济稳定有利于民主的巩固,而民主的巩固不管目前意味着什么,从长远看来,归根结底只会有利于社会主义。如果人民真正拥有了选择未来的权利,如果资本主义真的已没有生命力而只有社会主义代表了人民的未来,那么有什么理由断定人民决不会运用这种权利再次选择社会主义的道路呢?我想,这大概就是今日波兰左派力量虽然对现状极为不满,但并没有大力去鼓动可能造成混乱的激烈抗议运动的原因,也就是波兰社会自剧变以来一直能保持相对安定的原因。当然,这种安定能否一直保持下去,就要看现政府是否真能好自为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