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波初历
——走向“饿乡”(二)
11日深夜,列车驶过苏赫巴托尔,开进了苏联的边境站纳乌什基。服装笔挺的苏联军人上车来检查。据说以前国际列车一到此站,苏联边防人员就一个班包围一个车厢,盘查甚严,看哪里不顺眼,就翻箱倒柜。我后来在苏波边境的格罗德诺与布列斯特确实领教过这番威风。但此时在纳乌什基的苏联人却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森严,不过比起扎门乌德的蒙古人自然厉害多了。他们只讲俄语,别的一概不睬,报关单也只用俄文印制,要求以俄文填写(我后来发现,苏联所有口岸的海关、边检人员以及各大城市国际旅行社的导游也都只讲俄语,不管你是否听得懂)。那气壮如牛的声势,使人感到到底是超级大国,虽说内囊殆尽了,架子却还未倒。我们虽说都有俄语资历,毕竟还是头一次在国外动真格的,何况前天在二连填中文报关单还出错呢。不过还好,我原来在《俄语学习》上做过填报关单的练习,此次俨然轻车熟道,很快就办完了。
列车开出纳乌什基,真正的“饿乡”之旅便开始了!我心情十分激动,下半夜竟未合眼。12日凌晨到达苏联布里亚特蒙古自治共和国的首都乌兰乌德,这是个蒙语地名,站台上却尽是白人,看来这块蒙古族自治区域的俄罗斯化程度已经很高。在乌兰乌德,做生意的纷纷上车,繁忙的车上交易与兑换开始了。车厢里顿时热闹起来。我过去也听说中国的东西在苏联受欢迎,但没想到会这样抢手。一包宝鸡产的“金丝猴”香烟卖七卢布,国内仅两三元的低档电子表卖30卢布,国内价70元的牛仔服竟能卖到800卢布。除此外,什么泡泡糖、蜂王浆、二锅头酒、布鞋,不一而足,都被大包大揽的苏联“倒爷”席卷一空。而苏联的食品又极便宜,一卢布便可饱餐一顿。无怪乎在国内就听人家说:公派出国,会来事儿的跑东不跑西(到东欧当一趟“列车倒爷”,收入远远超过到西方的公派待遇),不会来事儿的跑西不跑东(到东欧的公派待遇比到西方的公派待遇低得多)。看来这个车厢上会来事儿的还是绝大多数。而我这个不会来事儿却跑了东欧的,则没有什么可卖的,只是按当时的市场价花2美元向苏联倒爷兑了36卢布,作为路上的零花钱。
直到过了伊尔库茨克,交易的高潮才渐渐过去,但“常规”的倒腾则直到莫斯科,一路都在进行。目睹这一切,令人慨叹不已。中国与东欧这些一向有贱商抑商传统的民族同时又以“倒爷”而闻名于世,实在是由来久矣。70年前瞿秋白同在这条铁路线上,也目睹了成群的中国倒爷在倒腾“饿乡”所匮乏的种种东西,当时中国的“公派”人员也一样“会来事儿”。以至于北洋政府派往苏俄的第一个外交使团——张斯鏖使团中,也是倒爷充斥。而那时的苏俄正处在战时共产主义时期,对私商以至“背小口袋者”(在集市上出售余粮的小农)都一律以严刑峻法的“红色恐怖”手段厉行禁止。就这样,中国的倒爷仍能大行其道!无怪乎夫子气十足的瞿秋白于眼界大开之余发出了一番感慨:“中国人对于法纪、‘政府’的抵抗力,好一似生物学里所谓‘抗毒素’,是中国人天性中的特质。劳农政府在军事时代采严厉的集权制,正在禁止投机商业,中国奸商却还趁机作恶,竟有卖鸦片的;或者呢,简直入共产党,以便倚势妄为;穷极无聊的困兽,也有去当红军的——在南俄最多——施其残忍杀掠。就是张斯麐的随员中也有因为投机商业而被捕入狱的。……如此严厉的政制之下,中国人仍有取巧作弊的本领,真是天赋!社会力强制的非正道的抑遏天性的制裁,所得几千年的遗毒,就成为个性横溢于邪道的本能呵!”今天中苏列车上的倒爷——老于此道的或顺便而为的——情形与性质当然与瞿秋白昔日所见大有区别,其中的可原之情、必然之势(即如我,亦并非没有“倒”的欲念,只是不善于此道罢了),我就毋庸赘述了。所望者,唯愿“几千年的遗毒”早日消除,人的“天性”得以在“正道”上获得解放,而不再为“强制的制裁”所“抑遏”,流为“横溢于邪道的本能”罢!
尼古拉二世
12日,列车离开色楞格河流域,沿着贝加尔湖南岸与西岸走了半天。这个世界最深、水量最大、水质最纯净的淡水大湖果然名不虚传,湖面浩淼如海,湖水清澈无比,湖底的卵石清晰可见。坐在沿湖疾驰的列车上,一边是水天一色的万顷碧波,一边是哈马尔山麓深秋季节的白桦树林,一幢幢漂亮的小别墅如孩子搭的积木一般点缀其间,真是一片令人陶醉的湖光山色。据说,这里就是两千年前苏武牧羊于其畔的“北海”,这纯净的湖水,也许就是这位民族先贤清澄而崇高的人格之灵气所钟吧。
离开贝加尔湖,列车进入西伯利亚腹地。12、13两日连续经过伊尔库茨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新西伯利亚与鄂木斯克诸城市,跨越叶尼塞、鄂毕、额尔齐斯诸大河。闻名世界的“大陆桥”西伯利亚大铁路,经过七十多年建设,现代化程度已经很高,全程实现了宽轨、双线、电气化与自动闭锁、电脑调度,行车速度之快虽不及欧美日本的高速铁路,却为我国任何一趟特快列车所望尘莫及。苏联70年建设的物质成就,于此可见一斑。
14日晨6时(莫斯科时间)到达秋明。一夜之间,天气骤变,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下到站台没几秒钟,刺骨的寒风就把我逼回到车厢里。下午3时,列车到达乌拉尔工业区的中心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当年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连同妇孺、仆人在内就是在此地被枪决的。出了此城,列车便鼓着劲儿爬上乌拉尔山脉,山口上的欧亚两洲分界碑在窗外一闪而过,我们不仅在文化上而且在地理上也置身于欧洲了!
15日下午5时,列车晚点五小时到达终点站莫斯科。70年前,瞿秋白动身离京去哈尔滨转道赴俄也恰好在这一天!中国驻苏使馆有人在站接车。我们在使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去游览莫斯科市容。初步印象是莫斯科市区面积很大,但建筑较为古朴陈旧,不少传统俄罗斯风格的建筑如瓦西里·布拉任尼大教堂等都体现了明显的拜占庭文化的影响,而与西欧异趣。我没有看到像北京近年来那么多拔地而起的现代化高楼。莫斯科也是中国倒爷的乐园,一元人民币的东西在这里可以成十倍地卖出,而当地的东西又极便宜,主要消费品官价远低于国内。这样一出一进,中国人简直个个都算阔佬。但就是商店的柜台大都空空如也,买点东西要么就排长队,要么就凭居民购物证。不熟悉情况的人在这里连饭也吃不上——莫斯科的大饭店都要预订座位,小饭馆既少,开门时间又很短。我们虽在红场附近的商店里转了好一会儿,但一无所获,只有一些在苏联有“关系”的人在熟人帮助下采购了不少便宜紧俏的商品,使在中苏列车上“倒”空了的行囊又鼓了起来。
当晚我们便坐上苏波国际列车离开了莫斯科。10月17日,我们到达波兰首都华沙,在站内月台上就被中国驻波使馆的人送上了开往罗兹的列车。仅两个小时就到了这座波兰第二大城。罗兹大学派来教我们波语的老师已经在站迎候,并把我们一直送到了住所。
两万多里的“饿乡”之旅结束了。一路上我们基本上是一帆风顺,没有任何耽搁。可是,由于国内手续的烦琐,我们从出发时就已注定赶不上罗兹大学语言部的开学日期了(10月1日),而且整整迟到了半个多月。按这里的规矩是不允许这样的,但波兰方面也谅解我们的“国情”,并未说什么。
华沙老城
罗兹是波兰仅次于首都华沙的第二大城市,人口约90万,但市区面积却比我国200万人口左右的大城市还大,环境十分优美,而市政设施却不很令人满意。它是波兰最老的工业城市之一,在属俄时期,它的纺织工业曾饮誉于整个俄罗斯帝国,现在仍是波兰最大的纺织工业基地。罗兹人的衣着因而也比较讲究,明显地比莫斯科人穿得好些。罗兹还是波兰文化艺术、尤其是电影与美术事业的中心,但在目前的转轨时期,这些行业似乎都不太景气。初次踏上波兰土地,我立即感到的并不是由“甜乡”到“饿乡”的制度变迁,而是由炎黄子孙到西斯拉夫人的巨大文化差异。这里有许多怪现象:无人喝开水,有钱人喝饮料,没钱的人则打开自来水龙头就喝;到处是教堂,人人都养狗;学校厕所不分男女,门上也无拴,坐在马桶上,始终担心别人闯进来,不过一般人还比较文明,道歉一声,甩门就走。我们的住处离学校有公共汽车五站路,附近无饭馆,要在食堂吃饭,必须往学校跑,而食堂开饭时间又很短,所以刚来的几天我们每天几乎只吃一餐。到罗兹的第三天,因为住房及其他问题,大家托我与另一位同志返回华沙向大使馆汇报,由于语言不通,地理不熟,我们差点在华沙“走失”……但愿对这种种奇风异俗文化环境的新奇感早点儿过去,让我透过生活的帷幕,去窥探“饿乡”的真正奥秘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