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斯摩棱斯克
——苏联纪行之一

前“大家庭”国家是互免签证的，彼此往来很方便。“大家庭”解体并未影响这种方便。研究苏联是我的本行，到波兰后一直想借这种方便到苏联考察一番。正好，听说苏联近期内车票要涨价，于是事不宜迟，我们几个人便利用假期、冒着风雪严寒，在这不宜旅游的季节向“饿乡”的腹地——神秘的俄罗斯进发了。

斯摩棱斯克地区建筑

东欧的交通还真便利。从罗兹到华沙的列车一小时一趟，车票无车次，上任何一趟都行，如同坐公共汽车。从华沙买到莫斯科的车票比在国内我所在的城市买到北京的车票还容易得多，而且当时的票价仅4美元（按学生票半价计），比国内同距离同车种的票价也便宜得多。我们乘坐的是苏联方面的35次国际特快列车，一上车就能感到昔日这个“大家庭”的家长那种大国沙文主义的架子——尽管“大家庭”已瓦解，苏联本身也陷入了深刻的危机，但长期形成的积习仍然处处表现了出来。波兰与我们中国都是用最好最新式的列车充当国际列车的，而傲慢的苏联人却把从国内客运中淘汰下来的旧车当国际列车发往东欧。车上卧铺的被褥肮脏，厕所不堪入目，边境的苏方海关边检人员态度恶劣。不过我们就不计较这些了。

上了车我们才发现坐错了车次：原来波苏之间的国际列车线路有二，一条跨布格河在布列斯特入苏境，是华沙——莫斯科间最短最便捷的线路；另一条跨涅曼河在格罗德诺入苏境，绕道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再折向东南经明斯克、斯摩棱斯克至莫斯科，这条线绕远了距离，一般是转车去列宁格勒的人才坐这条线上的车。而我们只注意华沙——莫斯科的起终点站名，没有注意路线，结果乘坐的这趟35次车正是绕道立陶宛的。同伴们听说后都有些扫兴，而我却来了兴趣。因为这条路线正是1812年拿破仑远征俄国所走过的，我当年做研究生时所写的硕士论文就是研究这次远征。没想到今天这偶然的机会，使我来追寻“皇帝陛下”当年的足迹了。我于是决定中途在维尔纽斯下车，看看这个当时正闹独立的立陶宛首都的情况。但同伴们都反对这个主意，而列车过维尔纽斯是凌晨4时，我恰好在那时入睡了，此愿遂未实现。一觉醒来已经到了白俄罗斯的首都明斯克，我又想下车，但恰赶上风雪大作，气候极为恶劣，只好再次作罢。11时到达斯摩棱斯克，这次我执意要下车了，其他同伴经我描绘一番也动了心，于是便一起下了车，在斯市玩了一天。

斯摩棱斯克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公元863年首见于记载——这个年代对我们这个号称“五千年文明”的国家来说似乎不算什么，然而在俄国却几乎等于盘古开天地了。因为这片广阔土地上最初的早期国家基辅罗斯的建立都已在公元882年。当年，斯摩棱斯克是东欧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从西欧到东方的东西陆路与从北欧到南欧巴尔干地区的水路大道（即著名的“瓦兰吉亚人到希腊人之路”）在此交汇。富于冒险精神的北欧海盗（即所谓瓦兰吉亚人）从故乡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乘船越波罗的海，沿沃尔霍夫河与西德维纳河逆流而上，在斯城以北拖船上岸，越过近百公里陆地到斯城重新下水，沿第聂伯河顺流南下直达黑海，并渡海而抵拜占庭。斯摩棱斯克正是作为这“陆地行舟、二海通航”的古代奇迹的舞台而兴旺起来的。也正是这些冒险家在征服了土著斯拉夫人后，建立了俄罗斯帝国的先祖——基辅罗斯国。尽管长期以来，苏联人出于某种自尊心而否认这一点，并把这些征服者说成只不过是土著斯拉夫首领雇佣的保镖队。在斯大林时代，曾有不少学者因主张“反动的”瓦兰吉亚人建国说而丢了脑袋。然而实际上，在十月革命前的沙皇俄国，这种说法普遍为持有新思想的史学家（包括布尔什维克学者和自由主义的“西方派”学者）所接受，反对这种说法的，当时主要是传统斯拉夫派保皇史学家。近年来，“瓦兰吉亚人建国说”又在苏联重新兴起，尽管苏联近年来的“史学革命”主要以十月革命后的现代史为热点，而古代史被冷落，但至少持有这种说法的人不会再冒杀头的风险了。

因“瓦兰吉亚人到希腊人之路”而兴起的斯摩棱斯克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一直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当莫斯科于1147年作为弗拉基米尔公国内一个无足轻重的村镇而首次见于记载时，斯摩棱斯克早已是一个强大公国的首都了。从1395年起，斯摩棱斯克为立陶宛占领，此后近三百年内，它一直是立陶宛以及后来的波兰-立陶宛联邦向东扩张的主要基地。1610年和1618年，波兰人两次入侵莫斯科都是从斯摩棱斯克出兵的。经过几次争夺之后，以莫斯科为中心而崛起的俄罗斯人才于1667年重新占有斯摩棱斯克，并使之转而成为俄国向西扩张、主要是向波兰扩张的前哨基地。直到18世纪末波兰被三次瓜分而灭亡，斯摩棱斯克才远离了西部国境而成为俄国腹地的一个省会城市。此后在1812年抵抗拿破仑和1941—1945年抗击希特勒的两次卫国战争中，斯摩棱斯克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在反法西斯伟大卫国战争中，初期德军攻占斯城与后期苏军夺回斯城时都经历了激烈而残酷的战斗，使它两度沦为焦土，并与斯大林格勒、列宁格勒及塞瓦斯托波尔等一并成为闻名世界的“英雄城市”。

然而这座在历史上如此闻名的古城，今天在苏联只是一座中等偏小的城市。冰封的第聂伯河从市内穿过，把全城分为两半，一边是工业区，一边是商业区。由于斯城现在的工业以轻纺、食品等为主，不像东欧一些重工业城市那样污染严重。全城显得幽雅、干净，由于建在第聂伯河两岸的坡地上，在一望无垠的东欧大平原中，可以称得上是“山城”了。它没有多少时髦的高层建筑，只有造型各异的中小楼群错落有致地沿山坡延伸。斯城比罗兹更整洁、清新，又没有莫斯科那样繁华、喧闹，给人的印象颇佳。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原来一些著名古迹大都被摧毁，全城已看不到多少历史的遗迹。只有残留下来的一段17世纪古城墙和“彼得大帝时代的”（实际上是战后重建的，在东欧有许多这样的“复制古董”被当作原来的古迹看待，以多少弥补战争创伤带来的永久遗憾）圣母升天大教堂，以及过往行人为之驻足瞻仰的卫国战争纪念碑，在无声地向我们叙述古城那不平凡的往昔岁月。

可能小城市毕竟“闭塞”一些，老传统保留得还比较多。苏联正在发生的剧烈变化在这里似乎没有很明显的反映，至少从市容上看是如此。我后来在莫斯科除了看到照片、漫画上被打了叉叉的列宁形象外，几乎没有见过作为崇敬对象而挂出的列宁像。而在斯摩棱斯克，仍然到处可见作为领袖形象的列宁：悬挂的画像、广场上的雕塑，等等。许多建筑物上都挂有标着“第一届党代会会址”“列宁居住过的房屋”等字样的纪念铭牌，这也是莫斯科现在已很少见的。我们逛了不少商店，商品供应明显不如波兰，但货架上倒也并非空空如也。只是几乎所有的商品都必须凭本市居民居住证购买，外地游客只能望而兴叹。同伴们颇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买而失望，但我对此行的收获还是很满意的：神交已久的斯摩棱斯克，今天咱们总算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