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格勒巡礼
——苏联纪行之三
1990年冬在列宁格勒
圣诞节罗兹大学放假两周,利用这机会我再次赴苏,这次是去列宁格勒。本来寒冬不是旅游季节,位于苏联北方的列宁格勒更是冰天雪地,不是个旅游的去处。但在欧洲这个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里,波兰人都在家过团圆年,图书馆闭馆,街上冷冷清清。罗兹大学的外国学生绝大多数都回本国过圣诞了,整幢大楼空荡荡的。这时候孤单单地留在那里,既无处可去又无事可做,那思家之情、离愁别恨,还不把人给憋死了?
列宁格勒这扇彼得大帝打开的“北方之窗”果然是北风凛冽,到处银装素裹。站在涅瓦河大桥上,从芬兰湾吹来的寒风灌进我穿的厚厚的羽绒服中,真是冰冷彻骨。港口早已开始“冬眠”。涅瓦河封冻的河面上有各种车辆碾过的道道轮辙,也不知结了多厚的冰。但是市里主要街道打扫得非常干净,看不到一点积雪。这里的岁末已近乎“永夜”,下午2点天已全黑。“圣诞之夜”在这里简直就是圣诞节的另一说法,因为几乎没有圣诞之昼。俄国东正教的圣诞节比波兰天主教的圣诞节要晚13天,我来时这里尚未放圣诞假,但大街小巷已是一派节日气氛。装饰华丽的圣诞树随处可见,涅瓦大街两旁的建筑物挂满了彩灯,或者装上了庆祝节日的霓虹灯,还不时有灯串组成的“新年快乐”“恭贺圣诞”等横幅凌空飞跨大街。但由于气候寒冷,又是漫漫长夜,五彩缤纷的大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
俄罗斯末代皇后费奥多罗夫娜
十月革命后,苏联取消了圣诞节的正式节日地位,但民间却一直保持着过圣诞的传统。在1990年的变革之风中,以叶利钦为首的俄罗斯联邦当局恢复了作为国家法定正式节日的圣诞节。因此今年便是苏联人第一次正式地过圣诞,使这个节日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看得出,列宁格勒市政当局为使市民过好这个节日是煞费苦心的,不但精心布置了市容,还组织了按苏联的标准来说是相当丰富的市场供应,价格仍然是低得出奇的“官价”。当然,许多紧俏商品仍然是定量、限制供应的。
作为当年彼得打开的一扇通往西方的窗口,列宁格勒从传统到现代、从市容到社会心理、从知识界的学术风格到老百姓的价值观念,都比较开放、欧化与好变。从沙俄到苏联,列宁格勒大学(沙俄的圣彼得堡大学)的学风都迥然有别于莫斯科大学,有如我国学术界所谓的“海派”与“京派”之差。列宁格勒的城市建筑明显地比莫斯科更富于西方色彩,古典与新古典式、哥特式、巴洛克式与洛科科式建筑很多,而拜占庭风格的斯拉夫建筑则比莫斯科少。在沙俄时代,彼得堡就是各种“异端”思想滥觞之地。十月革命这样的剧变,在彼得格勒只花了一夜工夫,死了六个人,而在莫斯科则打了整八天,伤亡上千人。十月革命后,列宁格勒也以出“反对派”闻名,从20世纪20年代的“列宁格勒反对派”到40年代末的“列宁格勒案件”,就连先后在这里主持工作的叶夫多基莫夫、基洛夫、丘多夫、库兹涅佐夫以及可能还有日丹诺夫大都未能善终。在目前苏联的政治风云中,列宁格勒也是旋涡的中心之一。苏联目前最“正统”的列宁主义者(如安德列耶娃)和最“激进”的“民主”派(如现任市长索布恰克)都出自这里。由于今年的圣诞本身就有一种特殊的宣传意义,因此各派政治势力也利用节前加强了活动。这几天冬宫广场上常有支持叶利钦的演讲,而《列宁格勒真理报》则经常刊登列宁主义者的反击文章。东正教会和其他形形色色的组织也各有活动。最近成立的一个“贵族协会”竟主张要恢复罗曼诺夫王朝,在圣诞节前他们把整个罗曼诺夫王朝(1613—1917)所有沙皇的像都大幅地彩印出来,在列宁格勒许多大商店公开出售。但据我所见,购买者并不多。我所交谈过的列宁格勒人也没有赞同回到沙皇时代去的,但不满现状、人心思变的情况则与莫斯科差不多。
然而尽管如此,在莫斯科与列宁格勒都见到沙皇像这一点仍然在我心中投下了阴影。我感到俄罗斯传统文化中积淀着某种不利于民主政治的深层心理,如果旧的权威一旦崩溃而社会又不能以理性的方式组织起来,那么人民在厌烦了无休止的混乱与无政府状态之后,就可能出现新的铁腕人物出来收拾残局,从而导致新的(可能是反共的)专制的危险。我们中国人过去常常骂“苏修新沙皇”,但如果“新沙皇”消失后,混乱一阵的结果只是回到了老沙皇的时代或罗曼诺夫王朝的时代,那真是历史的讽刺、俄国人民的悲剧了!
在列宁格勒跟一些苏联人交谈,感到他们对政局的态度似乎比莫斯科人豁达。无论持什么观点的人,当时都认为政治危机时期已暂时度过,现在要看经济改革方案(他们对此褒贬不一)的结果如何了。但我离开苏联不久,就发生了立陶宛流血冲突。看来列宁格勒人还是太乐观了一点。
感谢上帝给天主教的基督和东正教的基督安排了不同的诞辰,使我在波兰人关门过节之际能在苏联随心畅游。在列宁格勒我游览了喀山大教堂、彼得保罗要塞、冬宫博物馆,还登上了阿芙乐尔巡洋舰。暮色苍茫之中,“阿芙乐尔”巡洋舰那伟岸的钢铁躯体衬在白雪皑皑的涅瓦河冰面上,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阿芙乐尔——司晨女神注1,从什么时候起你已与黄昏为伴?
站在军舰上凭栏远眺,不由得感慨万分。这艘曾经发出“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过马列主义的战舰,如今备受冷落。不知是自然气候还是政治气候的缘故,舰上没有什么游人。据说列宁格勒已经有人提出要把这艘军舰送去回炉,不知下次有机会再来列宁格勒的话,还能不能再睹它的雄姿?我想,军舰可以毁掉,历史却是不能毁掉的。73年的岁月,几千万人的鲜血,难道仅仅是一场梦吗?
列宁格勒之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冬宫博物馆。这座1852年建立的博物馆以沙皇宫廷收藏品为基础,十月革命后又大为扩充,把著名的冬宫也包括其中。长200米、宽160米、占地900公亩的冬宫,如今只是这个博物馆的五座大厦之一,其规模之大可想而知。馆内展品真有气吞今古、包举宇内的气概,从古代东方各国包括中国在内的艺术珍品、钱币、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雕塑、镶嵌画,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以至近代西欧的油画、雕塑等,无所不有。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拉斐尔、伦勃朗、莫奈、雷诺阿、弗里德里赫等世界艺术大师的绘画真品,为之激动不已。这里的展品之丰富,几天也看不完。更令人赞叹的是,这样一座超级艺术宝库,竟然只售两卢布门票,而列宁格勒乃至苏联各地的许多博物馆与古建筑,竟供游人免费参观。我想这说明:一、“商品经济大潮”还未来到苏联,“一切向钱看”之习气尚未沾染这块净土。或许他们认为有价的门票会玷污、贬低了这些无价的艺术珍宝。二、为游人提供种种无偿的、方便的服务,本身就是一种征服力量的体现。这种无保留的、充分的展示,会使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感想。我们同行的中国人都对此赞叹不已,钦慕俄罗斯文化的伟大。我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一方面想起我们那同以皇宫为址、皇家收藏品为内容的故宫博物院,那高墙深院、重门万阻的闭塞气氛与这里包举五洲、兼容四海的气势真是鲜明的对照!另一方面又油然生出一种反感,觉得这里处处体现出俄国人的征服欲。沙皇们从世界各地抢来大批艺术珍宝作为一种炫耀,在向子孙后代夸示祖宗的赫赫战果,向外国人夸示俄国咄咄逼人的气势。大俄罗斯民族沙文主义就是这样一代代积淀起来的。尤其是看到这里展出的许多中国古代艺术品,更使人心里不是滋味。国人在对此啧啧称羡之余,难道就不觉得应该自省、自新、自励、自奋以图自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