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
《金瓶梅》具有近现代小说的诸多特性，一是它反映了近现代才有的社会生活，二是它在反映社会生活时使用了近现代小说才会使用的方法。
一、《金瓶梅》在反映社会现实方面，极大地突破了中国叙事文学的传统，将现实主义叙事文学推进到了全新的高度
1.运用写实笔法，对晚明社会黑暗面进行了全面地暴露
首先，作品突破了传统叙事文学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模式，如实地再现了恶人横行，无辜者沉冤的现实。不再有“诗歌的正义”，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在文学愿景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些描写，都让人感到了沉重的压抑。但也正是这种描写，标志着直面生活，秉笔直书的写实主义文学创作的空前深化。
其次，作品突破了叙事文学如传统戏曲小说中那种把官僚分成清贪二类，清官是最终胜利者的理想模式。吏制的腐败，在作品中的暴露是空前的。
密不透风的裙带之网，在官场中无所不在。这张大网的结点，是西门庆。从他身上，作者沿着经纬两个方向，开始了这个关系网的编织。这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在这张网中，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肆无忌惮的贪赃枉法，是作品中官场活动的重要现象。作者用重笔描写了官场中普遍存在的这种腐败现象。而真正的清官处境尴尬，根本无法在官场中生存。书中写到的这种事情，简直不胜枚举。
2.在确切地体现时代方面，《金瓶梅》以微显著，描摹了市民社会及其代表人物的独特面目
商业社会中拜金主义对传统政治的侵蚀，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地揭示。
握有金钱的商人当然明白如何利用银弹的强大攻势来获得最大的利益。自视清高，对商人不屑一顾的士大夫，只因垂涎于对方手里的金钱，便不得不降尊纡贵。位极人臣的蔡京只因收了西门庆的厚礼，便给了他一个五品武官，而且后来屈尊认了干儿子。西门庆在全盛时期以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魄，对各种传统观念发出了挑战书:“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掳了许飞琼，盗了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这还是对佛教信徒吴月娘说的，可见他对金钱的力量迷信到了什么程度。
作者相当具体地描写了封建社会对市民阶层代表人物的本能排斥，在那个崇尚科举出身的社会，没有几个文官真正拿西门庆当回事。而他这种暴发户要想改变那些长期受儒家教育的人对九流之末商人的看法，从而真正地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们只有真正加入到这个系统中，才有立身之本。西门庆的心向往之，正是其表现。
作者的宗旨是“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但这种说教在作品对在当时的时代中壮大的市民阶层生气勃勃的描写相映下，却显得无力。
3.我们不能回避对作品中大量的色情描写作出评价
首先，这是晚明社会风气的直接产物。晚明时代整个社会的“好色”，既有壮大的市民社会的因素，也受着上层社会腐朽生活的影响。一部写实入木三分的作品，进行这样的描写有着其必然的一面。
其次，这种“好色”有强烈的个性解放色彩，因此是晚明“人本”社会思潮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作品的这些描写有着一定的社会进步意义。
再次，在作品中这些描写相当一部分是人物性格的组成部分。其中对潘金莲的描写最多，也最不堪入目。但将这些描写删除，多少会削弱了这个人物的生动性和穿透力，也会使其性格逻辑不够完整。
二、《金瓶梅》全面体现了近现代小说的诸多特点，在小说美学方面，大大地超越了时代，可谓是新天下人耳目
1.人物塑造多元化，成为其最突出的艺术特点
在分析《金瓶梅》中的人物时，我们首先要注意人物性格中的主导方面，其次要注意人物性格在空间范围中的多元构成，还要注意到人物性格在时间过程中的复杂变化。
西门庆。如果按照传统的儒家伦理观念来衡量，西门庆无疑是个坏人。在商人中，他是奸商;在官场中，他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奸淫妇女无数，又是一个“淫棍”。
他本属市井细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在晚明这个特殊时代，他如鱼得水，可以说是个时代的弄潮儿。他有着经商的天才，在七八年时间里变成巨富。他的财富主要是通过巧取豪夺的商业活动积累下来的。他经商的方式除了在本县开了多家店铺外，还有大批的财富是通过长途贩运中得来的。
在晚明拜金主义盛行的时代思潮中，无疑人们对这种暴发户垂涎三尺;但是在整个封建社会的根基未受到冲击的大背景下，人们，尤其是士大夫们对这种人又是嗤之以鼻的，并且随时会根据封建制度和国家政权的长远利益需要，对这类人加以裁抑的。以西门庆之精明，不会感受不到这一点。所以保住和发展家族利益，最直截了当地办法就是能够亲自参与到官僚机构中间去。他早早就开始了对官场的渗入。一方面与官府拉关系，另一方面也给自己弄了个官。在官场中，他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只要对方行贿，多大的事情他都敢抹平。
在西门庆一生中，最能激发他持久不懈疯狂热情的，应该首推女色。为了性欲的发泄，他不分昼夜，不择好赖地占有各种女性，最后还是服了过量的春药，纵欲而亡。所以人们骂西门庆是淫棍，不是没有根据的。
西门庆无论在商场、官场还是情场，都是春风得意者，是英雄，该到手的都到手了。但是，他又是个失败者，因为他失去了自我，成为物欲的俘虏，最终在横流的欲海之中，遭到了灭顶之灾。
但是，这个人物又同时具有复杂性和多重性格。他不是魔鬼，而是一个鲜活的人。西门庆同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有着自己正常的情感生活和符合生活逻辑的心理活动。
以人们最诟病的男女关系为例，他在处理男女性爱关系方面，也同常人一样，有着相当正常的感受和判断力，将其间的关系处理得相当得当，使这个大家庭总的来说，气氛还算是不太坏。他有一妻五妾，中国传统的婚姻制度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的地位远在妾之上，在西门庆的家中，这点很明显。
他的正妻吴月娘，是官宦小姐下嫁给一个小商人当继室，因此，是家中唯一一个可以与他平起平坐，令他有些畏惧的人。“畏”是他的态度。
大妾李娇儿是从良的妓女，早已失去他的宠爱，在家中总默默无闻，他基本上是视而不见。这可叫做“忽”。二妾孙雪娥虽也失宠，但因做得一手好菜，所以负责内宅的伙食。而西门庆对饭菜稍不如意，便对她拳打脚踢。特别是她与家人来旺有染，西门庆也有耳闻，对她更增“鄙”视。三妾孟玉楼的前夫是个商人，她在那个家庭里是内当家。而她本人又城府较深，工于心计。西门庆对她很是“敬”重，甚至将内宅的财权交给了她，让她管家。
潘金莲与西门庆的联系只是性，因为潘金莲在性的追求上，永无餍足之时。这正与他相合。所以，这是“喜”。
而他最为看重的是李瓶儿。他们像恩爱夫妻，两人的体己话也最多。他坚持多夜为李瓶儿守灵，居然有相当一段时间不近他原本不可须臾或离的女色。甚至做梦梦见李瓶儿而哭醒。这只能用真挚的“爱”来解释。这种爱情，是李瓶儿对西门庆的痴爱所获得的回报。西门府里，只有李瓶儿是真心爱着西门庆的，这当然也换得了西门庆的真情实感和他的回报。在作品中，这种描写是相当真实，令人可信的。
他为人贪婪、见利忘义、心狠手辣，但是说他仗义疏财、为人慷慨也可以成立。所以作者说他是“仗义疏财济人贫难”，“是个好散漫使钱的汉子。”
他的复杂多变也显而易见。精明强干，心狠手辣是任何读者都会产生的印象，但往往又变得优柔寡断，懦弱无能。
这个人物形象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财色欲望是具有两重性的。首先是负面作用。作品在一开始就写了《四贪词》明言酒色财气的危害。作者用这个人物的一生告诉人们，世界上没有比纵欲更危险的事了。但是对于改造人们的这种劣根性，作者本人也没抱什么希望。西门庆刚一死，一度想跟西门庆争生意的商人张二官马上取而代之，就连西门庆的铁哥们儿应伯爵都转投到他门下，为他提供西门庆家的情报，鼓唆他娶西门庆的妾。一代一代的人们，就这样在欲望的驱使下，随着道德的堕落而堕入苦难的轮回。
其次是正面作用。因为对财和色的追求正是人类的本能，它是人类社会前进的动力和杠杆。以道德观评价西门庆，他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但以历史观评价，这种人物的出现起着颠覆传统社会，促进历史进步的作用。西门庆身上，已经显露出新时代的曙光了。可以看出这个人物在四百年前的小说中出现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了。仅仅是这一点，我们也可以说《金瓶梅》是严格意义上的近代小说了。
这个人物多元与复杂性格具有重要美学意义。古典小说中的类型化性格，在《金瓶梅》中已经被个性化取代。
潘金莲这个人物的原型出自《水浒传》。但是作者为了写她的淫荡，还是在她的来历上做了一点改动。《水浒》中写她是个使女出身，因反抗大户对她的占有，于是被报复性地卖给了武大郎。而在《金瓶梅》中，她被一个好色的张大户收用，因大娘子不容，被卖给武大，当名义上的丈夫来掩人耳目。这样她的淫荡就是天性里带来的。
书中写她并不贪财，她为了把揽汉子使尽了聪明才智。这个人物对性的理解只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决无我们今天所说的性爱。性是她生命的基本动力。如果说，西门庆是集酒色财气诸种恶欲于一身，那么这个人物就单纯多了，她只有性欲。
“性”表现在潘金莲性格中的方方面面。她在西门府的妒心也最强。凡是西门庆与其他女子有染，她知道后都必大闹，并且当面或背后用种种最难听的话辱骂。但是这种固宠的强烈愿望并非是要夺正，而是为了自己能够得到更多的性欲的满足。
在这方面唯一的例外是春梅。她对于春梅却是一种类母之爱。如同动物中的母体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可以将食物让给幼雏，而她将自己视为不可或缺的性让给至爱的春梅，说来是种变态行为，但也有着性格的逻辑。
最令人发指的是害死李瓶儿母子。她先是养了一只雪狮子猫，见到官哥，扑上去就抓咬，结果官哥被吓死，李瓶儿也伤心过度而亡。她对此毫无一丝悔恨。
潘金莲这个人物是作品中写得最生动的，一个活脱脱的市井荡妇跃然纸上。
作者在写这个人物时，道德的天平发生了摇摆。他既有强烈的谴责宣淫的主观愿望，而又基于晚明张扬人性社会思潮和本之于人的自然天性的不由自主的创作冲动，对此种人欲产生了某种认同，使他的创作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作者这种扬厉性欲，是晚明社会宣泄长期被禁锢的人类本能欲望思潮的反映。对于冲击封建礼教不无意义。另外，我们还可以看出，封闭的家庭和屈辱单调的生活，已经把潘金莲这样的人的生活需求压缩到了饮食男女的地步，她只能成为他人泄欲的对象，而反过来，她也只能通过在别人身上泄欲来打发枯燥岁月。这才是这个人物真正的悲剧所在。也是封建社会的妇女，不管是贞女还是淫妇的悲剧所在。
2.作品在小说美学方面的另一大贡献就是叙写的重点已由情节转变为人物，这也是近现代小说的特点
近现代小说关注的是人物，情节大大淡化，甚至有所谓的无情节小说。当然，《金瓶梅》还不是无情节，但是它的情节非常平淡，就是以西门庆家庭为主的种种人物之间的矛盾纠葛。作者，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把叙写的重点放在了人物身上。因此在作品中，出现了许多与情节毫无关系的描写人物的细节。
作品中大量这种与情节无关的精彩描写，只有在以人物为叙写中心的小说中才可能出现。这种淡化情节，加强人物的处理，在中国小说史上的重要作用不可估量。
3.作品在化丑为美方面，有着空前的成就
首先，艺术的真实性和典型性是化丑为美的保证。《金瓶梅》中的人物几乎都是丑的，但是作者不只是客观地展览他们的丑行，他把作品中的丑类作为正常人来写，不仅只写他们的丑行，而且写他们正常的心理状态和感情活动，着重深入地发掘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发现了他们行为的合理性一面，使他们成为活脱脱的人。这种欣赏艺术真实的心理活动，本身就是一种审美活动，是化丑为美的活动。
典型化则是作品中化丑为美的枢纽。西门庆和潘金莲等是丑恶人物，但他们从美学含义上讲，却是典型的。他们的典型性，不仅在于可以作为“某一类人的典型”，集中了同类人物的特征，而且还在于他们是真实的社会、时代和人生的载体。在阅读过程中体会这些就是在阅读时代、阅读社会、阅读人生、阅读人性。这种通过典型来认识人类活动普遍性的活动，本身也是一种审美活动。
其次，作者的道德理想和审美理想是化丑为美的灵魂。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经常在自己的道德观和艺术观方面摇摆不定。他从道德上，在创作之前已经对他笔下的人物作了最后的审判。但在具体叙写中，他忠于生活的艺术观却时时站出来，独立地拉着人物走，使笔下的人物失去控制。而这种“失控”现象，在作家的创作过程中出现，是完全正常的，也就是美学家们说的形象思维活动的独立性。《金瓶梅》作者从整体上把握住了人物的走向和结局。这是他的道德观和审美观共同发生作用的结果。作品中的那些主要的丑类，在作者自己的道德法庭中，都被宣判了死刑。作者以正面的道德理想和审美理想摧毁罪恶的丑类这一过程，体现了真善美的不可战胜，这本身又是一个审美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