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浪漫之城
过去的几世纪,成就巴黎之与众不同的大多数关键因素总能够穿越不同的时代,其延续性令人称奇。在今天,这个时髦之都的许多方面也与过去惊人的相似。比如,对比17世纪人们对在街道漫步的体验,今天人们的体验也是相似的。事实上,巴黎只有一个形象在今天有了非常惊人的转变,即这座城市与爱情和浪漫的联系。
今天,人们经常形容巴黎为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世界各地的夫妇来到这里度蜜月,或庆祝订婚。人们常说,在巴黎宣誓的爱情将会天长地久。巴黎成为浪漫之都是在17世纪,那时候的巴黎出现了许多公共空间:公园、林荫大道、商场,以及高级的商店,供人展示自己的穿着相貌。那些亲眼看到城市变化的人,也是最早形容巴黎生来浪漫的那群人。然而,要说这座现代之城里产生的爱会长久,甚至永恒,对当时的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
1835年,巴尔扎克曾声称,“巴黎的爱情不同于任何一种爱情”,随后他补充说,“那里的爱情……是欺骗……爱情稍纵即逝,却……留下一片毁灭的痕迹,来标记它的逝去”。
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巴黎,这是非常普遍的观点,当时的巴黎被看作浪漫陷阱的中心。也像巴尔扎克一样,那些开始描绘爱情经历的人,往往形容其稍纵即逝;他们与巴尔扎克一样认为,在巴黎,通往浪漫的道路上充满了幻想。永结同心?休想。这也是爱情神秘性的关键所在。在巴黎,浪漫是一种被神秘包围的体验,总埋藏着一股危机。这种浪漫有趣、刺激、性感,这种冒险别处无法寻找,却绝不是为了地久天长。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巴黎的女性。
17世纪到巴黎的外国游客,通常会惊讶于那里的女性所享有的自由。女性几乎出现在当时新出现的所有公共场合,这对其他欧洲城市来说实属罕见。就像西西里人马拉纳在17世纪90年代说的,“(巴黎的女人)可随心所欲地行走在城市的任何一角”。
许多与巴黎女人的邂逅记叙也清楚表明,在17世纪的观察家眼里,这座新型城市催生了一类新女性。巴黎女性更加美丽,更具吸引力,也比别处的女性更加世故老练。因此,对那些为之迷倒的男性来说,这些女人就是危险。“巴黎的爱情不同于任何一种爱情”,主要是因为其风险之大。一次又一次,这座现代城市的美丽女人毁灭了那些拜倒在她们裙下的男性。
女性可自由出现在城市的公共空间里,不受束缚,最早发生在从新桥的宽阔步行道上。只要有男士陪同,即使连贵妇人也会加入人群,为路边的各类表演所吸引。她们观看表演,欣赏河边的美景,也在露天的小摊上购买小饰品。
图1 巴黎的女性,无论来自哪个阶层,都可以随意随时出行,令国外游客感到惊奇
皇宫百货的空间更加封闭,消费也更加高档,也无疑能够说明,巴黎女人来到此地,即使没有男性陪同,也能感到无拘无束。也是在那里,人们发现巴黎女人公开调情,丝毫不加掩饰。
这似乎也是皇宫百货区别于其他欧洲拱廊商场的一点。在伦敦皇家交易所,女售货员千方百计保护自己,以防男性揩油,在伦敦男性看来,这里的女性就像商品一样伸手可得。而皇宫百货的大量描写则表明,无论是女店主还是女顾客都没有这样的担忧。
在各种来源的作品或描述中,皇宫百货的女性的行为都是相似的。这些作品中,有皮埃尔·科尔内耶在1633年上演的喜剧《皇宫百货》,贝尔托在1654年创作的巴黎生活年代记,以及像意大利年轻富翁洛卡泰利的描述。在这类作品中,打扮引人瞩目的女店员轻松地和潜在的客户交谈;而一些来自上层社会的年轻未婚女性,被百货商店的特殊魅力吸引而来,也和适龄男性凑在一起。这种行为,也是巴黎与众不同的一方面,但绝无不当或冒失之举。
图2 外国游客在皇宫百货购物时,通常会讨论见过多少女人,既有开店,也有逛店的
巴黎的女性如此着迷自己的独立,以至于她们开启了一种新的潮流,方便她们自由出入那些不像商场那样对女性开放的场合。出身高贵的妇女所用的,是内梅兹所说的“随时能戴面具出行的特权”。这种“特权”并非巴黎独有,其他欧洲首都的贵族女性也会在公共场合戴面具,保护自己的隐私。然而,只有在巴黎,这种原本平常的做法变成一种精致而带有调情意味的仪式。内梅兹指出,巴黎的女性想要“随心所欲地隐藏或者展示自己”。也只有在巴黎,戴面罩的女性才带着一种神秘甚至魅力的光环。在巴黎,一个新的词语“微服”也首次被用来形容这种潮流。也是在巴黎,这种做法也开始传播到社会最高层以外的人群。
“微服”形容的是一种文艺复兴时期诞生在意大利的行为,该行为后来逐渐在西欧各国流行。下至主教,上至君主,当那些高官出行时想要避免被认出,就会选择微服私访。这意味着他们将使用假名,并且不让仆人和随从跟在身边。如此一来,他们经过一些地方后,能够避免一些原本需要迎合他们身份的招待仪式,常常排场巨大,劳民伤财。
在17世纪初,微服这个词语由意大利语进入法语。到该世纪的下半叶,隐藏真实身份行走在巴黎变得越来越普遍。一些大贵族开始微服出行,因为他们想要避免麻烦,想要和普通巴黎百姓一样享受出行之乐。赛维涅夫人形容两位巴黎公主“微服奔跑在[巴黎]的街头”,甚是欢乐。此外,彼得大帝曾在巴黎考察,为涅瓦河畔建造城市寻找模范。彼得大帝“想要尽情观赏[巴黎]而不引起人们关注,想要自由地乘坐公共交通”。这座现代城市也创造了一种观赏城市的欲望,更加现代,更加自由,而微服的流行,也很好地表达了这种欲望。
从1650年起,巴黎的期刊和小报开始密集地报道那些避开国事访问,想要像普通游客那样观赏城市的大使。许多重要人物倾向于隐藏身份,普通人也由此得到了启发,因为到了17世纪晚期,微服不再仅仅用来形容权贵阶层,而是包括“任何不想被人认出的人”。因此,巴黎的街头看似有许多“自由活动的人”,仿佛他们也真的想隐藏自己的身份。
1689年,画家让·迪厄·德圣—让为后世记录了统治巴黎时髦的许多新发明。图3上的时髦男子炫耀着那个冬季最新的潮流,比如套在他右手上的河狸皮手筒。此外,他按当时最流行的方式披着当时颇为抢手的斗篷:将斗篷高高地提起,盖住下半个脸和鼻子。这并不是出于保暖的实际需求。17世纪80年代的巴黎,一个人穿着斗篷遮住脸出门,其实是为了表明,自己想要隐藏身份。男性通常不戴面具,但是在巴黎,如果男性拉上斗篷,他其实是正式表明自己“微服”出行,正如图中标题所示。第一次,高档时尚的配饰不再是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身份,而是表达不想被路人认出的愿望,其作用就像今天的太阳眼镜。当然,这也暗示,一个人这样保护自己,是因为他如此重要,所以身份需要保密。
图4中的贵族女人正如标题所说,穿着时髦的中长大衣,戴着轮廓优美的兜帽,“在城市里闲逛着”。她戴着厚厚的手套,右手腕上有一个小小的手筒。她嘴上方是一张黑天鹅绒全脸面具,属于当时的潮流。像那些把斗篷拉高的男性一样,这些戴着面具的女性也是微服出行。但是这位贵妇并不是像欧洲其他城市的女人那样想要遮脸。事实上,她这种忸怩的姿态会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想要隐藏身份。
图3 巴黎人拉高斗篷遮住下半个脸时,他是想要表达自己隐藏身份的意图,这种做法称之为“微服出行”
图4 女性想要“微服”行走在巴黎,使用的是面具,也只遮住下半个脸
在许多关于17世纪晚期巴黎女性微服出行的描述中,女性都像这位一样,将面具当作玩物,而不是用来遮住自己的脸庞。正如马拉纳说的,“什么时候遮脸,什么时候露脸,她们都随心所欲”。在她们的手中,微服已经从一种隐藏身份的手段,变成一种和周围人随意调情的手段,人们可决定何时摘下或戴上面具,增加神秘感。
这位贵族妇女手中的全脸面具也是一种巴黎特有的时髦。这种面具不是贴在脸上的,而是用牙齿咬在面具背面凸起的小按钮上。菲勒蒂埃在他1690年的词典中解释说,妇女通常称这种隐藏术为“狼面”,“因为这样可以吓到小孩”。这幅图也是由让·迪厄·德圣—让创作的,表现了佩戴“狼面”的效果,也证明整张脸遮住后女性就真正地“微服”了。在舍瓦利耶那部关于五苏马车的喜剧里,妻子和爱拈花惹草的丈夫同坐一辆马车而没被认出来,也是因为戴着“狼面”。
图5 这位女性戴着当时被称为“狼面”的面具,“因为这样可以吓到小孩”
许多描绘成微服的巴黎女性中,图中这一位是真正地戴上狼面的。这张单人肖像中,这位妇女自称“女士”,这就意味着她并不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创作者用这些细节告诉读者,这些神秘兮兮的面具后面的人物,真正的来头总是难以确切判断。
在17世纪的巴黎,一种早期的名流文化诞生了。一些游客来到巴黎,就是想要探访名人的踪迹,而布里斯等人写的游客指南也指出宫廷重要人物和富有的金融家的地址,鼓励游客去尝试这种旅游。微服出行让贵族人士免于成为游客的“景观”。然而,很快,一些出身平凡、无须隐瞒身份的人也开始使用那些富人或名人的伪装术,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别人想要擦肩而过的名流。斗篷和面具因此成为最好的伪装。
在1643年上演的喜剧《撒谎家》中,科尔内耶也揭露出,人对地位的渴望,将如何影响伪装身份的行为。剧中主人公是位普通的学生,来自中产家庭,却极力想要成为杜乐丽花园里的那些名流。于是,他开始穿着高于他社会阶层的服装,并且杜撰一些风流韵事,强调自己征服对象时总是微服出行。然而,事实上没有哪位神秘的妇女爱上他,他只是一位无名小卒,在面具和斗篷装饰的神秘巴黎,一心想要成为重要的角色。
一百五十年后,这个戴面具的做法就像科尔内耶预言的,成为那些想要为出名而出名的人最爱的手段。自那以后,这种乐趣也不再纯粹。
这种形势变化是因为一类人物的出现,也就是后来代表巴黎的巴黎女人。在17世纪以前,许多人都认为巴黎女人比别国的更精明、世故。到了17世纪,“巴黎女人世界最美”已成为普遍看法。也只是在法国时尚产业崛起后,巴黎女人才获得这项美誉:从一开始,时髦就和巴黎女人不可分割。即便今天,英国人也用法语parisienne形容巴黎的女性;几世纪以来,parisienne(巴黎女人)已经和风格和时尚联系到一起。而这些美艳且引领潮流的巴黎女人不仅外表出众,对时尚也尤其敏锐。
当古在1691年的喜剧《巴黎丽人》中全面地展现了巴黎女人的风情。主人公安热莉克是最早的巴黎丽人之一。她有三个情人。她有怎样的信条呢?“同时有三个情人比较复杂……对我来说,比较明智的做法是要拿捏得当,想要男人陪伴时,也能随叫随到。”这越来越成为巴黎女人的一大特色,就像西西里人马拉纳的旅游指南书中说的,“她们的爱不深沉,也不长久”。在诗人让—弗朗索瓦·萨拉赞看来:“她是一个女人,巴黎的女人。拼写出来,就是‘风流女人’。”
在17世纪以前,“风流女人”通常都是些荒谬的人物,有时候是过分拘谨,有时候又太年老而无法吸引男人。在17世纪初,这类人的荒谬呈现出另一种形态,这些人是时尚最早的受害人,打扮过度,毫无挑剔地追求时髦。
到了17世纪80年代,“风流女人”被重新定义,成了巴黎女人的同义词,她们定义了时髦,因此不再荒谬,其他人与之相比反而显得荒谬。画家告诫时尚追求者,风流女子们“什么人都糊弄”。词典定义这类人“变化无常”,并且警告说她们“要别人对她们忠诚,自己却绝不对任何人忠诚”。约在1690年,一系列喜剧(其中一种题为《风流女人的夏天》)讲述了这类行为。在1687年上映的米歇尔·巴龙喜剧中,有一位叫西达利斯的风流女人,被她的叔叔讥讽为对“三位追求者不忠”,而她对此则回答说,“今天手上钓着几个男人不再是罪了,一个都没有才是罪”。
在巴龙的作品娱乐巴黎剧场的观众的同时,尼古拉·德拉梅森二世的版画也开始流行。这幅版画描绘的很可能就是西达利斯和她的三位追求者。标题上说西达利斯的“任性之举”,在巴黎女人中已属常见了。这幅画想告诫人们“那些清楚自己诱惑力的美丽女人”的“诡计”,比如画中那位穿着时髦的女士。男人应该保持警惕,因为今天那些“心不定、缺乏忠诚”的女性想要的不是一个追求者,而是“一圈追求者”。
到了17世纪晚期,有传言说这些风流女人利用她们对时尚的感知,模糊了巴黎社会的阶层界限。据说,在巴黎能够见到女性的暴发户,出身平凡,但是外表美艳,品位高雅,以至于任何人都会相信她们非富即贵。
图6 德拉梅森的版画讽刺巴黎这些风流女人水性杨花,做不到对一个男人忠贞
没有谁像记者兼作家厄斯塔什·勒诺布勒那样,无情地鞭挞巴黎的风流女人以及她们造成的阶层模糊。在他笔下的巴黎,无论穷富贵贱,都可以自由出入新的公共场所,出身平常的女性也因此有机会重塑自身。在一份1696年发行的期刊上,勒诺布勒发表了《风流女人的奢华品位》。文中,一对朋友在杜乐丽花园散步,这地方常被形容为风流女人的游乐场。他们发现一对打扮尤其时髦的妇女,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贵气:刺绣上有一片真金以及“闪闪发光”的宝石。其中一人估算这些人的身价,断定她们肯定是“侯爵夫人”,另一人则讥讽道:“你是石器时代的人吗?”他进而解释说:“今天,人和人都混淆了。现在的人们,穿着不再看得出出身阶层了。”
因此,在这座沉迷于时尚的大城市里,社会阶层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也促使一类新女性出现。这类女性就是风流女人,出身低微,却能利用自己的时尚感让人误认作贵族,并且善于利用巴黎的公共花园这类新景观表现自己。勒诺布勒告诫人们,“专业的风流女人深知如何一点一点夺走男人的财富”。她们“花枝招展”,能“让很多人上钩”,并且从“这些人身上拿到的钱,她们可以拿去提升自己的品位”。到了世纪末,一位讽刺家甚至形容这些风流女子“在巴黎攻无不克”。
而真正危险的巴黎人出现在17世纪最后几十年,此类人通常被称为“猎富者”(男性为aventuriers,女性为aventurières)。而风流女人只能算这类猎富者的先辈。相比最先出现的“风流男人”(coquet,即到处留情的负心汉,这个说法没有普及),“猎富者”则既可以形容男性,也可以形容女性。当时的批评者,对感情遭骗的人往往几笔带过,对成功骗取感情的劣迹却往往大费笔墨。
在1687年,当古在法语里引入了这类人的第一个实例。他的作品《最时髦的骑士》中,有位清贫的主人公维尔方丹骑士,此人就是一位猎富者。这个词原本形容那些“去战场寻求荣耀”的人,后来在法语中获得了新的意义:“那些身无分文且不择手段追求财富的人”,这类人“使尽手段赢得女性爱慕,却不会陷入爱河”。当古笔下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位新型骑士。此人同时追求五到六位比他年长的女性,用她们的钱为自己买单。当古留给他的读者这样一个巴黎:“今天许多年轻的爵爷在感情生活上劣迹斑斑”,因为他们亟需用钱保持外表的光鲜。
很快,这些现代社会的骑士也被称作猎富骑士,并且有了英文的名字advanturers或者fortune-hunters。这些猎富者也是巴黎的一大特色。一份名为《世界新气象》的期刊曾专门描写一位年轻的卡尔多内骑士,此人刚和一位“年长许多且十分富有的寡妇结婚”。他肆意挥霍女方的财产,其中包括用来向年轻妇女“显摆”的“华丽服装”。
1697年,勒诺布勒在小说《冒牌的伊萨姆伯格夫人》讲了一个极致的“猎富者”的故事,这两位猎富者分别是蓬萨克和卡利斯特。第一位是出身普通、来自外省的蓬萨克,走过法国各个省份,并让很多富人相信他出身贵族、品德高尚,尤其是一位极其富有的寡妇。卡利斯特则不同,只有到了巴黎,她才真正实现自己的意图。她装扮成一位女伯爵,摇身一变,成为一位长相美艳又能充分享用巴黎精致和富足生活的法国女杰。
蓬萨克和卡利斯特成立的两个家庭,一个在玛莱区,另一个在圣日耳曼郊区。城市庞大的人口和规模让他们毫无障碍地施展骗术。他们都有着双重身份,在两个家庭之间游走;他们借助虚假的文字图案和徽章,隐藏非法获取的瓷器和华服。
每个人都把卡利斯特当作伊萨姆伯格伯爵夫人,而她也赢得过一位英国勋爵的欢心,以及一个叫格里佩的人。格里佩“来自社会最底层”,在皇室的金融官僚体系中步步上升,成为巴黎最富有的金融家。勋爵认为他追求的是和他社会地位相同的女性,而金融家则是相信自己将用“五六百万”娶得一位贵族妻子,为自己赢得社会地位上的资本。
世上真有众多惊艳绝伦的巴黎美女吗?耗费时间追求这类人是否真的危险?尽管无法确定,但仍有许多证据表明,这些美丽惊人的“猎富者”绝不仅仅是虚构的人物。类似的故事来源广泛,既有信件和回忆录,也有期刊和旅游指南。当时的报纸总是用神秘女性的故事娱乐读者,这些故事中的人出现在时尚的场景中,并且让许多贵族男青年认为她们血统高贵,然后榨干他们的财产。长久以来,这些记者坚称他们的故事“绝对真实”;其中包括路易·德迈利,一位真正的骑士,来自古老的贵族家庭。他在作品中细致地描写了出现在巴黎公共公园里的各类人群。
穿着时髦的人也让人们加深了“巴黎的公共步行道猎富者很多”的印象。这幅来自17世纪90年代的绘画(图7)中,就描绘了当时最著名的几位,包括卢瓦宗姐妹。这两人家世普通,长相美艳,因为疑似和法国社会的最高层人物有风流韵事,在当时成为流言蜚语的焦点。这两姐妹,一位金发,一位棕发,穿着当时最时尚的衣服,手挽着手走在巴黎的步行场所——基本可以确定,地点是杜乐丽花园。(这些最知名的“猎富者”和别人眼中打扮过度的金融家在这一点上很相似,她们的脸上也是浓妆艳抹。)
图7 图中的卢瓦宗姐妹在公共花园散步。这两姐妹是巴黎最臭名昭著的风流女人
这座大城市在奢侈品产业和时尚发展的推动下,给了这类女性一个生存空间。这类女性在18世纪里被统称为“致命女人”。就像风流女人和“猎富者”,致命女人容貌美艳而充满诱惑,凡拜倒在她们石榴裙下的男性,往往结局悲惨。
这类对女性诱惑的描写,最早出现在17世纪。1655年,一本薄薄的《少女学院》出版了。这是本原创的现代色情小说。在马萨林枢机宣布此书是“最邪恶的作品”后,审查部门的人开始见一本销毁一本。如此一来,书也成了经典的地下读物。
留存下来的《少女学院》,最早的版本来自1667年。当海军司令的秘书萨米埃尔·佩皮斯在他最爱的书店中见到此书时,内心曾充满挣扎。佩皮斯在日记中记录了他的内心斗争。他担心自己哪天暴毙,而别人在他的书房发现此书。他曾想过抗拒购买。最后,他还是下决心买了一本,阅读几遍,然后烧毁该书。
《少女学院》讲的是两位巴黎年轻人的故事,这两人都是巴黎富商的后代。方雄年方二八,涉世未深;她的追求者罗比内手把手教她性爱。她的堂姐苏珊为她解释每一个名词术语,而方雄很快便对理论和实践都了如指掌;很快,她便沉溺在性爱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一系列书奠定了巴黎作为各类色情文学中心的名声,《少女学院》便是其中之一。这类书的情色世界也带给巴黎一个新的形象。正如《少女学院》这本现代色情小说所说,相比别地,巴黎人可以更自由地谈论性,而性也越来越成为日常生活的部分。
但是《少女学院》不只是各种性爱故事的合集:该书呈现其极具挑逗性内容的同时,也传达了一个十分实用的信息。方雄的堂姐让她详细了解避孕措施,这是17世纪前所未有的,而这显然是巴黎的年轻女性尤其需要了解的。
未婚的妈妈把婴儿丢弃在公共场所(通常是教堂),这在欧洲早已不是奇闻。然而,到了17世纪,在巴黎的弃婴医院里,“这类弃婴数量迅猛增长”。这座医院按照路易十四在1670年8月颁布的法令建造,是巴黎第一座由政府出资并管理的医院。事实上,在短短六十年里,弃婴的数字增长了九倍。这个时期城市的人口也有增长,但也赶不上这个增速。1671年,弃婴医院开门经营时,接到了928个婴儿;仅仅过了两年,这里有了1600多人。
这座城市的休闲场所越来越多种多样,而不同的居民越发聚到一起,这些令人叹息的数字也说明了人口迅速增长的结果。这种不同人群聚集带来的结果中,更难让人难以预测的是凭借自身努力获得成功的巴黎女性的崛起。
在过去几个世纪里,这种美丽而时髦,凭借自身努力获得成功的女性一直存在。就像城市的林荫大道和公共花园,她们和这座城市的现代化以及神秘感紧密相关。1731年,正值香榭丽舍大街竣工,林荫大道开始环绕左岸,普雷沃神父出版了《格里奥和曼侬·莱斯戈骑士的故事》。普雷沃选择了路易十四时期的巴黎作为故事场景,讲述了一位现代骑士,以及一位出身平凡的美丽女性打破旧有阶层束缚、实现上升的故事。曼侬所生活的巴黎是时髦之都,金钱和高级金融的城市,灯火和速度的城市,“专营乐趣之所”。此人不惜重金,让自己转身变成巴黎最耀眼、最时尚的女性;她将巴黎的一些散步场所变为征服男性的战场,让巴黎最有头有脸的金融家为她买单。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那些在17世纪出现的社区的边缘地带也不断吸引居民,这座城市逐渐扩张,超越路易十四最初规划的绿色环城道路,于是小说也不断地推广着巴黎的最新形象,那里的女性只要艳丽、冷酷无情,无须家世和财富也可成功。1880年,埃米尔·左拉的小说《娜娜》为勒诺布勒在两百年前开写的长篇小说敲定了结局。
娜娜代表了1870年的巴黎,一座在奥斯曼男爵的努力下进行再改造的城市,一座仍然适应新规划的城市。奥斯曼想要超越太阳王在17世纪带给巴黎的新都市工程,他要带给巴黎更多、更宽阔的林荫大道。他建造了当时最大的散步空间(布罗涅森林),以及让旺多姆广场和皇家广场看上去更像斯文时代[14]遗迹的星形广场。同样,娜娜让17世纪的风流女人和猎富者的掘金之旅相形见绌,如同小儿科。
左拉笔下的女主人公也是当时危险的巴黎女性的最典型代表,即交际花。她们也像前辈一样,衣服紧跟时髦,渴望被巴黎的奢侈包围。像风流女人一样,这类人身边有着一位又一位追求者,为她的奢华品位买单。
而相比前人,这类人的特别之处是她们的结局。曼侬最后贫困潦倒,然后死在路易斯安那的“沙漠”。左拉着重描写娜娜死于天花,细节描写之处,足以令人反胃。曼侬和娜娜都是真正的致命女人,让许多男人倾家荡产,却也亲手葬送了自己。
相较之下,17世纪巴黎的“猎富者”则能善终。创作她们的作家不想给她们悲惨的结尾;她们的同代人显然不愿用悲惨的结局取悦他人。卢瓦宗姐妹中的一位嫁给了贵族家庭。勒诺布勒的《风流女人的奢华品位》中,歌剧院歌手出身的珀赖因被作者讽刺为最克夫的女人,毁灭了一位侯爵和“无数人”,却在故事的结尾回到巴黎的剧院,坐在最好的座位上,“想要让那些真的贵妇看到,她们谁也配不上她身上的华丽服饰和昂贵项链”。
这几乎是17世纪巴黎最现代的性观念了。那些熟谙时尚之道,以此违反社会等级秩序的女性并没有因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遭受惩罚。这些风流女和猎富者反而得到追求者的礼物,在那些富有的爱慕者眼里,她们是“笨蛋”“蠢人”,而不是“猎物”。这些追求者明显知道如何控制局面。他们维护这种关系,本身也有不可告人的动机。
正如勒诺布勒解释的,那些与这类危险女性交往的富有男人,并不会被她们的漫天要价吓退:“这些风流女人要求的金额并不会让他们退缩,因为这种破财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乐趣。”风流女人要的钱越多,“他们反而越忠诚”。在这座新的巴黎,能够花钱让一位冒牌伯爵夫人走在时尚前沿,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能让一个富豪脱颖而出。
从新桥的步行道诞生起,巴黎女性已经融入这类公共空间。她们在不同社会阶层间游走,也自然使得原本清晰的经济社会界限从17世纪起变得模糊。
风流女人、交际花、致命女性,这些法语名词自诞生起,便用来形容那些通过自身改变命运的女性,并且被其他许多语言使用。几个世纪以来,他国的富人想要寻找浪漫的激情体验,便会前往巴黎,希望能够遇见一位风流女人或者交际花,希望和她们在歌剧院或是公共花园相遇;而这些女性成功跨越社会阶层边界,也成了18世纪初的某游客指南所称的“巴黎的自由”。
1734年,当波尔尼兹男爵说,“大多数人都知道巴黎是块怎样的地方”,无以计数的英国和德国贵族,或是美国金融家,甚至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都明白他的意思。长久以来,这座欧洲的浪漫之城,被人们视作蕴藏爱情同时充满危险和情色的“一类地方”,那里的体验比任何一处的浪漫魅惑都要刺激;这里也是欧洲人认为的,比自己压抑的家乡更加自由、更不受常规约束的“一类地方”。
在17世纪得到重塑的巴黎,新富人群、女人克星、猎富者、金融家、冒牌贵族,还有许多真侯爵和伯爵构成了城市和公共场所的景观。人们无法判断所遇之人的身份,多数人是如此相似。一些人抱怨或者忧心忡忡,过去的生活即将消亡,旧有的贵族将不复存在。然而,无论巴黎人还是外国人,都看到这座现代城市对秩序的重塑,并且认为这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人们经常说,过去那个社会阶层说了算的世界,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牺牲品。在社会阶层消亡后,那种定义巴黎之浪漫的社会阶层的高度交融也成为世界各地的通行法则。在我们现在这个等级不再分明的社会,巴黎和浪漫之间的纽带也重新定义。过去几百年来让巴黎的爱情与众不同的危险都已不再,巴黎女人也不再有以往的致命诱惑,而是保留了练达和时髦。这座灯火之城历经重塑,成为最浪漫的城市,一处现代爱情故事的核心场所,这种核心即真正的爱情,而不是危机四伏的浪漫。
在2000年初,巴黎两座著名的桥梁被改造成“爱桥”,桥上的栏杆上挂满了“同心锁”[15],来自世界各地的情侣将名字首字母刻在锁上,然后将钥匙抛入塞纳河,作为永志不渝的许诺。从新桥到爱桥,巴黎的浪漫也随着时代而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