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卡舍维奇如是说（一）

1991年6月1日，我与中国社科院苏联东欧所的刘老师在华沙大学经济系拜访了前统一工人党执政时期的波兰经济学会副主席亚历山大·乌卡舍维奇教授。他是兰格学派目前在波兰的主要代表人物，也是社会民主主义者，即“前共产党人”。其观点基本上能反映前统一工人党学者中大多数人对当前形势的看法。老人不愧为大经济学家，思路敏捷、条理清楚、观点明确、口若悬河，从如何丢掉政权、应该吸取的教训，到波兰目前面临的问题、将来的发展，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多小时。其主要内容大致如下：

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出现的经济、政治危机表明，原来的体制不能适应社会发展变化的需要，满足不了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因而出现了罢工、抗议浪潮，波兰还为此实行了军管，改革势在必行。但原来改革的中心内容仍然是以国有成分占主导地位，同时适当扩大私营成分所占的比重，并注意吸收外资。改革的实质是完善社会主义制度。政治体制改革的初衷则是保持共产党的领导地位，同时允许反对派参政、议政。当时不仅党这样想，团结工会提出的口号也是“要社会主义，不要对社会主义的歪曲”。然而，在议会选举中团结工会取得了胜利，他们又联合了原来同统一工人党结盟的农民党和民主党的议员，共同对付统一工人党。结果统一工人党在议会中成了少数派。这时团结工会抛弃了原来的口号，它要走的道路是取消社会主义，打开通往资本主义的大门，因而使社会制度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现在，波兰行政、军事、警察、司法、外交等各个领域的干部，凡原是统一工人党党员的，大部分被撤换。只有那些人材不足的地方，例如在大学里，原来的统一工人党教授、专家都还留任原职。

团结工会在1989年议会选举时还是一个整体，但在此以后就发生了分裂，出现了各种派别。目前波兰的政治格局虽然仍处在变化之中，但是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明显的轮廓，议会中明显地出现了代表左、中、右立场的三种倾向。

右派包括原来团结工会中的“中间派协议会”和基督教社会联盟。他们的代表人物有总统办公厅的卡钦斯基及其手下人马，以及基督教社会联盟的斯拉诺维奇·基伏列克等。他们提出的口号是反共的、法西斯主义的，例如，要求解雇现有的原统一工人党党员，20年内不得任原职；主张政教合一，就像伊朗的霍梅尼做的那样。这批人为数不多，但呼声甚高。他们拥护教会，教会也支持他们。

中间派包括农民党以及现总理别莱茨基所属的自由民主大会党。他们的纲领与西方国家的中间派差不多。原总理马佐维耶茨基为首的民主联盟也属于中间派，但具体观点与前两个政党差异较大，有的观点偏右一些，有的偏左一些。

左派包括由原统一工人党解散后重新组建起来的波兰共和国社会民主党。其主张与现在西方国家的社会民主党的主张基本相同，认为波兰既不能走原来意义上的社会主义，也不能走当前西方的那种资本主义，而是应走第三条道路。他们支持发展私有经济，但仍主张国营经济占主导地位。一部分原团结工会的活动家也属于左派，他们虽然没有组成新党，但主张与社民党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们坚决反对与共产主义发生任何关系。此外，原来的旧工会（即波兰工会全国协议会，简称全波工协）仍然由原统一工人党中央政治局委员米奥多维奇任主席，他们与社民党的主张类似，也号召走第三条道路。此外，在波兰南部卡托维兹地区成立的共产主义小组，虽然也称为左派，但影响很小。

今年秋季议会选举中，以上三派谁能取胜，现在还很难说，但有一点是明显的——左派取胜的希望甚微，中间派与右派取胜的可能性较大。

波兰当前的经济形势相当严峻。马佐维耶茨基政府所执行的是中间路线，也就是说，他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但主张逐步改变体制，逐步实现私有化、改变各种经济成分的比例，吸引外资，改善而不是中断同邻国（苏联）的关系；在政治上实行稳妥的内部改革，对过去的人员仍要留用，以避免国内发生较大的冲突与矛盾。但是瓦文萨要求加速改革，宣布他要当总统，与马佐维耶茨基的矛盾日益明显。在马氏任总理期间，采取了稳定经济的计划。主要措施有放开食品和消费品价格，提高银行利率，改革金融，使兹罗提成为可自由兑换的货币。实行的结果，在一年之内便使恶性的通货膨胀率降低到20%~25%的水平，并实现了兹罗提自由兑换。但工业生产下降，国民收入减少，失业率增加为15%，人民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了30%。

波兰的外债在1990年达到400多亿美元。其中约2/3的外债是政府间借贷，这部分外债今年内可减免一半；另外的1/3是从外国私人银行借来的，没有政府作担保，这部分外债因涉及债权人私人利益，难以减免。和苏联的债务问题目前正在谈判，因为经互会解体，波苏贸易改为硬通货交易，对波兰是个很大的负担。波兰的石油、铁矿石、棉花、天然气及其制品都要从苏联进口，改为硬通货贸易后，对波兰经济十分不利。另一方面，苏联又是波兰的重要市场，特别是波兰一些大型工厂，产品历来主要销往苏联。另外，波兰与捷克、匈牙利及原东德的经济关系也十分密切，经互会解体而改行硬通货贸易后，对波兰也是重大打击。因为捷、匈现与东欧各国一样，更愿意同西方打交道，德国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从贸易角度来看，波兰经济处于困难境地。统计数字表明，1990年外贸进口大于出口，而进口的大部分又是消费品。

别莱茨基政府取代马佐维耶茨基政府后，目前主要采取的措施有：一、用货币平衡市场。二、加速私有化，而且是从生产情况最好的国营企业开始。虽然想以种种办法吸引外资，但国外资本家认为波兰经济仍不稳定，所以来者甚少。三、加重国营企业税收，除了一般企业都要缴纳的税收以外，还要交国有财产税与工资超额税，而私营企业可以不交。其实质是迫使国营企业破产。别莱茨基政府根本不想帮助困难重重的国营企业，反而把贷款利率提高了50%以上，使其走投无路。

西方资金援助方面，已落实的是10亿美元的稳定货币基金，部分由于这个因素，兹罗提对美元的比价在自由兑换条件下稳定了一年半而没有变动，但1991年5月又从9500∶1贬值为11400∶1。过去一年多时间，西方国家提出给波兰几十亿美元的援助，但由于波兰方面提不出资金使用的投资计划，所以援助也还没有落实。到目前为止，两届政府都没有制定出工业发展计划。

农业生产情况也不好，对农业贷款利率高，农产品收购价低，引起农民的不满。农民党多次批评政府的农业政策，并对政府提出过不信任案。农业的问题之一是农业结构的小型化，国营农场与国营企业的处境一样，与私营农户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大部分国营农场面临破产。由于化肥施用量减少，明后年农业生产有可能出现减产。

现在波兰仍然谈改革，但与原来的改革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波兰也曾出现过通过改革来完善社会主义的机会，一次是1948年（指哥穆尔卡提出“波兰道路”），一次是1956年（指苏共二十大后哥穆尔卡重新上台和“十月事件”），但是，机会都失去了，所以才会走到今天。

波兰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是任何人也始料不及的。连团结工会也没有想到变化会如此之快。他们原来的目标也只是“要社会主义，不要对社会主义的歪曲”。社会主义制度是有能力发展的，如果利用当年的机会把民主化进程加快一些，也不会丧失民心以致发展成今天这种情况。社会主义制度如果要继续存在，就应该不断地进行改革，不能曲解马克思主义，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僵化，而是应该不断地提出新的理论。

乌卡舍维奇的这番话与目前社民党的看法基本一致，在我见到的波兰学者以至一般波兰人中，他是对现状及未来估计得最悲观的一个。看得出，自剧变发生后他一直在思考，积郁既久，一吐为快。他的看法虽然在今日的波兰只是一家之言，我们更不必奉为经典，但他对国家、民族与社会命运的高度关心，严肃地思考与探索真理、认真地总结过去的精神，以及他作为学者和公民的责任感，都使我深为感动。我觉得，现在波兰青年人中流行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情绪，不太关心国事，倒是许多老党员、老学者在认真地思考一系列重大问题。实际上也不光是在社会主义者一方，今日波兰具有较多的传统责任感与终极关怀，坚持某种信仰与理想（不管是什么主义的）并为之探索不疲的，主要也还是50岁左右的一代人，而年轻一代似乎很少考虑“主义”，也不大探索“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