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汉书》与《史记》比较
1．体例上
《汉书》沿袭《史记》的体例而又有所改易。
《汉书》一书在体例上承袭史记为纪传体。亦略有变更，改“书”为“志”，省去“世家”。全书共分十二本纪、八表、十志、七十列传，共一百篇，八十余万言。起于汉高祖元年(前206)，至王莽地皇四年(23)，共230年。
2．内容上
首先，所写人物不同。《史记》、《汉书》都是纪传体史书，都以叙事写人为主。但《史记》中人物上起黄帝，下至武帝时代，人物众多，其中描写最为精彩的当是战将与谋士。而《汉书》主要写汉代的人物，最突出的是汉代官场上形形色色的官吏。比如《公孙弘传》与《朱买臣传》写了公孙弘、朱买臣等人宦海沉浮的遭遇，曲折生动，富于戏剧性。
其次，创作主旨不同。《史记》的创作主旨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司马迁对于历史、社会、政治多所批判。《汉书》以史家之笔，记录西汉一代的历史，对汉代统治集团的昏庸残暴，对上层社会的炎凉冷暖，对社会危机和民生疾苦，对有功于社会的仁人志士，均有比较客观真实的反映，其中也寄寓着作者的爱憎和批判。这是《汉书》与《史记》的相似之处。但因为班固生在专制压迫、经学统治严重的时代，又因为班固家世传统的影响和他自身性格的软弱，更加上汉明帝对班固的修史有了直接的干预，所以，《汉书》的创作主旨是“宣上德”，因而其史学见解和史学精神，远不如《史记》。《汉书》对人物事件的抑扬褒贬，常常有失于公正客观，而少有《史记》的批判锋芒。比如有人说：“班固名陈胜而降为列传第一，名项籍而降为列传第二，是以成败论，二失史迁功过不相掩之笔多矣。”（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一百九十《师友雅集》）还有梁启超说：“迁、固两体之区别，在历史观念上尤有绝大之意义焉，《史记》以社会全体为史的中枢，故不失为国民的历史；《汉书》以下，则以帝室为史的中枢，自是历史乃变为帝王家谱矣。”（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
再者，人物传记方式不同。在为人物传记时，《史记》多为单人传记，很少全面叙述家族的兴衰史，而《汉书》则多写官僚的家族史。如《霍光金日传》、《张汤传》等都是记叙了几代人的事迹。
3．风格上。
《汉书》叙一代之史，取材便利，又因东汉文风，渐趋华丽，故其叙事详密谨严，文字整饬赡丽，一般说来，不如《史记》的文气流荡，富于神韵。
《史记》作品
项羽本纪（节录）
【题解】《史记·太史公自序》：“秦失其道，豪桀并起；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吴见思《史记论文》：“项羽力拔山气盖世，何等英雄，何等力量！太史公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如破秦军处，斩宋义处，谢鸿门处，分王诸侯处，会垓下处，精神笔力，直透纸背。静而听之，殷殷阗阗，如有百万之军，藏于隃麇汗青之中，令人动神。”
项籍者，下相人也〔1〕，字羽〔2〕。初起时〔3〕，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4〕，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5〕。项氏世世为楚将〔6〕，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7〕。……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8〕。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徭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9〕，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10〕，渡浙江〔11〕。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12〕，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13〕：“江西皆反〔14〕，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15〕。”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16〕：“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17〕，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18〕。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
居鄛人范增〔19〕，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20〕，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21〕：楚虽三户〔22〕，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23〕，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
项梁起东阿〔24〕，西，比至定陶〔25〕，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26〕，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27〕：“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28〕，曰“公将见武信君乎〔29〕？”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30〕，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31〕，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32〕，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33〕。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34〕，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35〕，贪如狼，强不可使者〔36〕，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37〕，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38〕，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39〕，军无见粮〔40〕，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41〕。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42〕。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43〕。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44〕，陈余复请兵〔45〕。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46〕，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47〕，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48〕，大破之。杀苏角〔49〕，虏王离。涉间不降楚〔50〕，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51〕。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52〕，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53〕，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54〕，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55〕。沛公军霸上〔56〕，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57〕，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58〕，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59〕，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60〕。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61〕，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62〕：‘距关毋内诸侯〔63〕，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64〕。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65〕，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66〕，籍吏民〔67〕，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68〕。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69〕！”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70〕。”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71〕。”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72〕，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73〕，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74〕。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75〕，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76〕，哙遂入，披帷西向立，嗔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77〕。项王按剑而跽曰〔78〕：“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79〕。”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80〕。”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81〕。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82〕，刑人如不恐胜〔83〕，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84〕，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85〕。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86〕，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87〕，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88〕，从郦山下〔89〕，道芷阳间行〔90〕。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91〕。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92〕’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93〕。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94〕，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95〕。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
春〔96〕，汉王部五诸侯兵〔97〕，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98〕，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99〕。四月，汉皆已入彭城〔100〕。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101〕，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楚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102〕，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103〕。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104〕，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105〕。审食其从太公〔106〕，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汉王之出荥阳〔107〕，南走宛、叶〔108〕，得九江王布，行收兵〔109〕，复入保成皋〔110〕。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修武〔111〕，从张耳、韩信军〔112〕。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113〕，令其不得西。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114〕，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115〕，乃止壁河内〔116〕。使刘贾将兵佐彭越〔117〕，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118〕，就敖仓食〔119〕。项王已定东海〔120〕，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121〕，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祗〔122〕益祸耳。”项王从之。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123〕。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124〕，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125〕，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嗔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126〕，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127〕。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128〕，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129〕，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130〕，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131〕，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132〕，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133〕，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134〕，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135〕，屠城父〔136〕，至垓下〔137〕。大司马周殷叛楚〔138〕，以舒屠六〔139〕，举九江兵〔140〕，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141〕，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142〕。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143〕，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144〕：“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145〕，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146〕，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147〕，追项王，项王嗔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148〕。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149〕：“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150〕。乌江亭长舣船待〔151〕，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152〕，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153〕：“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154〕”，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155〕，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156〕，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157〕，奋其私智而不师古〔158〕。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159〕，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160〕！
【注释】
〔1〕下相，地名。在今江苏宿迁县西。
〔2〕字羽，据《太史公自序》，项羽又字子羽。
〔3〕初起时，开始起兵反秦时。事在秦二世元年（前209）。
〔4〕季父，叔父。
〔5〕王翦，秦国大将。频阳（今陕西富平）人。其杀项燕事在秦始皇二十四年（前223），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及《白起王翦传》。
〔6〕项，古国名。其古城在今河南项城东北。
〔7〕竟学，完成学业。
〔8〕吴，秦时会稽郡治，今江苏吴县。
〔9〕部勒，训练，调度。
〔10〕会稽，山名。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曾上会稽，祭大禹，南望于海，刻石记功。
〔11〕浙江，今浙江杭县以下之钱塘江。
〔12〕扛，两手对举。
〔13〕守，《汉书·项籍传》作“假守”，一郡之长官。
〔14〕江西，长江西北岸。指今皖北一带及淮河下游。
〔15〕桓楚，楚人。《汉书》称为吴中奇士。
〔16〕眴（shùn），用目光示意。
〔17〕广陵，地名。今江苏扬州。
〔18〕上柱国，战国时楚国官名。相当于后世之丞相。
〔19〕居鄛，地名。在今安徽巢县。
〔20〕怀王，即楚怀王芈槐。公元前328至前299年在位，应秦昭王约至武关会盟，被秦扣留，死于秦。反，通“返”。
〔21〕楚南公，战国时楚国阴阳家。
〔22〕三户，二三户人家。假设之词，言其少。或说三户为地名。
〔23〕蜂午，犹言蜂起。午，纵横交错貌。
〔24〕东阿，地名。在今山东阳谷东北。
〔25〕定陶，地名。在今山东定陶西北。
〔26〕李由，秦三川郡之守，丞相李斯之子。
〔27〕宋义，项梁之下属，原为楚之令尹。
〔28〕高陵君显，封于高陵（今山东境内）之贵臣。显，人名。
〔29〕武信君，项梁。项梁立楚怀王后，自号为武信君。
〔30〕章邯，秦将。任少府，后降项羽。
〔31〕安阳，地名。在今山东曹县东南。
〔32〕钜鹿，地名。在今河北平乡西南。时赵王歇被秦军困于此。
〔33〕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咬牛之虻不会去消灭虱子。比喻楚军意在灭秦而不在救赵。
〔34〕罢，通“疲”。
〔35〕很，通“狠”。
〔36〕强不可使者，强，倔犟。
〔37〕无盐，地名。在今山东东平东。
〔38〕戮力，协力。
〔39〕芋菽，薯类及豆类。
〔40〕见粮，存粮。见，通“现”。
〔41〕枝梧，抵抗。
〔42〕假，摄也。犹言“代理”。
〔43〕当阳君，即英布。六（今安徽六安）人，以罪受黥面（脸上刺字）之刑，因改姓黥。其初起兵时称当阳君，曾受项羽封为九江王，后投刘邦。蒲将军，姓名未详。“蒲”可能是姓，也可能是封号。
〔44〕战少利，战事稍稍有利。少，通“稍”。
〔45〕陈余，反秦军将领，其时为赵将。
〔46〕甑（zèng），蒸煮用的瓦器。
〔47〕王离，秦将。
〔48〕甬道，两边筑墙之道，秦军以之运送军粮。
〔49〕苏角，秦将。
〔50〕涉间，秦将。
〔51〕纵兵，出兵作战。
〔52〕辕门，营门。古代军行所止，以车为阵，以辕对立为门。
〔53〕函谷关，关隘名。在今河南灵宝西南。
〔54〕沛公，即汉高祖刘邦，因为沛（今江苏沛县）人，时称沛公。他利用项羽与秦军主力决战于钜鹿之机会，攻入秦都咸阳（在今陕西咸阳东），秦王子婴投降。
〔55〕戏西，戏水之西，在今陕西临潼东。
〔56〕霸上，地名。因在霸水西高原上而得名，在今陕西西安东。
〔57〕新丰，地名，在今陕西临潼东；鸿门在新丰东十七里。
〔58〕山东，战国时泛称六国之地为山东，以其在崤山（在今河南洛宁西北）之东，故名。
〔59〕左尹，官名。令尹之佐。项伯，名缠，后投刘邦，封射阳侯。
〔60〕张良，刘邦重要谋臣。字子房，其先世韩人。后封留侯。
〔61〕臣为韩王送沛公，张良曾请项梁立韩公子成为韩王，得允。韩王留守阳翟，张良与刘邦同入函谷关，故云。
〔62〕鲰（zōu）生，浅薄之人。鲰，小鱼。一说，鲰为姓。
〔63〕距，通“拒”，把守。内，通“纳”。
〔64〕要，邀请。
〔65〕卮（zhī），圆形酒器。
〔66〕秋豪，即秋毫。本指兽类新秋更生之绒毛，喻细小之物。
〔67〕籍，登记。
〔68〕非常，意外之事件。
〔69〕倍，通“背”，背叛。
〔70〕蚤，通“早”。
〔71〕郤，通“隙”，嫌隙。
〔72〕玉玦（jué），玉器名，状如环而缺。玦与“决”音同，范增以此暗示项羽下杀刘邦之决心。
〔73〕翼蔽，掩护。
〔74〕哙，樊哙。沛人，原以屠狗为业，从刘邦起兵，屡立战功。后封舞阳侯。
〔75〕内，通“纳”。
〔76〕仆，跌倒。
〔77〕眦（zì），眼眶。
〔78〕跽（jì），跪起。
〔79〕参乘，即骖乘，车右之侍卫者。
〔80〕彘（zhì）肩，猪之前腿。
〔81〕啖（dàn），吃。
〔82〕举，尽也。
〔83〕胜，尽也。
〔84〕细说，谗言。
〔85〕都尉，武官名。陈平，阳武（今河南原阳）人。此时为项羽部属，后投刘邦，屡有大功。
〔86〕大行，大事。下文“大礼”同此。细谨，小节。下文“小让”同此。
〔87〕俎（zǔ），案板。
〔88〕夏侯婴，沛人。因曾为滕县令，故称滕公。从刘邦起兵，后以功封汝阴侯。靳强，曲沃人。从刘邦起兵，后以功封汾阳侯。纪信，刘邦部属。项羽围刘邦于荥阳，他假扮刘邦出降，刘邦因而得脱，项羽怒，将其烧死。
〔89〕郦山，山名；在鸿门西。
〔90〕芷阳，地名；在今陕西西安西。间行，走小路而行。
〔91〕竖子，小子。此处表面上指项庄，实际上指项羽。
〔92〕沐猴而冠，猴子不耐久著衣冠。言其浮躁。沐猴，猕猴。
〔93〕致命，报命。
〔94〕讲解，讲和。
〔95〕南郑，地名；今属陕西。
〔96〕春，汉高祖二年（前205）春。
〔97〕部，统率。五诸侯，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郑昌、魏王豹、殷王司马卬。说见颜师古《汉书·高帝纪》注。
〔98〕令诸将击齐，时齐人田横聚兵数万据城阳，反项羽。
〔99〕鲁，地名；今山东曲阜。胡陵，地名；在今山东鱼台东南。
〔100〕彭城，地名；今江苏徐州，项羽之都城。
〔101〕萧，地名；在今安徽肃县西北。
〔102〕谷、泗水，谷水及泗水，均在徐州东北。
〔103〕灵壁，地名；在今安徽宿县西北。雎水，水名；古代鸿沟之支流，流经灵壁东。
〔104〕孝惠，刘邦子刘盈。后为帝，谥孝惠。鲁元，刘邦女。后嫁张耳之子张敖（封鲁王），死谥元。
〔105〕太公，刘邦父。吕后，刘邦妻吕雉。
〔106〕审食其，沛人。后为丞相，封辟阳侯。
〔107〕荥阳，地名；在今河南荥泽西南。
〔108〕宛，地名；在今河南南阳。叶，地名；在今河南叶县南。
〔109〕行收兵，渐渐收拢溃散之士卒。
〔110〕成皋，地名；在今河南荥阳汜水镇西。
〔111〕修武，地名。在今河南获嘉县境。
〔112〕张耳，大梁（今河南开封）人，起兵反秦后，先后立武臣、赵歇为赵王，自任丞相，受项羽封为常山王，后投刘邦，封赵王。韩信，淮阴（今江苏清江西）人，反秦起义中，初投项羽，后投刘邦，封齐王，改楚王，以阴谋叛乱罪降为淮阴侯。后以叛乱罪为吕后所杀。
〔113〕巩，地名；在今河南巩县西南。
〔114〕彭越，昌邑（今山东金乡西北）人。楚汉战争中将三万余兵归刘邦，屡断项羽粮道，封梁王。后以谋反罪被杀。
〔115〕郑忠，刘邦部属。时任郎中。
〔116〕止壁河内，在黄河北面屯兵扎营。
〔117〕刘贾，刘邦堂兄。后封荆王。
〔118〕广武，山名；在今河内荥阳东北。
〔119〕敖仓，秦所建米仓。敖，山名，在今荥阳西北。
〔120〕东海，泛指东方。
〔121〕急下，赶快投降。
〔122〕祗，同“只”。
〔123〕罢，通“疲”。转，陆运。漕，水运。
〔124〕匈匈，纷乱不宁。
〔125〕楼烦，楼烦族士兵。楼烦为北方民族名，其人善射。或说，因楼烦人善射，故士卒之善射者取以为号。
〔126〕间问，打听。
〔127〕广武间，间，通“涧”。旧传广武山上有东西两城，西城为汉筑，东城为楚筑，中间隔一涧。
〔128〕陆贾，刘邦部属。辩士，任太中大夫。著有《新语》。
〔129〕侯公，姓侯，名失传。
〔130〕鸿沟，古运河名。故道自今荥阳北引黄河水，流经今中牟、开封北。南折后至淮阳东南入颍水。东汉以后，渐渐淤塞。
〔131〕阳夏，地名；在今河南太康。
〔132〕固陵，地名；在今河南太康西。
〔133〕陈，地名；在今河南淮阳。传，到达。
〔134〕雎阳，地名；在今河南商丘南。谷城，地名；在今山东东阿境。
〔135〕寿春，地名；今安徽灵壁东南。
〔136〕城父，地名；在今安徽毫县东南。
〔137〕垓下，地名；在今安徽灵壁东南。
〔138〕大司马，官名，主军事。
〔139〕以舒屠六，用舒地之部队屠杀六地之居民。舒，地名，在今安徽舒县；六，地名，在今安徽六安县。
〔140〕举九江兵，发动黥布出兵。黥布受项羽封为九江王，此时已叛楚。
〔141〕直夜，当夜。
〔142〕灌婴，刘邦部属。少以贩帛为业，后从刘邦定天下，封颍阴侯。
〔143〕阴陵，地名；在今安徽定远西北。
〔144〕绐，欺骗。
〔145〕东城，地名。在今安徽定远东南。
〔146〕快战，痛快地一战。
〔147〕赤泉侯，刘邦部属杨喜。因破项羽有功，封赤泉侯。
〔148〕辟易，倒退。
〔149〕伏，通“服”。
〔150〕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长江岸之乌江浦。
〔151〕亭长，乡官。秦汉时十里一亭，设亭长一人。舣，停船靠岸。
〔152〕骑司马，骑兵将官名。吕马童，刘邦部属，后以功封中水侯。
〔153〕王翦，刘邦部属，后以功封杜衍侯。
〔154〕重瞳子，两个眸子。
〔155〕非有尺寸，没有一点凭借。
〔156〕背关怀楚，放弃关中，怀念楚地，定都彭城。
〔157〕功伐，功勋。
〔158〕奋，逞也。
〔159〕寤，通“悟”。
〔160〕谬，错误。
赵世家（节录）
【题解】《史记·太史公自序》：“维骥
耳，乃章造父。赵夙事献，衰续厥绪。佐文尊王，卒为晋辅。襄子困辱，乃禽智伯。主父生缚，饿死探爵。王迁辟淫，良将是斥。嘉鞅讨周乱，作《赵世家》第十三。”
赵氏之先〔1〕，与秦共祖。至中衍，为帝大戊御〔2〕。其后世蜚廉有子二人〔3〕，而命其一子曰恶来，事纣，为周所杀，其后为秦。恶来弟曰季胜，其后为赵。季胜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是为宅皋狼〔4〕。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幸于周缪王〔5〕。造父取骥之乘匹〔6〕，与桃林盗骊、骅骝、绿耳〔7〕，献之缪王。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8〕，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9〕，缪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赐造父以赵城〔10〕，由此为赵氏。
自造父已下六世至奄父，曰公仲，周宣王时伐戎〔11〕，为御。及千亩战〔12〕，奄父脱宣王。奄父生叔带。叔带之时，周幽王无道，去周如晋，事晋文侯〔13〕，始建赵氏于晋国。自叔带以下，赵宗益兴，五世而至赵夙。赵夙，晋献公之十六年伐霍、魏、耿〔14〕，而赵夙为将伐霍。霍公求奔齐。晋大旱，卜之，曰“霍太山为祟〔15〕”。使赵夙召霍君于齐，复之，以奉霍太山之祀，晋复穰。晋献公赐赵夙耿。夙生共孟，当鲁闵公之元年也〔16〕。共孟生赵衰，字子余。
赵衰卜事晋献公及诸公子，莫吉；卜事公子重耳，吉，即事重耳。重耳以骊姬之乱亡奔翟，赵衰从。翟伐廧咎如，得二女，翟以其少女妻重耳，长女妻赵衰而生盾。初，重耳在晋时，赵衰妻亦生赵同、赵括、赵婴齐。赵衰从重耳出亡，凡十九年，得反国〔17〕。重耳为晋文公，赵衰为原大夫，居原〔18〕，任国政。文公所以反国及霸，多赵衰计策，语在晋事中〔19〕。赵衰既反晋，晋之妻固要迎翟妻，而以其子盾为嫡嗣，晋妻三子皆下事之〔20〕。晋襄公之六年，而赵衰卒，谥为成季。
赵盾代成季任国政二年而晋襄公卒，太子夷皋年少。盾为国多难，欲立襄公弟雍。雍时在秦，使使迎之。太子母日夜啼泣〔21〕，顿首谓赵盾曰：“先君何罪，释其适子而更求君？”赵盾患之，恐其宗与大夫袭诛之，乃遂立太子，是为灵公，发兵距所迎襄公弟于秦者〔22〕。灵公既立，赵盾益专国政。灵公立十四年，益骄。赵盾骤谏，灵公弗听。及食熊蹯〔23〕，胹不熟〔24〕，杀宰人〔25〕，持其尸出，赵盾见之。灵公由此惧，欲杀盾。盾素仁爱人，尝所食桑下饿人反捍救盾〔26〕，盾以得亡。未出境，而赵穿弒灵公而立襄公弟黑臀〔27〕，是为成公。赵盾复反，任国政。君子讥盾“为正卿〔28〕，亡不出境，反不讨贼”，故太史书曰〔29〕：“赵盾弒其君。”晋景公时而赵盾卒，谥为宣孟〔30〕，子朔嗣。
赵朔，晋景公之三年〔31〕，朔为晋将下军救郑〔32〕，与楚庄王战河上〔33〕。朔娶晋成公姊为夫人。晋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34〕。初，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要而哭〔35〕，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绝而后好。赵史援占之〔36〕，曰：“此梦甚恶，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孙，赵将世益衰〔37〕。”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景公而贾为司寇〔38〕，将作难，乃治灵公之贼以致赵盾，遍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弒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韩厥曰〔39〕：“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40〕，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41〕。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42〕，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43〕，皆灭其族。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44〕，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45〕。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鸟噣〔46〕，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唯君图之。”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愿也。”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及赵武冠〔47〕，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赵武服齐衰三年〔48〕，为之祭邑〔49〕，春秋祠之，世世勿绝。……
赵简子疾〔50〕，五日不知人〔51〕，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52〕，出，董安于问〔53〕。扁鹊曰：“血脉治也〔54〕，而何怪！在昔秦缪公尝如此〔55〕，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56〕：‘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57〕。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58〕；其后将霸，未老而死〔59〕；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60〕。’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于是出矣〔61〕。献公之乱〔62〕，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疾与之同〔63〕，不出三日疾必闲〔64〕，闲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65〕，广乐九奏万舞〔66〕，不类三代之乐〔67〕，其声动人心。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68〕。帝甚喜，赐我二笥〔69〕，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70〕，帝属我一翟犬〔71〕，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72〕，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73〕，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74〕。’”董安于受言而书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他日，简子出，有人当道〔75〕，辟之不去，从者怒，将刃之〔76〕。当道者曰：“吾欲有谒于主君。”从者以闻。简子召之，曰：“嘻，吾有所见子晰也〔77〕。”当道者曰：“屏左右，愿有谒。”简子屏人。当道者曰：“主君之疾，臣在帝侧。”简子曰：“然，有之。子之见我，我何为？”当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与罴，皆死。”简子曰：“是，且何也？”当道者曰：“晋国且有大难，主君首之〔78〕。帝令主君灭二卿〔79〕，夫熊与罴皆其祖也。”简子曰：“帝赐我二笥皆有副，何也？”当道者曰：“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80〕，皆子姓也。”简子曰：“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长以赐之’。夫儿何谓以赐翟犬？”当道者曰：“儿，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81〕。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而胡服〔82〕，并二国于翟〔83〕。”简子问其姓而延之以官。当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耳。”遂不见。简子书藏之府〔84〕。
异日，姑布子卿见简子〔85〕，简子遍召诸子相之。子卿曰：“无为将军者〔86〕。”简子曰：“赵氏其灭乎？”子卿曰：“吾尝见一子于路，殆君之子也。”简子召子毋恤〔87〕。毋恤至，则子卿起曰：“此真将军矣！”简子曰：“此其母贱，翟婢也，奚道贵哉？”子卿曰：“天所授，虽贱必贵。”自是之后，简子尽召诸子与语，毋恤最贤。简子乃告诸子曰：“吾藏宝符于常山上〔88〕，先得者赏。”诸子驰之常山上，求，无所得。毋恤还，曰：“已得符矣。”简子曰：“奏之。”毋恤曰：“从常山上临代，代可取也。”简子于是知毋恤果贤，乃废太子伯鲁，而以毋恤为太子。……
十六年，秦惠王卒。王游大陵〔89〕。他日，王梦见处女鼓琴而歌诗曰：“美人荧荧兮〔90〕，颜若苕之荣〔91〕。命乎命乎，曾无我嬴！”异日，王饮酒乐，数言所梦，想见其状。吴广闻之〔92〕，因夫人而内其女娃嬴。孟姚也〔93〕。孟姚甚有宠于王，是为惠后。……
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于东宫〔94〕，传国，立王子何以为王。王庙见礼毕〔95〕，出临朝。大夫悉为臣，肥义为相国〔96〕，并傅王。是为惠文王。惠文王，惠后吴娃子也。武灵王自号为主父。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观秦王之为人也。……三年，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97〕。起灵寿〔98〕，北地方从，代道大通〔99〕。还归，行赏，大赦，置酒酺五日〔100〕，封长子章为代安阳君。章素侈，心不服其弟所立。主父又使田不礼相章也。
李兑谓肥义曰〔101〕：“公子章强壮而志骄，党众而欲大，殆有私乎？田不礼之为人也，忍杀而骄〔102〕。二人相得，必有谋阴贼起，一出身侥幸〔103〕。夫小人有欲，轻虑浅谋〔104〕，徒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同类相推，俱入祸门。以吾观之，必不久矣。子任重而势大，乱之所始，祸之所集也，子必先患。仁者爱万物而智者备祸于未形，不仁不智，何以为国？子奚不称疾毋出，传政于公子成？毋为怨府〔105〕，毋为祸梯〔106〕。”肥义曰：“不可，昔者主父以王属义也，曰：‘毋变而度，毋异而虑，坚守一心，以殁而世。’义再拜受命而籍之〔107〕。今畏不礼之难而忘吾籍，变孰大焉。进受严命，退而不全，负孰甚焉。变负之臣，不容于刑。谚曰：‘死者复生，生者不愧’。吾言已在前矣，吾欲全吾言，安得全吾身！且夫贞臣也难至而节见，忠臣也累至而行明〔108〕。子则有赐而忠我矣，虽然，吾有语在前者也，终不敢失。”李兑曰：“诺，子勉之矣！吾见子已今年耳。”涕泣而出。李兑数见公子成，以备田不礼之事。异日，肥义谓信期曰〔109〕：“公子与田不礼甚可忧也。其于义也声善而实恶，此为人也不子不臣。吾闻之也，奸臣在朝，国之残也；谗臣在中，主之蠹也。此人贪而欲大，内得主而外为暴。矫令为慢〔110〕，以擅一旦之命〔111〕，不难为也〔112〕，祸且逮国。今吾忧之，夜而忘寐，饥而忘食。盗贼出入不可不备。自今以来，若有召王者必见吾面，我将先以身当之，无故而王乃入〔113〕。”信期曰：“善哉，吾得闻此也！”
四年，朝群臣，安阳君亦来朝。主父令王听朝，而自从旁观窥群臣宗室之礼。见其长子章傫然也〔114〕，反北面为臣，诎于其弟〔115〕，心怜之，于是乃欲分赵而王章于代，计未决而辍。主父及王游沙丘〔116〕，异宫〔117〕，公子章即以其徒与田不礼作乱，诈以主父令召王。肥义先入，杀之。高信即与王战。公子成与李兑自国至〔118〕，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难〔119〕，杀公子章及田不礼，灭其党贼而定王室。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李兑为司寇。公子章之败，往走主父，主父开之〔120〕，成、兑因围主父宫。公子章死，公子成、李兑谋曰：“以章故围主父，即解兵〔121〕，吾属夷矣〔122〕。”乃遂围主父。令宫中人“后出者夷”，宫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
而食之〔123〕，三月余而饿死沙丘宫。主父定死〔124〕，乃发丧赴诸侯〔125〕。……
四年，王梦衣偏裻之衣〔126〕，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见金玉之积如山。明日，王召筮史敢占之〔127〕，曰：“梦衣偏裻之衣者，残也。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者，有气而无实也〔128〕。见金玉之积如山者，忧也。”后三日，韩氏上党守冯亭使者至〔129〕，曰：“韩不能守上党，入之于秦。其吏民皆安为赵，不欲为秦。有城市邑十七〔130〕，愿再拜入之赵，财王所以赐吏民〔131〕。”王大喜，召平阳君豹告之曰〔132〕：“冯亭入城市邑十七，受之何如？”对曰：“圣人甚祸无故之利。”王曰：“人怀吾德，何谓无故乎？”对曰：“夫秦蚕食韩氏地，中绝不令相通〔133〕，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之地也。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顾能得之于强大乎？岂可谓非无故之利哉！且夫秦以牛田之水通粮蚕食〔134〕，上乘倍战者〔135〕，鷇鸟裂上国之地〔136〕，其政行，不可与为难，必勿受也。”王曰：“今发百万之军而攻，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也。今以城市邑十七币吾国〔137〕，此大利也。”
赵豹出，王召平原君与赵禹而告之〔138〕。对曰：“发百万之军而攻，逾岁未得一城，今坐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王曰：“善。”乃令赵胜受地，告冯亭曰：“敝国使者臣胜，敝国君使胜致命，以万户都三封太守，千户都三封县令〔139〕，皆世世为侯，吏民皆益爵三级〔140〕，吏民能相安，皆赐之六金〔141〕。”冯亭垂涕不见使者，曰：“吾不处三不义也：为主守地，不能死固〔142〕，不义一矣；入之秦，不听主令，不义二矣；卖主地而食之，不义三矣。”赵遂发兵取上党。廉颇将军军长平〔143〕。七月〔144〕，廉颇免而赵括代将〔145〕。秦人围赵括，赵括以军降〔146〕，卒四十余万皆坑之〔147〕。王悔不听赵豹之计，故有长平之祸焉。
【注释】
〔1〕赵，赵氏。原为晋卿。公元前403年烈侯赵籍始为诸侯。公元前325年，武灵王赵雍始称王。原建都晋阳（今山西太原市西南），公元前386年赵敬侯迁都邯郸（今河北邯郸）。国土有今山西中部、陕西东北角、河北西南部，最盛时领有今河北西部、山西北部、内蒙古自治区和宁夏自治区之间的河套地区。公元前222年为秦始皇所灭。
〔2〕帝大戊，殷商第七代国君，在位期间，起用伊陟、巫咸等贤臣，较有政绩，曾任命中衍担任管理车马之车正。
〔3〕蜚廉，亦作飞廉。
〔4〕宅皋狼，孟增居住皋狼，因以为号。皋狼，地名，战国时属魏西河郡。在今山西离石县西北。
〔5〕周缪王，即周穆王。缪，通“穆”。
〔6〕乘匹，即八骏。
〔7〕桃林，地名，在今黄河及渭水南岸，河南灵宝县至陕西渭南县一带。其地多良马。盗骊、骅骝、绿耳，周穆王所乘八骏中之三骏。
〔8〕西王母，神话人物。据《山海经·西山经》，其为豹尾虎齿而善啸的怪物。
〔9〕徐偃王，相传周穆王时期的徐国国君。嬴姓，亦称徐子，“有地方五百里”。古徐国，在今江苏泗洪县南。
〔10〕赵城，邑名。在今山西洪洞县北赵城镇。
〔11〕戎，我国古代西南部民族的泛称，这里指西戎之别种姜氏之戎。
〔12〕千亩，地名；在今山西介休县南。一说在今山西安泽县东。
〔13〕晋文侯，姬仇。公元前780年至公元前744年在位。
〔14〕晋献公，姬诡诸。公元前676年至前651年在位。霍，姬姓国。文王子叔处封地，在今山西省霍县西南。魏，国名。在今山西芮城县东北。耿，春秋时小国，在今山西生河津县东南。
〔15〕霍太山，即霍山，也称太岳山，在今山西省霍县东南。这里指霍太山神。
〔16〕鲁闵公元年，公元前661年。
〔17〕“重耳以骊姬之乱亡奔翟”十三句：参见《晋公子重耳之亡》及注。
〔18〕原，邑名。在今河南济源西北。
〔19〕晋事，指《史记·晋世家》。
〔20〕“赵衰（cuī）既反晋”四句：见《晋公子重耳之亡》及注。
〔21〕太子母，即穆嬴，秦国宗室女。
〔22〕距，同“拒”。阻挡，抵御。
〔23〕熊蹯（fán），即熊掌。其味甚美而甚难煮熟。
〔24〕胹（ér），煮。
〔25〕宰人，主持掌管君主饮食膳馐的小臣。《晋世家》作“宰夫”。
〔26〕“桑下饿人反捍救盾”：初，赵盾猎首山，见桑下有饿人，食之，后其人为宰夫，知灵公伏甲兵欲杀赵盾，救之，并为盾搏杀猛犬。详见《史记·晋世家》。保护，捍卫。
〔27〕赵穿，赵盾之堂弟。黑臀，晋文公之小儿子。《国语·周语下》：“且吾闻成公之生也，其母梦神规其臀以墨，使有晋国，故名之曰黑臀。”
〔28〕正卿，春秋时各国诸侯所属高级长官之通称。
〔29〕太史，官名。春秋时太中史掌管起草文书、记载史事，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祭祀、卜筮等。这里指晋太史董狐。
〔30〕宣孟，当作“宣子”。见《史记志疑》卷二三。
〔31〕晋景公之三年，公元前597年。
〔32〕下军，三军之一。春秋时各国皆置三军，通称上军、中军、下军。
〔33〕河上，河畔。此处今郑州西北、荥阳东北之黄河沿岸。
〔34〕“晋景公之三年”二句：《史记·晋世家》载此事于景公十七年（前583），考之《左传》，十七年为是。司马迁所写“下宫之难”，与史料不合，当是为追求生动性而依据传说而为。屠岸贾（gǔ），姓屠岸，名贾。据《左传·成公三年》，赵朔之妻赵庄姬与赵婴私通，赵同、赵括放逐婴于齐。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称同、括将为乱，晋侯遂讨同、括。
〔35〕要，同“腰”。
〔36〕史援，史官名援者。
〔37〕世，父子相继为一世。
〔38〕司寇，官名。西周始置。春秋诸国有司寇，主管刑狱，为六卿之一。
〔39〕韩厥，即韩献子。时为晋六卿之一。
〔40〕先君，指晋襄公。
〔41〕趣亡，赶快逃跑。
〔42〕下宫，后宫。
〔43〕赵同、赵括、赵婴齐，皆赵朔之同宗。然据《左传·成公六年》，赵同、赵括于晋景公十五年尚在。
〔44〕遗腹，妇人与丈夫死前怀孕而未生之子。然《左传》称“下宫之难”时，“武从姬氏畜于公宫”，《史记·晋世家》则称武为“庶子”，而成公之姊是不可能为赵朔之妾的，则赵武非赵朔正妻之子，亦非“遗腹”，明矣。
〔45〕大业，即赵氏之祖先皋陶。不遂，不能顺利的成长。此处指绝后。
〔46〕噣，通“咮”，鸟嘴。赵氏祖先以鸟为图腾，所以说人面鸟噣。
〔47〕冠，行成人礼。
〔48〕齐丧，丧服之一种。熟麻布为之，下边缝齐。
〔49〕祭邑，供给祭祀用费之封邑。
〔50〕赵简子，名鞅，赵武之孙。
〔51〕不知人，不省人事。
〔52〕扁鹊，春秋战国之际名医。姓秦，名越人。
〔53〕董安于，赵简子家臣。
〔54〕血脉治，血脉正常。
〔55〕秦缪公，即秦穆公。
〔56〕公孙支与子舆，皆春秋时秦国大夫。
〔57〕学，接受教导。
〔58〕五世不安，指晋献公、奚齐、悼子、惠公和怀公五世，国内都不安定。
〔59〕未老而死，晋文公称霸未久即死。文公出奔在外十九年，由秦护送回国后在位仅九年，故曰“未老而死”。老，久。
〔60〕男女无别，男女不相离别，指晋襄公听夫人之言而释放战俘回秦国之事。事见《秦晋殽之战》。
〔61〕谶（chèn）于是出，指公孙支写在秦国简策上之谶语，后来在晋国应验了。
〔62〕献公之乱，晋献公宠爱骊姬，逼嫡子申生自杀，重耳、夷吾出奔。事见《晋公子重耳之亡》。
〔63〕主君，古之国君、卿、大夫，均可称主君。此处是对赵简子之敬称。
〔64〕闲，病愈。
〔65〕钧天，天之中央。
〔66〕广乐，多种乐器合奏之音乐。九奏，多番演奏。古代奏乐，九次才终结，称为九成。万舞，用于宗庙祭祀之舞，兼有文舞与武舞。
〔67〕不类，不像。
〔68〕“有一熊欲来援我”八句：谓晋国将有大难，上帝命简子灭二卿，熊与罴（pí）即二卿之祖先。《史记正义》：“二卿，即范氏与中行氏。”援，抓也。
〔69〕笥，盛东西之方形竹器。副，即备用之笥。
〔70〕儿，小孩。指赵襄子。
〔71〕翟犬，代国之祖先。翟，通“狄”。
〔72〕七世，指晋定公、出公、哀公、幽公、烈公、孝公、静公。静公三年（前367），赵、魏、韩三家分晋，晋国灭亡。
〔73〕嬴姓，指赵氏，赵氏的祖先姓嬴。周人，指卫人。卫侯祖先康叔是周武王之同母弟。范魁，地名；战国时曾为卫国所辖，后属齐国。在今河南范县境内。
〔74〕胄（zhòu）女，虞舜后代之女。古称帝王之后裔为胄。孟姚，吴广之女。相传吴姓即虞舜之后。七世孙，即武灵王。自简子至武灵王共历十世。“七”当为“十”。
〔75〕当道，站在路中间挡道。辟，屏除，驱逐。
〔76〕刃，用刀杀。
〔77〕子晰，“当道者”之名字。
〔78〕首之，首当其冲。
〔79〕二卿，指晋国之范昭子和中行文子。
〔80〕二国，指赵襄子所灭之代国及智伯领地。
〔81〕代，战国时国名。在今河北省蔚县东北。代属北狄，所以说翟犬为其祖先。
〔82〕革政，改革政令。胡服，穿着胡人之短装。
〔83〕二国，指后文所说之“中山”和“胡地”。
〔84〕府，盟府的省称。时赵虽未称国，早已凌驾于公室之上，所有建置皆比于诸侯。
〔85〕姑布子卿，姓姑布，名子卿。郑国人，相术很高明。
〔86〕无为将军者，晋置上、中、下三军，后又置新军，称四军。四军主师皆由正卿担任。这里说“无为将军者”，指没有能胜任正卿之人。
〔87〕毋恤，简子之庶子，即以后之赵襄子。
〔88〕宝符，代表天命之符节。常山，本名恒山，后因避汉文帝刘恒之讳而改名常山，在今河北省曲阳县西北。
〔89〕王游大陵，王，即赵武灵王，名雍。
〔90〕荧荧，光彩动人貌。
〔91〕苕（tiáo），草名。又名凌霄，紫葳。夏秋开花，大而鲜艳，呈橙红色。荣，鲜艳。
〔92〕吴广，赵人，相传为虞舜之后。
〔93〕孟姚，娃嬴之字。
〔94〕东宫，太子所居之宫。
〔95〕庙见，在太庙参拜祖先。
〔96〕肥义，赵之老臣。
〔97〕肤施，地名；今陕西省榆林县南。
〔98〕灵寿，宫名。在今河北灵寿县西北。一说为赵武灵王预先自筑之坟墓。
〔99〕大通，畅通无阻。中山国插在赵国与代地之间，常常从中阻塞，所以灭亡中山后，代道大通。
〔100〕酺（pú）五日，聚会饮酒五天。酺，聚饮，特指命令许可之大聚饮。
〔101〕李兑，赵臣。
〔102〕忍杀，残忍好杀。
〔103〕出身，登高位掌权。
〔104〕轻虑，不慎重考虑。浅谋，不周密谋划。
〔105〕怨府，怨恨集中之处。
〔106〕祸梯，犹祸阶，谓祸患之传导者。
〔107〕籍，记录。
〔108〕累，忧患，危难。
〔109〕信期，即下文之高信。其于义：义，通“仪”，表面。声善，口头说得好。
〔110〕矫令，假托主之命令。慢，轻慢。这里是指轻慢之行为，即作乱。
〔111〕一旦之命，突然的命令。指公子章突然杀害惠文王登位。
〔112〕不难为，不怕做，敢于做得出来。
〔113〕无故，没事，平安无事。
〔114〕傫然，垂头丧气的样子。
〔115〕诎（qū），通“屈”，屈服。
〔116〕沙丘，地名；在今河北省广宗西北。
〔117〕异宫，分别住在不同的行宫里。
〔118〕国，国都。时赵都邯郸。
〔119〕距，同“拒”，抵抗。
〔120〕开之，开宫门接纳。
〔121〕解兵，解除军队之包围。
〔122〕夷，灭族。
〔123〕爵，刚生下来之小鸟。爵，古“雀”字。
〔124〕定死，确实已死。
〔125〕赴诸侯，向各国诸侯报丧。赴，通“讣”。
〔126〕王梦衣偏裻（dú）之衣，王，赵孝成王，名丹，惠文王之子。偏裻，即偏衣，左右各一色合成之衣服。裻，衣背缝。
〔127〕筮史，以蓍草占卜吉凶的史官。敢，筮史之名。
〔128〕气，气势。
〔129〕韩氏，指韩国。冯亭，原为韩国上党郡守，因秦之进攻威逼，以上党郡归赵，赵封为华阳君。
〔130〕城市邑，指大都邑。十七，《战国策·赵策一》作“七十”。
〔131〕财王，即王财，请王裁决。财，通“裁”。
〔132〕平阳君豹，赵豹。
〔133〕中绝，从中隔断。赵孝成四年（前262），秦攻取韩之野王（今河南沁阳县），切断上党通韩都新郑之通道。
〔134〕牛田，秦地名，近上党。
〔135〕上乘，上等好马。倍战，奋力作战。倍战者，指精锐之士卒。
〔136〕上国，春秋时称中原诸侯国为上国，这里指韩国。
〔137〕币，本指用作礼物之玉、马、皮、帛等。这里意为作礼物献纳。
〔138〕平原君，即赵胜。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同母弟。惠文王晚年和孝成王时为相，和魏信陵君、齐孟尝君、楚春申君同称战国四公子。赵禹，赵宗室大臣。
〔139〕万户都三，有万户之都邑三个。太守，指冯亭。
〔140〕益爵，晋升爵位。
〔141〕六金，六斤黄金。
〔142〕死固，死于坚守。
〔143〕长平，赵邑名；在今山西省高平县西北。
〔144〕七月，赵孝成王六年（前260）七月。
〔145〕赵括，赵将。马服君赵奢之儿子。
〔146〕赵括以军降，此处有误。赵括乃亲自率军搏战被秦军所射杀。
〔147〕坑，活埋。
游侠列传
【题解】《史记·太史公自序》：“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韩子曰〔1〕：“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2〕。”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3〕，功名俱著于春秋〔4〕，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5〕，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6〕，褐衣疏食不厌〔7〕。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8〕。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9〕，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10〕。既已存亡死生矣〔11〕，而不矜其能〔12〕，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13〕。
且缓急〔14〕，人之所时有也。大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15〕，伊尹负鼎俎〔16〕，傅说匿于傅险〔17〕，吕尚困于棘津〔18〕，夷吾桎梏〔19〕，百里饭牛〔20〕，仲尼畏匡〔21〕，菜色陈、蔡〔22〕。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23〕。”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暴戾〔24〕，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25〕”，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26〕！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27〕，千里诵义〔28〕，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29〕。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30〕？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31〕，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32〕。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33〕！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34〕，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35〕。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蹻乔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36〕，然其私义廉洁退让〔37〕，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38〕，比周设财役贫〔39〕，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40〕。
鲁朱家者〔41〕，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42〕。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43〕，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44〕，食不重味〔45〕，乘不过牛〔46〕。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47〕，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48〕，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洛阳有剧孟〔49〕。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50〕，条侯为太尉〔51〕，乘传车将至河南〔52〕，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53〕，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
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闲〔54〕。是时济南氏、陈周庸亦以豪闻〔55〕，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56〕。
郭解，轵人也〔57〕，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58〕。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59〕，慨不快意〔60〕，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61〕，藏命作奸剽攻休〔62〕，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63〕，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64〕。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65〕，与人饮，使之嚼〔66〕。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刃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67〕。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68〕。”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69〕，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70〕，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71〕：“是人，吾所急也〔72〕，至践更时脱之〔73〕。”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74〕。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75〕，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76〕。解乃谓仇家曰：“吾闻洛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77〕！”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78〕，待我去，令洛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79〕，不敢乘车入其县廷〔80〕。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81〕，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82〕，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83〕，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轩句目间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84〕。
及徙豪富茂陵也〔85〕，解家贫，不中訾〔86〕，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87〕。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88〕，举徙解〔89〕。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骧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90〕。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91〕，身至临晋〔92〕。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93〕，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94〕。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95〕，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96〕：“解布衣为任侠行权〔97〕，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98〕。”遂族郭解翁伯〔99〕。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100〕。然关中长安樊仲子〔101〕，槐里赵王孙〔102〕，长陵高公子〔103〕，西河郭公仲〔104〕，太原卤公孺〔105〕，临淮儿长卿〔106〕，东阳田君孺〔107〕，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108〕。至若北道姚氏〔109〕，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110〕，南阳赵调之徒〔111〕，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112〕。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113〕！”於戏，惜哉！
【注释】
〔1〕韩子，韩非。战国时法家代表人物。
〔2〕“儒以文乱法”二句：语出《韩非子·五蠹》。
〔3〕世主，当世之主。
〔4〕春秋，泛指国史。
〔5〕季次，孔子弟子公皙哀；齐人，季次为其字，终身不仕。原宪，孔子弟子；鲁人，字子思，终身不仕。
〔6〕蓬户，用蓬草编成门户。《庄子·让王》载，原宪居环堵之室，蓬户不完，以桑为枢而以瓮为牖（yǒu），上漏下湿，犹独坐而弦歌。
〔7〕褐衣，粗布衣服。疏食，粗劣饭菜。疏，通“蔬”。
〔8〕志，怀念。
〔9〕轨，合。正义，国法。
〔10〕厄困，灾祸。
〔11〕存亡死生，犹言“存亡生死”。使亡者存之，使死者生之。
〔12〕矜，夸耀。下文之“伐”，同此。
〔13〕多，称道。
〔14〕缓急，急难。此为偏义复词，“缓”无义。
〔15〕虞舜窘于井廪（lǐn），舜之父喜爱后妻之子象，为此而迫害舜；使舜修米仓，待其上去后便撤走梯子放火烧仓；使舜掏井，待其下去后便将井填平。幸而舜两次均脱险。事见《孟子·万章上》。
〔16〕伊尹负于鼎俎（zǔ）：伊尹，名挚，商汤之相。相传其未得志前曾为庖人。《墨子·上贤中》：“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
〔17〕傅说（yuè）匿于傅险，傅说，殷高宗武丁之相；傅险，即傅岩，在今山西平陆东，相传傅说未遇武丁时，曾于此为人筑墙。
〔18〕吕尚困于棘津：吕尚，即姜尚，又称太公望，辅佐周文王、武王建立周朝；棘津，古地名，在今河南延津东北。《史记正义》引《尉缭子》：“太公望行年七十，卖食棘津。”
〔19〕夷吾桎梏：夷吾，即管仲，辅佐齐桓公建立霸业。管仲初事公子纠，后公子纠与齐桓公争夺齐国政权，公子纠战败，管仲曾被俘虏囚禁。事见《左传·庄公九年》及《国语·齐语》。
〔20〕百里饭牛，百里，即百里奚，秦穆公之相。相传百里奚未得志时曾游于周，周王子颓好牛，百里奚为其喂牛，以求重用。事见《史记·秦本纪》。
〔21〕仲尼畏匡，匡，春秋时卫地，在今河南长垣西南。孔子相貌像阳虎（鲁国权臣季孙氏之家臣），过匡时，匡人误以为是阳虎，将其围困，几乎遇害。事见《史记·孔子世家》。
〔22〕菜色陈、蔡：陈，春秋时国名，都城在宛丘（今河南淮阳）；蔡，春秋时国名，原都今河南上蔡，后迁都州来（今安徽寿县北）。相传孔子过陈、蔡时，陈、蔡大夫派人围困孔子于野，孔子不得行，粮绝，面有菜色。事见《史记·孔子世家》。
〔23〕“何知仁义”二句：已，当为“己”。谁管什么仁义不仁义，自身得到谁的好处，谁就是有仁义之人。何良俊《四友齐丛说》卷五《史一》：“盖言世之所谓有德者，未必真有德也。”
〔24〕，庄，相传是楚国大盗。
〔25〕“窃钩者诛”三句：语出《庄子·胠箧》，但其意与《庄子》略有不同。诸侯之门必有称诵其仁义者，以见世俗毁誉之不足凭也。
〔26〕“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四句：拘学，迂拘之书生，指季次、原宪一类儒者；咫尺之义，一点儿德操；卑论，放低调子；侪俗，与世俗为伍。后之学者多以为此为讥讽季次等人之语。此四句为司马迁反语。
〔27〕设，讲求。
〔28〕千里诵义，千里之外都称赞他们的义气。
〔29〕苟，随随便便。
〔30〕间者，杰出人物。
〔31〕比权量力，比较社会地位之高低与能量之大小。
〔32〕不同日而论，不能相提并论。此言乡曲之侠左右社会的力量，非洁身自好者所能比。
〔33〕少，轻视。
〔34〕延陵，即春秋时吴公子季札，封于延陵（今江苏武进），号延陵季子；遍游各国，好交友；《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蹻乔蹻乔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徐君冢树而去。从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心背吾心哉！’”孟尝，孟尝君，战国时贵族田文，好养士。春申，春申君，即战国时楚相黄歇，好养士。平原，平原君，战国时赵惠王弟赵胜，好养士。信陵，信陵君，战国时魏国公子。
〔35〕“比如顺风而呼”三句：语本《荀子·劝学》。
〔36〕扞，触犯。文罔，法律禁令。罔，通“网”。
〔37〕私义，个人品德。
〔38〕朋党，结党营私。宗强，豪强大族。
〔39〕比周，相互勾结。设财，利用资财。
〔40〕猥，随便地。
〔41〕鲁，汉县名。在今山东曲阜。
〔42〕歆，欣喜。
〔43〕振，通“赈”，救济。
〔44〕衣不完采，衣服破旧，连颜色都褪光了。
〔45〕重味，两样菜。
〔46〕（goǔ）牛，驾牛车。，车轭两边向下弯曲的部分。
〔47〕阴脱，暗中解脱。季布，原项羽部将，曾多次困窘刘邦。刘邦统一天下后，悬赏捉拿季布。朱家通过汝阴侯夏侯婴为之疏通，刘邦免除其罪，并任为郎中，后官至中郎将、河东郡守。
〔48〕关，函谷关，在今河内灵宝西南。
〔49〕洛阳，即雒阳，故城在河南洛阳东北，原为周地。
〔50〕吴楚反时，汉初，刘邦分封同姓诸侯王，封地大之王国“跨州兼郡，连城数十”，其中吴、楚、齐三国封地最大。诸侯王在国内设置官员，征收租赋，煮盐铸钱，逐渐对中央政权构成威胁。景帝即位后，采用晁错建议，寻找种种机会，逐步消灭王国封地。景帝前三年（前154），吴王刘濞（bí）和楚、赵、胶东、胶西、济南、淄州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发动叛乱。景帝听信袁盎建议，处死晁错。但七国仍不罢兵。汉朝派军东征，在三个月内即击平吴楚，其他五国也先后平定，参与叛乱的诸王都自杀或被杀。
〔51〕条侯，周亚夫。绛（jiàng）侯周勃之子，文帝时改封于条（在今河北境县），故称条侯；率军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为亚相，故后文称之为“宰相”。太尉，官名。汉朝三公（丞相、太尉、御史）之一，掌全国军事。
〔52〕传车，驿站之车。河南，汉初郡名，治洛阳。
〔53〕博，赌博。
〔54〕符离，县名；今安徽宿县。
〔55〕（jiàn）氏，游侠。后为酷吏郅都所杀。陈，古国名。其治宛丘（在进河南淮阳）。周庸，游侠。
〔56〕代，汉代郡名。其治代县（在今河北蔚县西南）。诸白，白家。梁，汉初封国。其治雎阳（在今河南商丘西南）。阳翟，地名。今河南禹县。陕，地名。其治在今河南辅城境。
〔57〕轵，县名。故城在今河南济源县东南轵城镇。
〔58〕许负，汉初善于相人者。曾相汉文帝母亲薄姬（时为魏王豹妾，豹亡始事刘邦）当生天子；又相周亚夫（时为河内守）当封侯、为将相而后饿死，亦验。事见《史记·外戚列传》、《绛侯周勃世家》。
〔59〕阴贼，阴险狠毒。
〔60〕慨，感到。
〔61〕借，通“藉”，助也。交，朋友。
〔62〕藏命，藏匿亡命之徒。剽攻，抢掠。
〔63〕折节为俭，改变自己过去之行为，尽量约束自己。俭，通“检”，约束。
〔64〕卒，通“猝”，突然。睚（yá）眦（zì），怒目而视。引申为细小的仇恨。
〔65〕负，依仗。
〔66〕嚼，干杯。
〔67〕微知，暗中打探到。
〔68〕不直，理屈。
〔69〕箕（jī）倨（jù），坐时两腿岔开，形状如簸箕。是一种傲慢不敬的表示。倨，通“距”。
〔70〕邑屋，乡里。
〔71〕属，通“嘱”，吩咐。尉史，县尉手下之小吏，掌徭役等事。
〔72〕急，看重。
〔73〕践更，受雇代人服役。
〔74〕肉袒，袒衣露体。
〔75〕居间，从中调停。
〔76〕曲，委屈。
〔77〕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我怎么可以从外县跑来侵夺别县豪贤们排解纠纷的权力。
〔78〕无用，不便用吾之言。无用，《汉书》作“无庸”。
〔79〕执，谨守。
〔80〕县延，县衙门。
〔81〕出，出脱，解决。
〔82〕厌，通“餍”，满足。
〔83〕严重，敬重。严，尊敬。
〔84〕请得解客舍养之，迎接藏匿在郭解家中的亡命者到自己家里去供养。
〔85〕徙豪富茂陵，建元二年（前139），汉武帝置茂陵邑（治所在今陕西兴平东北），元朔二年（前127）采纳主父偃的建议，将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人家迁徙至茂陵，以便内实京师，外销奸滑。
〔86〕不中訾，家产不满三百万，不符合迁徙条件。訾，通“赀”，财产。
〔87〕诸公送者出千余万，为郭解送行的人为他凑集了一千万余钱。
〔88〕县掾，县衙门中之小吏。
〔89〕举，提名。
〔90〕阙下，京城里。阙，宫阙。
〔91〕夏阳，地名；在今陕西韩城西南。
〔92〕临晋，地名；即临晋关，在今山西水济西。
〔93〕冒，冒昧拜访。
〔94〕所国辄告主人家，常常将要去的地方告诉自己住宿的人家，以便官吏追查时可以指出郭解的去处，籍以脱罪。此为追溯初亡时的情形。
〔95〕竟绝，始终追查不出来。
〔96〕御史大夫，官名。汉代三公之一，位次于丞相，掌监察。公孙弘，字季，薛（今山东微山）人，治《春秋公羊传》，曾任丞相，封平津侯。议，批驳。
〔97〕行权，触犯常规。权，权诈。
〔98〕当，判决。
〔99〕族，族诛；杀其全家。
〔100〕敖，通“傲”，倨傲无礼。
〔101〕樊仲子，《汉书·游侠传》作“樊中子”。
〔102〕槐里，地名；在今陕西兴平东南。
〔103〕长陵，地名；汉高祖十二年（前195）筑陵置县，治所在今陕西咸阳东北。
〔104〕西河，治所在今内蒙古东胜县境。郭公仲：《汉书·游侠传》作“郭翁中”。
〔105〕卤公孺，《汉书·游侠传》作“鲁翁孺”。
〔106〕临淮，汉郡名；治所在今江苏雎宁西南。
〔107〕东阳，地名；在今安徽天长西北。田君孺，《汉书·游侠传》作“陈君孺”。
〔108〕逡逡，通“悛悛”，谨慎诚实貌。
〔109〕北道，长安以北地区。下文之“西道”、“南道”、“东道”类此。
〔110〕赵他羽公子，《史记索隐》：“此姓赵，名他羽，字公子。”或以为是二人。
〔111〕南阳，秦郡名，治所在宛（即今河南南阳）。
〔112〕乡者，从前。乡，通“向”。
〔113〕“人貌荣名”二句：人之相貌与其荣誉，哪有必定的联系呢？既，定也。
李将军列传（节录）
【题解】本文着力描写李广英勇善战、抚爱士卒的优良作风和他在保卫国家的斗争中的光辉战绩；并通过他的不幸遭遇，有力地揭露了当时统治者压制贤能的不合理现象。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1〕。其先曰李信〔2〕，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3〕。故槐里〔4〕，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5〕。孝文帝十四年〔6〕，匈奴大入萧关〔7〕，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8〕，用善骑射杀首虏多〔9〕，为汉中郎〔10〕。广从弟李蔡亦为郎〔11〕，皆为武骑常侍〔12〕，秩八百石。尝从行〔13〕，有所冲陷折关〔14〕，及格猛兽〔15〕，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16〕，万户侯岂足道哉〔17〕！”及孝景初立〔18〕，广为陇西都尉〔19〕，徙为骑郎将〔20〕。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21〕，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22〕，取旗，显功名昌邑下〔23〕。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24〕。徙为上谷太守〔25〕，匈奴日以合战〔26〕，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27〕：“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28〕。”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29〕。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30〕。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31〕，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32〕。中贵人将骑数十纵〔33〕，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34〕。广曰：“是必射雕者也〔35〕。”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36〕，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37〕。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诱之〔38〕，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39〕。”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40〕，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41〕，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42〕。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43〕，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44〕。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45〕。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46〕，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47〕。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48〕。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49〕，就善水草屯〔50〕，舍止〔51〕，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52〕，莫府省约文书籍事〔53〕，然亦远斥候〔54〕，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55〕，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56〕，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57〕；而其士卒亦佚乐〔58〕，咸乐为之死〔59〕。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60〕，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61〕。为人廉，谨于文法〔62〕。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63〕，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64〕。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65〕。其后四岁〔66〕，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67〕。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68〕。”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69〕。行十余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70〕，广暂腾而上胡儿马〔71〕，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72〕。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73〕，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74〕。吏当广所失亡多〔75〕，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76〕。
顷之〔77〕，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78〕。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79〕，霸陵尉醉〔80〕，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81〕！”止广宿亭下。居无何〔82〕，匈奴入，杀辽西太守〔83〕，败韩将军〔84〕，后韩将军徙右北平〔85〕。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86〕，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87〕，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88〕，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猨臂〔89〕，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90〕，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91〕。专以射为戏，竟死〔92〕。广之将兵乏绝之处〔93〕，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94〕。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95〕，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石建卒〔96〕，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97〕，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98〕，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99〕，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
后三岁〔100〕，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101〕，异道〔102〕。行可数百里〔103〕，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104〕，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105〕。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106〕，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107〕。”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108〕，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109〕，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110〕，杀数人，胡虏益解〔111〕。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112〕，益治军〔113〕。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114〕，弗能追。
是时广军几没〔115〕，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116〕，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117〕。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118〕，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119〕。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120〕。蔡为人在下中〔121〕，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122〕，官不过九卿〔123〕，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124〕：“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125〕，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126〕，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127〕？”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128〕？”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129〕，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130〕，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131〕，广数自请行〔132〕。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133〕，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134〕，出东道〔135〕。东道少回远〔136〕，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137〕。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138〕，今乃一得当单于〔139〕，臣愿居前，先死单于〔140〕。”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141〕，以为李广老，数奇〔142〕，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143〕，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144〕。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145〕。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146〕，曰：“急诣部〔147〕，如书〔148〕！”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149〕，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150〕，或失道，后大将军〔151〕。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152〕，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153〕，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154〕。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155〕。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156〕。”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157〕。”遂引刀自颈〔158〕。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159〕”。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160〕，口不能道辞〔161〕。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162〕。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163〕”。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164〕。
【注释】
〔1〕陇西，汉郡名；在今甘肃省东部。成纪，汉县名；在今甘肃省秦安县北。
〔2〕先，祖先。
〔3〕逐得，追获。战国时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不中。秦发兵击燕，秦将李信追太子丹，燕王斩太子丹头献给李信。
〔4〕故槐里，原籍是槐里（今陕西省兴平县东南）。
〔5〕受，传授，学习。
〔6〕孝文帝，刘恒，在位二十三年（前179～前157）。
〔7〕匈奴，当时北方民族。大入，大举侵入。萧关，在今甘肃省环县西北。
〔8〕良家子，世家子弟。
〔9〕用，因为。杀首虏多，多斩敌人首级，多虏获。
〔10〕中郎，掌管侍卫皇宫等职务的官。
〔11〕从弟，堂弟。郎，中郎。
〔12〕武骑常侍，皇帝侍从官。两句谓二人皆为郎而补武骑常侍。
〔13〕尝，曾经。从行，从文帝出行。
〔14〕冲陷，冲锋陷阵。折关，抵抗防御。
〔15〕格，斗，搏击。
〔16〕当高帝时，言当汉高祖争天下的时候。
〔17〕万户侯，封邑万户的侯爵。
〔18〕孝景，即孝景帝，文帝子启，在位十六年（前157～前141）。
〔19〕陇西都尉，即陇西郡尉，掌该郡武事。
〔20〕骑郎将，统率骑郎（骑马护从皇帝车驾的郎官）的将领。
〔21〕骁骑都尉，统率骁骑的都尉。
〔22〕从太尉句：吴楚七国反，太尉周亚夫为主帅，统军征讨，李广从往。
〔23〕旗，指敌人的军旗。昌邑，今山东省金乡县西北。
〔24〕以梁王三句：李广以汉将私受梁王授他的将军印，犯了错误，因此还朝后不获赏赐。
〔25〕徙，调任。上谷，在今河北省西北部及中部一部分地方。
〔26〕日以合战，每天来和李广接战。
〔27〕典属国，主管少数民族事务的官。上，指汉景帝。
〔28〕亡之，失掉他。
〔29〕上郡，在今陕西省北部及内蒙古自治区部分地区。
〔30〕此处“徙上郡”句与上文“徙为上郡太守”重复，疑有误。
〔31〕北地，郡名，在今甘肃省东北部和宁夏回族自治区部分地区。
〔32〕雁门，郡名，在今山西省西北部和内蒙古自治区部分地区。
〔32〕天子，指汉景帝。中贵人，宫中贵人，指皇帝宠幸的太监。勒习兵，受部勒（约束），习军事。
〔33〕纵，纵马驰骋。
〔34〕走广，逃奔到李广处。
〔35〕雕，猛禽，飞翔迅速，非善射者不能得。
〔36〕亡，失。
〔37〕陈，通“阵”，这里作布置阵地解。
〔38〕为大军诱之，给自己大军来引诱他们中伏的。“大”下原有“将”字，据杭州刻本，汲古阁本删。
〔39〕用坚其意，以不走来坚定胡骑的猜疑，以为我们是诱骑。
〔40〕白马骑，骑白马的胡将。
〔41〕奔，奔走，急跑。
〔42〕纵马卧，把马匹放开，各自就地躺下。
〔43〕平旦，天刚亮时。
〔44〕从，跟从接应。
〔45〕武帝，景帝子彻，在位五十四年（前141～前87）。
〔46〕未央卫尉，未央宫（皇帝所居）禁卫军的长官。
〔47〕长乐卫尉，长乐宫（太后所居）禁卫军的长官。
〔48〕故，旧时，从前。边太守，边郡太守。将军屯，掌管军队驻防的事。将，率领。屯，驻防。
〔49〕部伍行（háng）阵，部队的编制和军队的行列阵势。
〔50〕善水草，水草好的地方。
〔51〕舍止，留居，留宿。
〔52〕刁斗，铜锅，行军时白天用来炊饭，夜里敲着它巡更。
〔53〕莫，通“幕”。幕府，将帅驻扎的大帐幕，引申为将帅的办事处。省约文书籍事，简化文书薄籍等事项。
〔54〕远斥候，远远地布置哨兵。斥侯，侦察候望，指哨兵。一说，远斥候指李广率部远离边塞警戒线而深入敌境。
〔55〕正，整齐划一。部曲，古时军队编制有部，部下分曲。陈，通“阵”。
〔56〕治军薄至明，办理军事文书直到天亮。
〔57〕卒，同“猝”，突然。这两句说，然而敌人突然侵袭也不能制服他。一说，这两句意谓，但敌人仓促来犯他无法抵御。
〔58〕佚乐，同逸乐。
〔59〕这句说，都心甘情愿替他拼命。
〔60〕略，策略。
〔61〕太中大夫，掌论议的官。
〔62〕谨于文法，严格执行文书法令。
〔63〕马邑，在今山西省朔县。武帝元光二年（前133），汉朝派马邑人聂壹去诱单于，自称愿给单于做内应。单于相信了他，带十万骑兵进攻马邑。
〔64〕而广为两句：骁骑和护军都是将军的头衔。当时韩安国为护军将军，是主将。领属护军将军，指李广受韩安国的指挥。
〔65〕是时三句：当时匈奴单于抓住一个汉朝的尉吏（武官），从他口里知道汉兵埋伏在山谷中，随即退回。汉人发觉以后，发兵去追，没有追着。
〔66〕其后四岁，汉武帝元光六年（前129）。
〔67〕雁门，关名，在今山西省代县西北。
〔68〕生致之，把活的送来。
〔69〕络，用绳结成的网。盛，放。这句说，把李广放在网络里躺着，搭在两马之间。
〔70〕睨（nì），斜视。
〔71〕暂，突然。
〔72〕塞，边关。
〔73〕行取，且行且取。
〔74〕下广吏，把李广交给执法官审问。
〔75〕当，判决。
〔76〕赎为庶人，纳金赎罪，免去死刑，降为平民。
〔77〕顷之，不久。
〔78〕故颖阴侯孙，已故的颖阴侯灌婴之孙名强。屏野，退隐田野。蓝田南山，今陕西省蓝田县终南山，为当时朝贵退休之地。
〔79〕霸陵，汉县名，在今陕西省长安县东。亭，驿亭。
〔80〕尉，主办盗贼的地方官吏。
〔81〕这两句说，现任将军也不得犯禁夜行，何况是退职的呢！
〔82〕居无何，过时不久。
〔83〕匈奴两句：匈奴军侵入汉境，杀害了辽西太守。事在汉武帝元朔元年（前128）。辽西，郡名，在今河北省东北部，内蒙古自治区昭乌达盟和辽宁省西部。
〔84〕韩将军，指韩安国，时驻守渔阳（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
〔85〕右北平，郡名，今河北省蓟县以东，及辽宁省部分地区。
〔86〕中石没镞，射中石头，箭头全部陷入石内。镞，箭头。
〔87〕麾（huī）下，部下。
〔88〕为二千石句：指为二千石级（太守、郎中令等）的长官四十余年。
〔89〕猨，同“猿”。古代传说，有通臂猿，其两臂可通过肩部而自由伸缩。
〔90〕讷（nà）口，说话迟钝。
〔91〕射阔狭以饮，比较射程的远近来赌酒。
〔92〕竟死，一直到死。
〔93〕这句说，李广统率军队，遇到粮食缺乏，水源断绝的地方。
〔94〕爱乐为用，爱戴李广而乐于为他所用。
〔95〕用此，因此。
〔96〕石建，武帝时的郎中令（掌管宫殿门户的官）。
〔97〕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
〔98〕大将军，指卫青，武帝卫后同母弟。定襄，汉郡名，在今山西省右玉县以北及内蒙古自治区西南部。
〔99〕中，符合。率（lǜ），标准。中首虏率，斩首和虏获的数量符合规格。
〔100〕后三岁，即元狩三年。李广于元狩二年出右北平，此当作“后二岁”。
〔101〕博望侯张骞，汉中人，武帝初为郎，应募使西域（大部分在今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以功封博望侯。
〔102〕异道，不同路，分路进兵。
〔103〕可，约。
〔104〕左贤王，匈奴最高官职。冒顿单于时设左、右屠耆王，分领东西两部，由单于子弟担任。匈奴尚左，通常以单于继承者为左屠耆王。“屠耆”匈奴语为贤之意，汉因称左、右屠耆王为左、右贤王。广出右北平，恰在左贤王管辖区内。
〔105〕往驰之，驰往匈奴队伍。
〔106〕直贯胡骑，一直穿过匈奴的围骑。
〔107〕易与，容易对付。
〔108〕圜陈，把部队排成圆形。圜，同“圆”。外向，面向外。
〔109〕持满毋发，张满弓弦，留箭不放。
〔110〕大黄，弩名，因体大色黄，故名。裨，副。
〔111〕益解（xiè），慢慢地松懈。解，通“懈”。
〔112〕意气自如，神色不变，和平常一样。
〔113〕益治军，愈益注意整理队伍。
〔114〕罢，通“疲”。
〔115〕几没，几乎全军覆没。
〔116〕军功自如，谓为匈奴所败，但杀敌亦多，功与过相当。
〔117〕代相，代国（在进河北省蔚县东北及山西省北部）的相。
〔118〕大将军，指卫青。右贤王，匈奴最高官职，驻在西方。参见注〔104〕
〔119〕乐安，汉县名，在今山东省博兴县北。
〔120〕公孙弘，字季。元朔中为丞相。元狩二年，弘死，李蔡代为丞相。
〔121〕下中，下等中的中等，指才干。
〔122〕不得爵邑，不曾得到封侯之赏，没有爵位和封邑。
〔123〕九卿，汉时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以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为九卿。九卿位在三公下。
〔124〕望气，古代的迷信行为，望人面色或天象来预测吉凶的征兆。这里望气是指望气者。燕语，私下闲谈。
〔125〕校尉以下，即指军吏及士卒。
〔126〕不为后人，不算落人后的。
〔127〕也，通“耶”。
〔128〕这句说，难道曾经有什么遗憾的事吗？
〔129〕羌，当时居住在陇西一带的少数民族。
〔130〕后二岁，即元狩四年（前119）。
〔131〕大将军句：元狩四年春，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领五万骑，步兵从者数十万，霍去病出代郡，卫青出定襄击匈奴。
〔132〕数（shuò）自请行，屡次自动地请求随同出征。
〔133〕走之，追逐单于。
〔134〕这句说，命令李广率领部队和右将军赵食（yì）其（jī）所率领的部队合并前进。
〔135〕出东道，从东路出兵。
〔136〕少，通“稍”。回，迂回。
〔137〕不屯行，不可以群聚而行。因沿路水草少，不能供给大军的人马饮食。人所聚曰屯。
〔138〕结发，古代男子二十岁时结发于顶。
〔139〕当，遇到。
〔140〕先死单于，首先和单于拼一死战。
〔141〕阴受上诫，暗中得到武帝的告戒。
〔142〕数奇（jī），命数（命运）不好。奇，单数，古代以单数为不利。
〔143〕公孙敖，义渠人。与卫青友好，敖三次从青击匈奴有功，封合骑侯。元狩二年，将兵击匈奴，坐兵击骠骑将军霍去病约会，不能如期，当斩，赎为庶人，故云新失侯。
〔144〕故徙句：李广是前将军，宜在前当单于，青乃故意徙之，出东道，欲使公孙敖当单于有功得侯。
〔145〕这两句说，坚决向大将军要求辞去与右将军合军出东道的任命。
〔146〕这句说，大将军卫青命令长史封文书，发给李广的幕府。
〔147〕诣，往。部，指右将军军部。
〔148〕如书，按照文书执行。
〔149〕不谢，不辞谢，不告别。
〔150〕亡，通“无”。导，向导。
〔151〕后大将军，落在大将军的后面。
〔152〕南绝幕，横渡沙漠南归。横渡曰绝。幕，通“漠”。
〔153〕糒（bèi），干粮。醪（láo），浊酒。
〔154〕军曲折，军情的曲折，即详细军情。
〔155〕封薄，受审问时，就文书对质。
〔156〕上薄，就是对薄。
〔157〕刀笔吏，管文书的官，古时文书写在简牍上，用笔书写，用刀削去误字。
〔158〕自颈，同“自刭”，汲古阁本、蜀本、杭州刻本均作自刭。
〔159〕其身正四句：孔子语，见《论语·子路篇》。
〔160〕悛（xún）悛，通“恂恂”，诚谨貌。鄙人，乡野的人。
〔161〕不能道辞，不善于说话。
〔162〕这句说，他那忠实的思想品德确能使士大夫信任。
〔163〕桃李两句：桃李不能言语，但华实并茂，引起人们的爱慕，把它下面的泥土踩成一条一条的小路。蹊（xī），小路。
〔164〕谕，通“喻”。
报任少卿书
【题解】司马迁三十八岁时，继父职为太史令。四十七岁时以李陵事下狱，受宫刑。出狱后，为中书谒者令。《汉书·司马迁传》：“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事。”《报任少卿书》是在他任中书令时候写的。
任少卿名安，荥阳人，是司马迁的朋友，曾写信给迁，叫他利用中书令的地位“推贤进士”。隔了很久，迁给他写了这一回信。此书作于武帝太始四年（公元前九三年，是年迁五十三岁）的十一月，这时任安已因事下狱，状况很危，所以书中虑及任安的死。在此书中，司马迁以极为激愤的心情，申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抒发了内心的无限痛苦，大胆揭露了汉武帝的喜怒无常、刚愎自用，提出了“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比较进步的生死观，并表现出他为实现可贵的理想而甘受凌辱、坚韧不屈的战斗精神。感情真挚，语言流畅，具有颇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对于了解作者的生平和思想，本篇也有其重要的价值。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1〕。
少卿足下〔2〕：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3〕。意气勤勤恳恳〔4〕，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5〕。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侧闻长者遗风矣〔6〕。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7〕，是以抑郁而无谁语〔8〕。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9〕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10〕。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11〕。若仆，大质已亏缺矣〔12〕，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13〕，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14〕。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15〕，卒卒无须臾之闲，得竭指意〔16〕。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17〕。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18〕。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过〔19〕。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20〕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21〕，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惨于欲利〔22〕，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23〕。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也，所从来远矣〔24〕！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25〕；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26〕；同子参乘，爰丝变色〔27〕：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慷慨之士乎〔28〕？如今朝庭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29〕！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30〕，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31〕；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32〕；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33〕；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34〕，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35〕，不以此时引维纲〔36〕，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信眉〔37〕，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材，长无乡曲之誉〔38〕。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39〕。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40〕！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41〕。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42〕。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43〕。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44〕。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45〕。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46〕，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47〕，垂饵虎口，横挑强胡〔48〕。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49〕。旃裘之君长咸震怖〔50〕，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51〕。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沬血饮泣，更张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52〕。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53〕。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54〕。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55〕，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56〕；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57〕。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58〕，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59〕，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60〕，遂下于理〔61〕。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62〕。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63〕。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64〕？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
其家声〔65〕，而仆又茸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66〕。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67〕。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68〕，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69〕，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70〕。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71〕，特以为智穷罪极，不为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72〕。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73〕。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74〕。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75〕。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76〕。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77〕。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78〕。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79〕。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80〕，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81〕；李斯，相也，具五刑〔82〕；淮阴，王也，受械于陈〔83〕；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84〕；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85〕；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86〕；季布为朱家钳奴〔87〕；灌夫受辱居室〔88〕。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89〕。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90〕！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91〕。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92〕。今仆不幸蚤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93〕！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缧绁之辱哉〔94〕！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95〕？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96〕。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97〕。盖西伯拘，而演《周易》〔98〕；仲尼厄，而作《春秋》〔99〕；屈原放逐，乃赋《离骚》〔100〕；左丘失明，厥有《国语》〔101〕；孙子髌脚，《兵法》修列〔102〕；不韦迁蜀，世传《吕览》〔103〕；韩非囚秦，《说难》、《孤愤》〔104〕。《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105〕。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106〕。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107〕，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108〕。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109〕，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110〕，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111〕。仆诚已著此书，臧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112〕。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113〕，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114〕。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115〕！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如往〔116〕。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117〕？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通其狂惑〔118〕。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119〕？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只取辱耳〔120〕。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1〕太史公，司马迁所任职。《史记》中的“太史公”，有的是指他父亲司马谈，有的是指他自己，皆是以职称。《史记自序》言“（司马）喜生谈，谈为太史公”。后人也说“太史公”是太史令官的通称。牛马走，是说供牛马般奔走的仆人。供奔走是阶级社会仆人的职役，所以走字之义等于仆。（下文皆自称仆）古人书信格式，先具列职官姓名于前，所以此书开端言“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汉代以后通常书信仍然沿用列具官衔姓名的形式。“再拜言”，就是说“再拜陈言”。以上十二字，是此书的冒头，《汉书·司马迁传》删去，《文选》中则保留，并保留信末尾“谨再拜”。
〔2〕任安，字少卿。足下，是古人向人表示尊敬的一种称呼。《战国策·燕策》苏秦与燕王的谈话说：“足下迎臣于郊。”“臣有老母，离老母而事足下。”《史记·高祖本纪》载陈恢及郦生皆以“足下”称沛公。这一习惯称呼，后世也间或在一般朋友中沿用。
〔3〕曩，从前。辱赐书，承你不以给我这样的人写信为羞辱。顺，《汉书》作“慎”，《文选》作“顺”。古书顺、慎通用。顺，遵循意。物，事。“顺于接物”，就是说应当遵循实际情况看待事务。意思是想叫司马迁按照当前“尊宠，任职事”的政治地位，来推荐人才。务，事务。推贤进士为务，想叫司马迁以推荐人才做为自己的任务。
〔4〕意、气，均作单字使用。意，指来信的用意。气，指信中的语气。
〔5〕望，怨或憾的意思。师用，效法他人，并能实行他的意见。“若望仆不相师用”，就是说，好像抱怨我没能遵照你的意见行事。流，迁移或转移的意思。“而流俗人之言”，随着一般人的意见而改变自己的主张。另一解释，“而”字在此作“如”字用。清代王念孙说：“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谓视少卿之言如流俗人之言，而不相师用也。”（《读书杂志》）此两句《文选》作“若望仆之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与《汉书》不同。但李善注引苏林注，也解“而”为“如”。
〔6〕罢，同“疲”。驽，劣马。罢（pí）驽，自比为疲弱无用的驽马。侧闻，等于古人使用“伏闻”，自我谦下之语。长者，这里指有品德有气度，为众所敬爱的人。
〔7〕身残，指已遭受宫刑，形体残缺。处秽，处于可耻的污秽地位。隐言自己业已处于宦官贱役之列，所以用“处秽”来表示对此身份的厌恶。尤，过错。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说自己行动容易受人指责，本来想作点有贡献的事，反而会把事情搞坏。
〔8〕抑郁，内心怀抱难以申说的感情。无谁语，无知己的人可以诉说情怀。《文选》作“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
〔9〕谁为，为什么人？下为字，是说去做这样的事。孰令听之，教谁听此语。这一谚语是表现没有知己者的情怀，用来引起下面文意。
〔10〕伯牙、钟子期，皆春秋间楚国人。同游学，相善。伯牙鼓琴时志在高山，子期听之，曰：巍巍乎若泰山。一会儿伯牙又志在流水，子期曰：汤汤（水大流疾貌）乎若流水。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毁掉了他的琴，终身不再鼓琴。事见《吕氏春秋·本味篇》和颜师古《汉书注》。
〔11〕说，通“悦”。
〔12〕质，义为本。大质即是大本。身体是人对一切事业的根本，所以称为大本。
〔13〕随和，随侯之珠、和氏之璧，是战国间最贵重的宝物，这里用来比喻人的宝贵的才能。由，许由，传说中的轻视富贵的人。夷，伯夷。两人皆是古代推为有高尚品德的人。
〔14〕点，玷污。自点，自取污辱。
〔15〕上，指汉武帝。会东从上来，适值我跟皇帝从东方归来。此书作于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十一月。是年三月武帝巡行到了泰山，四月又到了边海的不其山，五月间回到了长安。是役司马迁从行。迫，急。迫贱事，即忙于贱事。贱事，指公的私的一些烦琐杂事。浅，少。彼此见着面的时候很短少。
〔16〕卒（cù），迫促。卒卒，匆忙急促意。须臾，古成语，意谓少停顷刻。竭指意，详尽说明自己内心意旨。
〔17〕不测，不易测度其将来结果。旬月，满一个月。涉旬月，再过一个月。迫季冬，逼近冬末。汉律于十二月处决囚犯。薄，迫。前一上字指皇帝。后一上字是登上。雍，地名，春秋间秦故都，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那里有汉代所设立祭天神的五时。仆又薄从上上雍，是说我又迫于要跟随皇帝到雍去。西行地势愈高，故言上雍。《汉书·武帝纪》：“太始四年冬十二月，行幸雍，祠五时。”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是说恐怕任安要受刑而死。这次可能在武帝临出发前赦免了任安，所以《汉书·田叔列传》载褚先生述武帝的话说：“任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尝活之。”但又过了两年，任安终于因戾太子事件而腰斩了。（见《太史公行年考》）
〔18〕晓，明告。左右，指任安。不直指其名，谦言奉书于其左右，与称“足下”意相近。长逝者，即死者。魂魄，通常指人的精神为魂，形体为魄。此魂魄二字，统指精神。《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传，宋乐祁说：“心之精爽，是谓魂魄。”此是说恐怕任安死后抱恨于没得到回信。
〔19〕固陋，谦言所陈的只是些偏狭浅陋的意见。阙然，相隔久长。任安与司马迁信，远在安没有犯罪之前，所以说“阙然不报”。过，责备。
〔20〕府，财物所聚之处皆名为府。修身主要在增进文化素养，故为智之府。端，首。这句说，爱人和对人有好处，是仁的首要条件。符，信。这句说，人在有所取或有所予的时候，正可作为他是否义的凭信。耻辱者，以被辱为可耻者。耻，这里作动词。决，先决条件。这句说，感到被辱为可耻，这是一个人具备勇敢品德的先决条件。立名，指对人类有所贡献。极，远大的目标。清沈钦韩说，这几句话也见于《说苑》和《孔丛子》，当是古语。
〔21〕托，寄托生存之意。
〔22〕欲利，贪欲私利。
〔23〕诟（gòu），耻辱。
〔24〕无所比数，是说人家不把“刑余之人”视为同辈，计算在同类之中。非一，是说这样的事不仅是一两个例子。所从来远矣，是说刑余之人受轻视在历史上由来已久。
〔25〕载，乘车。《文选》李善注：“《家语》曰：‘孔子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出，令宦者雍渠参乘，孔子次乘，游过市。孔子耻之，去卫，过曹。’此言孔子适陈，未详。”
〔26〕商鞅，《史记·商君传》：“赵良谓商君曰：……今君之相秦也，因嬖人（宠幸之臣）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就是说商鞅投靠景监，请他推荐自己，这不是很好的名声。寒心，恐惧战栗之意。这是说商鞅一开始进身的时候就背上了不光荣的名声，因而赵良替他寒心。
〔27〕同子，指赵谈。子，是尊称。司马迁父谈与赵谈同名，嫌于指称父名，故称为“同子”。爰丝，即爰盎。丝，是爰盎的别号。汉文帝时，盎为郎中官。有一天文帝坐车去朝见他母亲，宦官赵谈骖乘，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于是文帝笑令赵谈下，谈泣下车。见《汉书·爰盎传》。变色，是发怒之意。
〔28〕竖，是供役使的小臣，因而凡卑贱者亦称为竖。伤气，与“短气”意同，志气颓丧貌。慷慨之士，是一种有远大抱负，而意志刚毅激昂的人。
〔29〕刀锯之余，宦官的代称。即是说受过刀锯之刑，形体被残毁过的人。此处指自身。这句意思说，自己不配担负“推贤进士”的责任。
〔30〕绪业，前人所遗留下来的学术与事业。指司马谈之学与司马谈之职。辇毂（gǔ）下，皇帝车驾的左右。汉代后通过以辇毂下为首都的代称。
〔31〕自惟，自思。效信，贡献己之诚信。自结，意谓以忠诚取得皇帝的信任。
〔32〕拾遗补阙，谦言揀取一些遗漏的小事，和弥补一些欠缺的工作。岩穴之士，隐居在山岩洞穴中的有用人才。
〔33〕搴（qiān）旗，在作战时，勇敢地拔取敌人的旗，插上自己的旗帜。搴，拔取。
〔34〕遂，指有所成就。苟合取容，勉强求合以获得容身。无所，无有。短长，犹小大。效，贡献。
〔35〕厕（cì），杂次于其中。下大夫，指太史令职。太史令秩俸六百石。汉代官秩，以古制比之，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当古三公；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当古上中下三卿；千石、八百石、六百石，当上中下三大夫。太史工职六百石，故云“厕下大夫之列”。汉代凡遇疑难事则令群臣于外廷讨论，故云“陪外廷末议”。末议，谓自己发表一些微不足道的意见。这是谦词。
〔36〕维纲，维系一切的政治纲领，指国家的法令。引维纲，根据政策法令有所申述说明。
〔37〕扫除之隶，从事扫除的差役。喻自己地位低下。隶，差役。阘（tà）茸(róng)，下贱，指微贱之人。迁自恨处宦官之列，故云在阘茸之中。卬，通“昂”。信，通“伸”。
〔38〕负，恃。不羁，不受约束，如骏马之不可羁系。乡曲，乡里。迁恃其不羁之才，故不能沽取乡里好评。汉代知识分子以举“贤良方正”为下层政治阶梯，迁不由此进身，故有此言。
〔39〕薄技，即下文所说“文史星历”。周卫，皇帝周围有周密的护卫和众多的侍从官员。周卫之中，即指宫禁之中。
〔40〕戴盆望天，当日有此谚语，是说戴着盆子与望天，二者不可得兼，用了比喻自己忙于职守，无暇他顾。亲媚，接近讨好之意。大谬，大错。不然，不是像所想的那样。是说自己在忠勤供职的愿望中出现了意外的乱子。
〔41〕门下，司马迁与李陵俱官“侍中”，同居“侍中曹”（官署名）内，故云俱居门下。西晋后改“侍中曹”为“门下省”。善，交好。
〔42〕趣舍，趣向或舍弃。趣舍异路，是说彼此努力方向和道路均有所不同。衔杯酒，指在一起饮酒。
〔43〕分别有让，是说事物有高低甘苦等差别的时候，则将好的方面让给别人，苦或重的工作留给自己。恭俭下人，是说无论在态度方面或生活方面，皆谦恭自约，甘居人后。
〔44〕徇，舍身以从其事。
〔45〕畜，同“蓄”。蓄积，指其言行志向。国士，国内所推崇的人才。《史记·淮阴侯列传》载萧何推荐韩信的话说：“至如信者，国士无双！”
〔46〕媒孽，亦作媒糵，麴饼，即用以酿酒的酵母。颜师古说：“齐人名麴饼曰媒。”这里作动词，酝酿之意。媒糵其短，像酵母一样把李陵的罪状涨大起来。
〔47〕王庭，匈奴单于所居之处。《汉书·李陵传》：“陵对：‘无所事骑，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上壮而许之。”又《匈奴传》：“使骑都尉李陵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居延塞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北境）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
〔48〕李陵想诱敌深入，故曰垂饵。古人以诱敌作战曰挑战。横挑，气概凌厉地挑战。战国秦汉间称匈奴为“胡”。
〔49〕卬，用为“仰”字。匈奴于群山之间围攻李陵，陵对敌形势为仰攻。卬，《李陵传》作“抑”，则是抑制亿万之师的气焰。过当，所杀死的敌人，超过己方的兵数。当，相当，相等的。不给，是说匈奴对于死伤的人来不及担运。
〔50〕旃（zhān），《文选》作“毡”，毛织品。《史记·匈奴传》：“自君王以下，咸食肉，衣其皮革。披旃裘。”
〔51〕左右贤王，匈奴最高官位，分领东西两部。“贤王”是中国译名，匈奴语谓“贤”为“屠耆”（译音），常以其太子为左屠耆王。
〔52〕李陵引敌南行至居延塞外百余里，故云“转斗千里”。道穷，言匈奴围困李陵于山谷中。起躬，是说士卒已负伤仆地，再爬起来作战。躬，身。沬（huì），以手掬水洗脸。沬血，指血流满脸。弮（quān），有强力的弩弓。矢已射尽，故张空弓以表现奋怒杀敌之情。北首，北向。争死敌，即争死于敌，意谓跟敌人拼命。
〔53〕未没，军未覆亡时。奉觞上寿，向皇帝祝贺进军胜利。《汉书·李陵传》：“诏陵：‘以九月发，出遮虏障（指居延塞），至东浚稽山南龙勒水（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西部）上，徘徊观虏；即亡所见，从浞野侯赵破奴故道抵受降城，休士。’……陵于是将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营。举图所过山川地形，使麾下骑陈步乐还以闻。步乐召见，道陵将率得士死力，上甚说，拜步乐为郎。”即此“使有来报”事。
〔54〕书闻，边塞以陵战败消息报告。料，量。怛，痛。效，献。款款，恳切忠实之意。
〔55〕绝甘分少，即上文“分别有让”的事例。遇到好吃的东西尽推让给别人，故云“绝甘”。在分用财物时，自己则取最小最少的部分。
〔56〕陷败彼，是说李陵战败投降，陷身匈奴中。彼，指匈奴。当，合。得其当，得到合适的时机。
〔57〕暴，暴露。这里引申作昭示之意。
〔58〕指，意。推，举。
〔59〕广主上之意，宽皇帝的胸怀。睚（yá）眦（zì），怒目相视。凡人平素有恨怨，以“睚眦”示其忿，世称“睚眦之怨”。“塞睚眦之辞”，是说想堵塞怀恨李陵者的一些坏话。
〔60〕沮，毁坏。贰师，“贰师将军”李广利，汉武帝所宠爱的李夫人的哥哥。这次出兵凡三路：李广利是主力，李陵和另外的“因杅将军”皆是偏师，协助贰师来征逐匈奴主力的。武帝此次原欲借出征来提拔李广利，但他并未能立功。现在，司马迁极力替李陵说话，无形中贬低了李广利。因而引起武帝的忌恨，认为他是在有意中伤贰师。
〔61〕理，古代司法官的名称。遂下于理，是说把司马迁交到法庭审判。
〔62〕拳拳，忠谨貌。列，陈，陈述。因为，因此就成为。诬，欺蒙。封建时代“欺君罔上”是很大的罪状。吏议，法庭官吏所判决的罪名。
〔63〕财赂，即财货。左右亲近，皇帝身边亲近之臣。
〔64〕囹（líng）圄（yǔ），监狱。
〔65〕（tuí），坠毁。李陵是汉文帝武帝时名将陇西人李广之孙。家世以将才著称。《史记·李广传》：“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以女妻陵而贵之。……自是之后，李氏名败。”《汉书·苏武传》载李陵歌：“士众灭兮名已！”
〔66〕茸，推置其中。蚕室，受腐刑后所居温密之室。重，复，又。
〔67〕一二，等于说罗列情状。
〔68〕剖符丹书，汉代对于有功大臣的特殊待遇。符，是用竹做的契约。剖而为二，皇帝与受赐大臣各存一半，上面载者同样的誓言，说永久信任他不改变他的爵位。先剖符作誓以封之，再申以丹书铁券以示坚守。丹书，用铁制为券契，用丹色书写盟誓之词于契上。《汉书·高祖本纪》：“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券，金匮石室（以石为函来藏丹书）藏之宗庙。”凡受剖符丹书的，他的后人有罪可以赦免。
〔69〕文史星历，史籍和天文历法之学，皆太史令所职掌。卜祝，占卜和祭祀之职。
〔70〕文史星历在封建君主看来，不过是政治上的装饰品，视同玩物，因而对这方面的人也如同畜养倡优一样对待。倡优，即乐工伶人，在封建社会中地位极低下。流俗人重视政治地位，故对文史星历方面的人也不重视。
〔71〕假令两句：伏法受诛，指按原先“吏议”判迁死刑。死节者，守节操而死者。比，并列。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是说世俗的人也不能拿我和死节者并列。
〔72〕素所自树立使然，是说自己的工作和职业本来为人所轻视。
〔73〕用，因。之，代词，指死。趋，趋向。这句说，因死的趋向不一样。
〔74〕不辱理色，道理和颜面上都没受到屈辱。不辱辞令，没被人用文辞教令来申斥。诎，同“屈”。诎体，身体被捆绑起来。易服，换上罪人的衣服。古代罪人衣赭（深红）衣。关木索，带上刑具。关，贯，指戴上。木，指枷。索，绳。剔，义同髡（kūn）。剔毛发，把头发剃光去作工，古人叫作髡刑。婴，环绕。颈上带着铁练去做工，古人叫作钳刑。腐刑，即宫刑，是一种用阉割以破坏人的生殖机能的酷刑。极矣，坏到顶啦！
〔75〕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篇中的话。谓大夫以上官员犯法，可不受刑罚。《文选》李善注引《东方朔别传》：“武帝问曰：刑不上大夫何？朔曰：刑者，所以止暴乱诛不义也。大夫者，天下表仪，万人法则，所以共承宗庙而安社稷也。”士节，士的气节。厉，磨砺和劝勉。
〔76〕阱，捕兽的陷坑。槛，关兽的笼子。积威约之渐也，长期的威力约制，渐渐地把虎豹驯服下来。
〔77〕画地为牢句，意思是，即使在地上划个范围作为监牢，也势不能进入。极言监牢的可怖。画，同“划”。削木为吏句，意思是，即使刻个木头人做狱吏，众人议论认为也不可面对着它。极言封建狱吏的凶残。鲜，指态度鲜明爽朗。是说不必等到受欺凌耻辱，就应引身自杀。
〔78〕暴肌肤，指受刑的人剥去衣服，暴露肌肉以受刑。榜，鞭打。箠，竹棒，此处作动词用，亦为鞭打之意。圜墙，监狱。圜，通“圆”。
〔79〕枪，同“抢”。枪地，叩头触地。惕息，意谓战兢恐惧，不敢喘气。
〔80〕强颜，强为厚颜。即今语“厚着脸皮”。
〔81〕西伯，西周时的文王为西方诸侯之长。牖（yǒu）里，是殷王纣囚文王的地方。在今河南省汤阴县境内。
〔82〕李斯，秦相。具五刑，受遍五刑。《文选》李善注：“《史记（李斯传）》曰：‘秦用其计，二十余年竟并天下。以斯为丞相。二世立，以赵高之谮，乃具斯五刑，腰斩咸阳。’《汉书·刑法志》曰：‘汉兴之初，……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
〔83〕汉高祖封韩信为楚王，都下邳（今江苏省邳县）。人告信欲反，高祖用陈平计，南游至陈（下邳、陈皆楚地），韩信来见，因令武士缚之。械，拘束手足的刑具。后来韩信和彭越皆“具五刑”而死，这里只说他们最初受拘辱的事。
〔84〕孤，春秋战国间侯王自称之辞。彭越，汉高祖功臣，封梁王。张敖，张耳的儿子，继嗣他父亲赵王的爵位。两人皆因为人诬告谋反，下狱定罪。
〔85〕绛侯，汉初功臣周勃，封绛侯。诸吕，吕太后家族吕禄、吕产之属。惠帝死后，诸吕想作乱，周勃和陈平定计诛诸吕，迎立文帝。伯，同“霸”。权倾五伯，是说周勃这时拥有立新皇帝的权力，其权之大实可凌驾春秋时五霸。请室，大臣待罪之室。后来周勃被人诬告谋反，下廷尉治罪。及出狱，曰：“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也！”
〔86〕魏其，景帝时窦婴为大将军，封魏其侯。武帝是以救灌夫事被诬下狱判决死罪。赭，罪人服。三木，头、手、脚皆带刑具。
〔87〕季布，项羽将。数因辱汉高祖。项羽败死，高祖悬重金购求季布，季布髡钳，变姓名，卖身为鲁人朱家家奴，藉以藏身。
〔88〕灌夫，景帝时为郎中将。武帝时官太仆。与窦婴相善。以得罪丞相田蚡，被劾，系于居室。居室，是少府所属官署名。
〔89〕罔加，即法网加身。罔，同“网”。引决、自财，都是自杀的意思。财，通“裁”。尘埃之中，指监狱。
〔90〕势，权力地位。形，具体表现。勇怯是在权位的对比中形成的，强和弱是在具体情况中表现出来的。审矣，明白了。
〔91〕蚤，同“早”。绳墨之外，法制施用之前。陵夷，卑下之意，言如丘陵之逐渐削平。引节，引决从节，即自杀以殉节。重，慎重考虑。殆，大概。
〔92〕亲戚，古谓父母为亲戚。顾，也是念。不然，不那么样顾念父母妻子。不得已，即是说受义理信念的激励，能挺身就义。
〔93〕何处不勉，是说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勉励自己不要受辱。
〔94〕去就，何去何从，这里有舍生就义之意。湛，同“沈”。湛溺，是说陷身其中，不能自拔。缧绁，系囚犯的绳索，引申为囚禁。
〔95〕臧获，古人骂奴婢的称呼。《方言》：“海岱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不得已，受辱的情况，叫你不能制止自杀的想法。
〔96〕函，包围其中。粪土之中，与上文所说“尘埃之中”同意，皆指监狱污秽之地。私心有所不尽，内心想做的事尚未成功。没世，身死之后。《论语》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
〔97〕摩，拭去。俶（tì）傥（tǎng），才气豪迈不受拘束。
〔98〕盖西伯拘句：相传文王囚拘于牖里的时候，推演古代的八卦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一书的骨干。
〔99〕厄，困厄。指孔子周游列国，受到了围攻和绝粮的困厄，这才回到鲁国，着手《春秋》的写作。
〔100〕司马迁在《屈原传》中说《离骚》作于怀王疏屈原之后。这里所说，是根据流传的另一种说法。
〔101〕左丘，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称左丘明为左丘，等于后世称司马迁为马迁，诸葛亮为诸葛。失明，眼睛坏了。左丘失明后乃著《国语》事，此文外不见他书。
〔102〕孙子，名膑（bìn）。髌脚，古代一种肉刑，剔去膝盖骨。孙膑与庞涓俱学兵法。涓为魏惠王将军，自以不及孙膑，召膑至魏，处以髌刑。《史记·孙武传》后附《孙膑传》，末云：“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103〕吕不韦，战国末大商人。秦始皇初年，为相国。使其门客著《吕氏春秋》，亦名《吕览》。迁，是有罪谪贬。始皇十年，令不韦与家属徙处蜀，不韦自杀。此是说不韦有罪迁蜀后，《吕览》始流布于世。
〔104〕韩非，韩之贵公子。为李斯所谗，下狱死。《说难》、《孤愤》是《韩非子》书中篇名。
〔105〕氐，同“抵”。
〔106〕不得，即不能。通其道，行其道。思来者，关心未来的人，以书遗之，使见己志行。
〔107〕及如，即至如。就上所举往事，更陈说其中尤为突出的人物。退论书策，退而论列己见写为书册。策是古代竹简之名。
〔108〕失，读为佚。放佚，因战乱而散失的事物。稽，考察。
〔109〕上计轩辕至列传七十，凡二十六字，《汉书》删去，此从《文选》补入。
〔110〕究天人之际，从宇宙到人生，从自然到社会、政治，皆有所阐述。
〔111〕会，遭遇。惜，悲痛。极刑，污辱到顶之刑。愠，恨怒流露在外面。
〔112〕臧，古“藏”字。其人，能传己书的人。通，流布。通邑大都，意谓能使己书流传于邑与大都。
〔113〕责，同“债”。戮，辱。《国语·晋语》：“魏绛戮寡君之弟”，即辱寡君之弟。这是说明为著书而受辱不死的意思。
〔114〕负下未易居，是说负污辱之名的人甚不易处。上流，向上游行。是说负污辱的人如果不衡量自己的卑贱，而做推贤进士的事，将更招来谤辱。
〔115〕戮笑，辱笑。累，积累。意言积至百世也难洗去此污岁的耻辱。
〔116〕如往，所至所往。如，往同义。
〔117〕闺阁，宫中小门，指皇帝内廷深密之地。直为闺阁之臣，简直像做了宦官。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哪能自己引身而退，过山居穴处的隐士生活呢？
〔118〕浮湛，即浮沉。通，舒发之意。狂惑，指内心的悲愤和矛盾。
〔119〕私指，自己的态度和意向。谬，违背。
〔120〕雕，雕刻。琢，是雕刻成连绵状的花纹。自雕琢，等于说自我妆饰，意思是指用推贤进士的行动来遮盖自己的耻辱。曼辞，美辞。不信，不见信于人。
附：
匈奴列传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羸、、、。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洛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却。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洛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禧公与战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薄伐猃狁，至于大原”，“出舆彭彭，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驱陶马诀马驱是驱余驱单奚钅延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周襄王，居于洛邑。
当是之时，秦晋为强国。晋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圜、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镕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巉溪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冒顿既质于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强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与之千里马。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东胡王愈益骄，西侵。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於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长左而北乡。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单于为贤。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居无几何，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于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驱龙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后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城。”于是高后乃止，复与匈奴和亲。
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於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原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驼一匹，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汉许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原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甚苦兵事。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公主。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物。
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遗物及言语云云。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汉使曰：“然。”中行说曰：“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无冠带之饰，阙庭之礼。”中行说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于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占占，冠固何当？”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而稼穑耳。”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昂，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余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余人。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帝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居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欢，然其事已在前矣。书曰：‘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然更始。’朕甚嘉之。圣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便。汉与匈奴邻国之敌，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糵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朕与单于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兄弟之欢。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载。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元元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无言章尼等。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过束欠门合羽而无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单于其察之。”单于既约和亲，于是制诏御史曰：“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后四岁，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立为单于。既立，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而中行说复事之。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于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后岁余，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人于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出物与匈奴交，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护四将军以伏单于。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时雁门尉史行徼，见寇，葆此亭，知汉兵谋，单于得，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乃引兵还。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为“天王”。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单于不至，以故汉兵无所得。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敢出。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斩恢。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
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将军卫青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余人。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广后得亡归。汉囚敖、广，敖、广赎为庶人。其冬，匈奴数入盗边，渔阳尤甚。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其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余人，围汉将军安国，安国时千余骑亦且尽，会燕救至，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千人。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是岁，汉之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匈奴军臣单于死。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臣单于太子于单。于单亡降汉，汉封于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略千余人。其秋，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其明年，匈奴又复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为寇，盗边，及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其众。
其明年春，汉以卫青为大将军，将六将军，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击胡。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走，诸精骑往往随后去。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其秋，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朱英，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余万骑，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余级，而汉亦亡两将军，军三千余骑。右将军建得以身脱，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无近塞。单于从其计。其明年，胡骑万人入上谷，杀数百人。
其明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围李将军，卒可四千人，且尽，杀虏亦过当。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汉失亡数千人，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及与博望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于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余人而去。
其明年春，汉谋曰“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乃粟马发十万骑，私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幕北。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单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汉兵夜追不得。行斩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复为右谷蠡王。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渡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汉马死者十余万。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于汉，好辞请和亲。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于边。”汉使任敞于单于。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汉方复收士马，会骠骑将军去病死，于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是岁，汉元鼎三年也。乌维单于立，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侵入边。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
是时天子巡边，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而使郭吉风告单于。郭吉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郭吉礼卑言好，曰：“吾见单于而口言。”单于见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今单于即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单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汉。何徒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语卒而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之北海上。而单于终不肯为寇于汉边，休养息士马，习射猎，数使使于汉，好辞甘言求请和亲。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匈奴法，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庐。王乌，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得入穹庐。单于爱之，详许甘言，为遣其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
汉使杨信於匈奴。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羌通之路。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又北益广田至胘雷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奴为已弱，可臣从也。杨信为人刚直屈强，素非贵臣，单于不亲。单于欲召入，不肯去节，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杨信既见单于，说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单于曰：“非故约。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食物有品，以和亲，而匈奴亦不扰边。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匈奴俗，见汉使非中贵人，其儒先，以为欲说，折其辩；其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每汉使入匈奴，匈奴辄报偿。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肯止。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而单于复谄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谓王乌曰：“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匈奴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汉予药，欲愈之，不幸而死。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使，因送其丧，厚葬直数千金，曰“此汉贵人也”。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王乌，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于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路充国留匈奴三岁，单于死。
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子乌师庐立为单于。年少，号为儿单于。是岁元封六年也。自此之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
儿单于立，汉使两使者，一吊单于，一吊右贤王，欲以乖其国。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将致单于。单于怒而尽留汉使。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余辈，而匈奴使来，汉亦辄留相当。
是岁，汉使贰师将军广利西伐大宛，而令因杅将军敖筑受降城。其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饥寒死。儿单于年少，好杀伐，国人多不安。左大都尉欲杀单于，使人间告汉曰：“我欲杀单于降汉，汉远，即兵来迎我，我即发。”初，汉闻此言，故筑受降城，犹以为远。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余骑出朔方西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还。浞野侯既至期而还，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间捕，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军中郭纵为护，维王为渠，相与谋曰：“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莫相劝归。”军遂没于匈奴。匈奴儿单于大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边而去。其明年，单于欲自攻受降城，未至，病死。
儿单于立三岁而死。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是岁太初三年也。呴犁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余里，筑城鄣列亭至庐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破坏光禄所筑城列亭鄣。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会任文击救，尽复失所得而去。是岁，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而还。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降城，会单于病死。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是岁太初四年也。
且鞮侯单于既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路充国等得归。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单于益骄，礼甚倨，非汉所望也。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得胡首虏万余级而还。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汉复使因杅将军敖出西河，与强弩都尉会涿涂山，毋所得。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及食尽，欲解归，匈奴围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没，得还者四百人。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步兵十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敖将万骑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匈奴闻，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与贰师将军接战。贰师乃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战十余日。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因并众降匈奴，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游击说无所得。因杅敖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有诏捕太医令随但，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使广利得降匈奴。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谄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己；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
猃狁、薰粥，居于北边。既称夏裔，式憬周篇。颇随畜牧，屡扰尘烟。爰自冒顿，尤聚控弦。虽空帑藏，未尽中权。
辑 评
＊班固《汉书·司马迁传》：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张守节《史记正义·论史例》：古者帝王右史记言，左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太史公兼之，故名曰《史记》。
＊李贽《藏书》卷四十《司马迁传》：班氏以此（指班固讥司马迁之言）为真足以讥迁也，当也，不知适足以彰迁之不朽而已。使迁而不残陋，不疏略，不轻信，不是非谬于圣人，何足以为迁乎？则兹史固不待作也。迁、固之悬绝，正在此。
《汉书》作品
苏武传（节选）
【题解】本篇原载《汉书》卷五四《李广苏建传》，苏武传附于其父苏建传后。传末班固赞曰：“孔子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李景星《四史评议·汉书评议》：“至苏武事，虽附其父传后，班氏却用全力叙述。其传神处，并不在太史公下。篇中大旨，以守节不辱为主，而于中间插入卫律、李陵等事，正以反衬其节。……故黄氏震曰：‘子卿之节，千古一人。’茅氏坤亦曰：‘武之仗节，为汉绝世事。而班掾亦为汉绝世文也。’”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1〕，稍迁至栘中厩监〔2〕。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3〕。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天汉元年〔4〕，且鞮侯单于初立〔5〕，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6〕。”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7〕，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8〕，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9〕。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10〕，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11〕。及卫律所将降者〔12〕，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13〕。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
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14〕，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15〕：“即谋单于，何以复加〔16〕芽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17〕，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18〕，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19〕。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20〕。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21〕，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芽”复举剑拟之〔22〕，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23〕，谁复知之芽”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芽”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24〕，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选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25〕；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26〕；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27〕；独匈奴未耳选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选”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28〕，使牧羝〔29〕，羝乳乃得归〔30〕。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31〕，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32〕。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33〕。武能结网纺缴〔34〕，檠弓弩〔35〕，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36〕。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37〕，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38〕。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39〕。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40〕，信义安所见乎芽前长君为奉车〔41〕，从至雍棫阳宫〔42〕，扶辇下除〔43〕，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44〕，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45〕，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大夫人已不幸〔46〕，陵送葬至阳陵〔47〕。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48〕，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选陵始降时，忽忽如狂〔49〕，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50〕。子陵不欲降，何以过陵芽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51〕，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芽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52〕。”武曰：“自分已死久矣〔53〕选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54〕选”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选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55〕，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56〕，欧血〔57〕，旦夕临数月〔58〕。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59〕，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60〕。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选陵虽驽怯〔61〕，令汉且贳陵罪〔62〕，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63〕，庶几乎曹柯之盟〔64〕，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65〕。收族陵家〔66〕，为世大戮〔67〕，陵尚复何顾乎芽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选”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68〕，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69〕。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选”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已降及物故〔70〕，凡随武还者九人。……
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注释】
〔1〕“少以父任”二句：《汉书·苏建传》：“苏建，杜陵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卫青击匈奴，封平陵侯。……其后为代郡太守，卒官。有三子：嘉为奉车都尉；贤为骑都尉；中子武，最知名。”汉代凡二千石以上官员，其子弟得以父荫为郎。
〔2〕栘（yí）中厩，皇家马厩名。
〔3〕“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二句：事见《史记匈奴传》及《汉书·匈奴传》。
〔4〕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
〔5〕单于，匈奴最高首领的称号。全称应作“撑犁孤途单于”。《汉书·匈奴传》：“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是‘孤途’，‘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通常简称为“单于”。
〔6〕丈人，家长。《汉书·匈奴传》：“单于曰：‘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
〔7〕中郎将，官名。节，使者所持信物，以竹为杆，上节以牦牛尾，故又称“牦节”。
〔8〕假吏，本非吏而临时充任为吏者。斥候，侦察兵。
〔9〕缑（gōu）王，匈奴贵族。长水，地名；在今陕西蓝田西北；其地多胡骑，汉设“长水都尉”之官以掌其事。
〔10〕昆（hún）邪王，匈奴贵族，于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降汉。事见《汉书·匈奴传》。
〔11〕浞野侯，汉将赵破奴，于武帝太初二年（前105）被匈奴击败，降于匈奴。缑王当时隶属于破奴，亦投降匈奴。
〔12〕卫律，汉降臣。其父为长水胡人，律生于汉，与协律都尉李延年善，后李延年因罪被捕，卫律逃奔匈奴，被封为丁零王。时虞常隶属于卫律。
〔13〕阏（yān）氏（zhī），匈奴称单于妻为阏氏。
〔14〕见犯，被凌辱。
〔15〕左伊秩訾，匈奴王号。
〔16〕“即谋单于”二句：即，假使；加，加重。意谓；谋卫律而杀之，其罚太重，若谋单于，何以加重其处罚？
〔17〕受辞，取口供。
〔18〕煴（yūn）火，初燃未旺有烟无焰之火。
〔19〕蹈，通“捣”，轻轻敲打。
〔20〕舆，用车载。
〔21〕会，共同。论，判决。
〔22〕拟，比划。
〔23〕膏，使肥沃。
〔24〕畔，通“叛”。
〔25〕“南越杀汉使者”二句：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南越王相吕嘉杀南越王、王太后及汉使，武帝遣军讨之；次年，南越平。事见《汉书·武帝纪》。
〔26〕“宛王杀汉使者”二句：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汉使入大宛（西域古国名）求良马，大宛不肯，反杀汉使；武帝遣军伐大宛，大宛贵族杀大宛王，献马出降。事见《汉书·武帝纪》。县，通“悬”；北阙，汉宫之北阙。
〔27〕“朝鲜杀汉使者”二句：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遣使说降朝鲜王，朝鲜王杀汉使，武帝遣军征讨，朝鲜相杀王以降。事见《史记·朝鲜列传》。
〔28〕北海，地名。在今贝加尔湖；为匈奴北境。
〔29〕羝，公羊。
〔30〕乳，生育。
〔31〕廪食，食物之供应。
〔32〕去，通“弃”，收藏。
〔33〕弋射，狩猎。
〔34〕结网，底本无“结”，据《太平御览》卷一二七所引补。缴，箭尾部所系之丝绳。
〔35〕檠，矫正。
〔36〕服匿，盛酒、酪之瓦器。穹庐，大型的圆顶帐篷。
〔37〕丁令，古族名；匈奴之别支。
〔38〕李陵，字少卿，武帝时为骑都尉，与匈奴作战，力竭而降，封右校王。侍中，官名；汉时为加官，掌“乘舆服物”。
〔39〕求，求访。
〔40〕亡人，无人烟。亡，通“无”。
〔41〕长君，苏武长兄苏嘉。奉车，官名；即奉车都尉。皇帝出行时，奉车都尉要随车舆侍奉。
〔42〕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南。
〔43〕除，殿阶。
〔44〕孺卿，苏武弟苏贤之字。河东，地名。在今山西夏县。后土，地神。
〔45〕宦骑，充任骑从之宦官。黄门驸马，皇帝之骑侍。
〔46〕大夫人，苏武母亲。大，通“太”。
〔47〕阳陵，地名；在今陕西咸阳东。
〔48〕女弟，妹妹。
〔49〕忽忽，精神恍惚。
〔50〕保宫，汉官署名。凡大臣及其眷属犯罪，皆囚禁于此。
〔51〕亡常，无常。亡，通“无”。
〔52〕壹，决定之辞。
〔53〕分，料定。
〔54〕效，致。
〔55〕区脱，边地。云中，汉云中郡；在今内蒙古自治区。生口，俘虏。
〔56〕南乡，向着南方。乡，通“向”。
〔57〕欧，通“呕”，吐也。
〔58〕临，哭奠。
〔59〕上林，上林苑。本秦旧苑，汉武帝扩建之，令各地献珍树奇卉三千余种种植其中，并有离宫十七所。
〔60〕让，责备。
〔61〕驽怯，无能胆怯。
〔62〕贳（shì），宽恕。
〔63〕积志，蓄积已久之志向。
〔64〕曹柯之盟，春秋时，齐国伐鲁，鲁将曹沫只得割地求和，与齐盟于柯。曹沫于盟誓时以匕首劫持齐桓公，迫使其归还所侵占之地。
〔65〕宿昔，从前。
〔66〕族，族灭。
〔67〕大戮，大耻辱。
〔68〕径，穿过。度，通“渡”。沙幕，犹言“沙漠”。
〔69〕，通“颓”，丧失。
〔70〕前以降及物故，除去先前投降及死亡者。
辑 评
＊范晔《后汉书·班固列传》：司马迁、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载籍之作，大义粲然著矣。议者咸称二子有良史之才。迁文直而事核，固文瞻而事详。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
＊刘熙载《艺概·文概》：苏子由称太史公“疏荡有奇气”，刘彦和称班孟坚“裁密而思靡”。“疏”、“密”二字，其用不可胜穷。
＊顾炎武《日知录》：“班孟坚为书，束于成格，而不得变化。且如《史记·淮阴侯传》末载蒯通事，令人读之感慨有炼味。《淮南王传》中伍被与王答问语，情态横出，文亦工妙，今悉删之，而以蒯、伍合江充、息夫躬为一传，蒯最冤，伍次之，二淮传寥落不堪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