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红楼梦》的宿命结构
《红楼梦》的中心线索和基本内容是一块灵石的经历。这块石头原本是女娲炼石补天时剩余的一块,幻形入世为人身,又返璞归真,于青埂峰下,将所经所历记在本身之上。
围绕着灵石的经历,作品中存在着互相纠缠的两个层面的描写,一个是形而上的宿命意志,它预示和规定着情节的走向和主要人物的命运;另一个则是形而下的层面,叙写了一个贵族大家庭内外发生的丰富的生活现象,它在冥冥中宿命意志力量的控制下,自然而然地走向悲剧的结局。
形而上的宿命结构由两种力量构成,一种以灵石下凡为起点和归宿以寄托,体现佛教“色即是空”的观念,主要起着引导作品的情节和中心人物宝玉归宿的作用。第二种力量是神秘的谶语,它有着魔幻的预言力量,为整部作品蒙上迷离恍惚的雾霭,走向悲剧的结局。
灵石一直在左右着全书情节的走向。在全书的第一回对它的出身来历做了交代。它本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彩石,后来得道成真,有若干种变化。一种是能够记下自己在世上转胎生活经历的巨大石书,一种是能开口说话的灵石,一种是通灵宝玉,一种是成仙身的神瑛侍者。整个第一回都是在描写彩石。空空道人看到石上的文字并抄下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十六个字,实际上概括了整部作品情节的基本走向。作品这个整体结构体现的佛教色空观念,是作者在进行总体构思时就已赋予了作品。
灵石在现实层面的叙写中以两种形态出现,一个是本身形态,即通灵宝玉,一个是肉身形态,即荣国府公子哥贾宝玉。在贾宝玉降生时,与之俱来的是在他嘴里含着的那块通灵宝玉,这表明将两者视为一体,让其间有着终生难舍难分的关系。但是两者并非是统一的,经常呈现出分离甚至对抗的样态。在灵石与宝玉两者中,前者是头号角色。
作品采用了“伪”第一人称的叙事模式,即整部作品都是出自灵石的口述。
尽管灵石担负着作品情节“空-情-色-空”整体走向的使命,但在“情天恨海”中浸淫,会丧失本性。因此癞僧跛道两位离奇人物,为其护卫加持。一旦灵石懈怠职守,他们就会及时出面,进行干预。
其使命不仅护佑灵石,有时也正面点化陷于情海中人大彻大悟,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有时则惩戒执迷不悟之辈,示欲之过。其中度化甄士隐是场重头戏。跛道人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隐的注解中包含了佛教的两个主要思想,即诸行无常与四大皆空。诸行无常指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中的万事万物处于流转不息,永远变转的生灭过程中。《好了歌》罗列了炎凉世态中人情冷暖变化的一些现象,而甄士隐之注解则更进一步洞察了一切事物都会盛极而衰或否极泰来,也都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并且看穿了世人的荒唐之处在于“反认他乡是故乡”,他本人也最终遁入宗教。这无疑是贯穿于《红楼梦》中的基本思想。
作品中的神秘谶言首先决定着大观园内外的那些美丽聪明的少女少妇们的命运。这种结构是按照“伏笔—照应”式的关系,在作品中不停的互动。第五回预言了这些女子的命运和结局。
对于丫头侍妾,这种预言比较简单,因果关系比较直接。而正册和曲子中所言及的十二个女主子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史湘云、妙玉、王熙凤等上层女性,这种伏笔与照应的关系就呈现出多重的复杂样态。有关她们命运的谶语,不只局限于第五回中的判词与曲子,其照应也不只是最后人物的结局,悬念层出不穷,又旋解旋生。
第一回中还泪之说绛珠仙草因受了赤霞宫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之恩,将要下凡以还泪报恩,注定作品中将要发生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演出女主人公泪尽而亡的悲剧。林黛玉初登贾府,便因宝玉摔玉而淌泪,便是还泪之始。薛宝钗紧随其后登场,也与男主人公贾宝玉有些瓜葛。
第五回判词和曲子,将三人关系第一次作了暗示。这样,宝、黛、钗感情纠葛以及钗、黛悲剧命运的总体走向就被规定下来。而在其后,神秘的金饰多次出现。宝钗拥有的金锁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明显是一对,而又“是癞头和尚送的”,而且还叮咛“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既照应了前边的“金玉良缘”,又伏下了后边二宝之婚,使其更有了现世的依据。二玉之爱与二宝之婚,一个是前生的约定,一个是今生的宿命,后者显然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种谶言的伏笔和照应,更多地体现于作品中大观园女子们的诗歌里。作为女主人公的林黛玉,诗歌里的谶语在她身上用得最多,而这种回环重叠的伏笔—照应的关系,也表现得最为充分。
这种谶言的伏笔—照应的结构,也无所不在的制约着贾府这个百年望族的命运。这种预兆有时候是明确的警示。作品还通过一些包含着必然性的生活琐事来发出预告。
甄士隐梦游太虚幻境,看到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而这种亦真亦假,真假浑一是作者构思整部作品的重要原则。作者让甄贾宝玉在梦中相互进入对方的生活空间,形成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假莫辨的境界,将两人密切的关联起来,在貌合神聚的类比中使甄宝玉成为贾宝玉的替身和影子,预示将要发生在贾宝玉身边和身上的事件。之后,果真发生了甄家被抄之事,而贾府中正是在这一天,发生了抄检大观园事件。这两件事同时发生,正好联手出演了贾府被抄的先声序幕。探春的“咱们也渐渐的来了”之语,成为《红楼梦》中最重要的谶语之一。
第二天的“开夜宴异兆发悲音”开启了贾府之败的大幕。迭现的败象说明不可避免的厄运,要伺机兴风作浪。
《红楼梦》中这个若隐若现的庞大宿命结构,牵引并掌控着作品情节和人物走向毁灭,由色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