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纪闻
2014年在华沙大学门口
一到波兰,我就感到波兰人的生活悠闲得似乎有些过分。待的时间久了,这种感觉更加深切。波兰人本来一周就只工作五天,星期六、星期日都休息,而节日又特别多。进入四五月,节日一个接着一个:4月复活节刚放了一星期假;紧接着是五一放假一天;然后到5月3日是宪法节——波兰剧变后新确定的国庆节,又是连放一周的假。剧变以后新设了一些节日,恢复了统一工人党执政时取消了的一些传统节日与宗教节日。而统一工人党执政时的一些带有政治色彩的节日,剧变后虽取消了庆祝活动而不复为“节”,但仍照样放假休息。五一国际劳动节就是这类非“节”之节之一。早在几天前,我向华沙大学的波兰语教师(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问及五一之事,他便做了这样的解释:“五一是社会主义的节日,‘五·三’是我们波兰民族的节日。现在我们不要社会主义而要资本主义,当然是过‘五·三’而不过五一了。但是五月一日放假一天,不论对于什么主义的信仰者来说都是件好事。我们已经习惯于在五月一日休息了。所以这一天我们不庆祝,但照放假不误。”
不过,虽然官方“不庆祝”,但并不是人人都已忘记了这个曾经是神圣的“全世界无产阶级与劳动者的节日”。既然还放假,那也就为举行纪念活动提供了时间。4月30日,我们就从电视上得到预告:明天将有若干左派组织上街游行。因此,五一一大早我就赶出来准备一睹风采,并为游行者壮声势。
电车路过宪法广场时,我看见约有几百人聚集在那里,散发传单,举行讲演。打出的横幅竟然与十月革命前夕的俄国差不多——“要面包!要黄油!”以及“财政部长滚蛋!”“瓦文萨下台!”等等。游行者旁边有几十名手持掌中电话的警察,但表情悠闲、轻松。因为在波兰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警察只不过例行公务罢了。
我到昨天预告的集会中心地——大剧院广场下了电车。那里已经有两个左派组织在集会,共约千余人。我向其中较大的一群集会者走去,他们举着波兰国旗与全波工协(原统一工人党执政时期的官方工会,现在是最大的反对派工会组织)的会旗,打着写有SDRP(“波兰共和国社会民主党”的波文缩写)与党徽的牌子。显然,这是波兰目前最重要的左派政党——由原执政的统一工人党改建的波兰社民党组织的集会。社民党改建后,表示与过去的错误决裂,奉行民主社会主义,宣布“波兰是我们愿为之奋斗的唯一价值”。随着党的名称、纲领、组织原则与领导人的变更,党的标志(党徽)也变成了由白红二色国旗与郁金香花组成的图案。参加集会者男女老少均有,但显然以老年人居多。人们都知道,老年人与退休者目前是该党的主要社会基础,因为在波兰目前的剧变中他们是受损失最大的群体,也是对现政权最不满并持有某种程度怀旧心理的力量。他们中不少人手持郁金香花(党徽上的花,大约是表明自己政治态度的标志),还有的拿着大概是表示庆祝节日的各色气球。他们举着的标语牌上写着“我们要求平稳发展”“反对失业”“纪念五一”等口号。还有的密密麻麻地写了社民党的六点主张,因距离远,看不清详细内容,大致不外是该党一贯主张的既不能走“原来的”社会主义、又不能走“当今西方的”资本主义的路,而要走第三条道路,支持发展私有经济但反对全盘私有化等等。从标语口号的内容看,似乎没有宪法广场上那群人激烈。
这些集会者表情沉着、自信、从容地面对着许多赶来采访的电视、新闻记者。行列中有一满头银发、仪态不凡的老人,从人们口中得知他就是社民党的元老、统一工人党解散前最后一任总书记拉科夫斯基。他积极参加了新党的组建,但为了使新党领导班子年轻化而未进入这个班子。此刻他以普通成员的身份走在队伍行列中,不是特别指出,我根本无法看出他原来曾是个大人物。我于是抓紧时机把他摄入了镜头。
这时,广场上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自由解放雕像前骚动起来,只见一位老人手持鲜花,表情肃穆地走到雕像前,鞠躬献花。立刻有人上前拍照,并与他讲些什么。经广播才知道,这位老人就是前统一工人党总书记、刚卸任的共和国前总统雅鲁泽尔斯基。与他谈话者希望他也加入集会,并发表演讲,然而雅鲁泽尔斯基拒绝了这一请求(人们知道他并未加入新党,我想这大概是他不愿参加社民党集会的原因)。这时我才想起应该挤上前去照相,可惜晚了一步,那里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无奈,我只得返身挤出来,对准集会人群又拍了两张。
其他两处集会我没有观察,但是有一点很清楚:凡在这一天集会的,都是社会主义者,对现在瓦文萨搞的这一套深恶痛绝。这一切在波兰都很正常,因此没有引来什么围观者。约近12点钟,人群自动散去。
这是我在波兰第一次看到失去政权后的“前共产党”人的政治活动,感触良多。我觉得不管怎样,在今日的波兰能宣布自己信仰社会主义是很不简单的。这至少表明他们对待自己的理想与信念是严肃而执着的,不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之徒。如今谁也不可能通过高喊社会主义而从执政党地位上捞到好处,更没有什么外在力量约束他们的思想。在这种情况下,除了真正的信仰,还有什么支持着他们仍然坚定地走在党的行列里呢?回到华沙大学,我把这一感想告诉了我的波兰学术联系人。他表示不完全同意这个看法。他认为,参加社民党的很大成分是退休老人。他们为生活所迫,当然留恋过去,不满现状。真正关心世界、人类与国家命运的虔诚信仰者只是少数,或者极少数。也不仅是社民党,任何组织都是如此。对这些老人来说,关心自己的生活是第一需要,世界与国家的命运只有在有生活保障和精力的情况下才可以侈谈。而这两点大多数老人并不具备,当然像拉科夫斯基这样的人例外。
我没有与他争辩,但仍坚持自己的看法。我想,不论是从自己的切身利益或亲身经验出发,还是从学理上、逻辑上的爱智求真精神或从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出发,总之他们是通过自己的思考和理解而坚持社会主义信念的。仅这一点,就应当对这些在丧失政权之后仍然留在左派队伍中的人们表示钦佩——他们是真正具有信念的人!而东欧各党的队伍在失去政权后几乎是土崩瓦解般萎缩的事实,也给人以一个教训:在一个人们不习惯于讲真话的环境中,真正具有信念的人是多么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