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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巧于辩论，长于说理。孟子在当时不仅以“好辩”著称，而且极为善辩、极会说理。他坚决维护本派的学说，积极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却又不合时宜，因而不得不游说各国，滔滔雄辩。客观形势如此，逼使他不得不这样。而就主观方面看来，孟子具有丰厚的学养、刚健的气质、机智应变的能力，再加上崇尚游说的时代风气的影响，以及频繁辩论的实践的锻炼，成就了他的辩才。他的论辩技巧很高，善于把握对方的心理和论辩的主动权，总是居于有利的地位，按照自己的意图，层层进逼，步步深入，将对方引入自己设置好的“口袋”和“埋伏圈”，最后使对方就范。为此，他在论辩中，往往采取迂回包抄引人入谷的策略，欲擒故纵，使对方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如《齐桓晋文之事章》齐宣王的兴趣在“霸道”，而孟子要向他宣讲“王道”。孟子举以羊易牛的例子，肯定他有仁爱之心，从正面说明行王道的基础是要有仁爱之心，推己及人之心。接着又以“邹人和楚人战”的比喻，迫使齐王接受“小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敌强”的道理，并认识到行“霸道”的危害，最后才从正面向齐王宣讲了他的王道的政治主张和具体做法以及要达到的效果。孟子之文多用比喻和寓言，使其论辩有很大的形象性。有时是短小的比喻，有时是完整的小故事、寓言。赵歧《孟子题辞》：“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评论是恰当的。孟子书中的比喻，有的属于推理，如“折枝”（《梁惠王上》）、“攘鸡”（《滕文公下》）；有的是寓言比兴，如“揠苗”（《公孙丑上》）、“乞祭”（《离娄下》）都妙趣横生，旨意明白。

2．气势浩然的文风。孟子曾自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里的“气”指人的正气，即“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和气质。故其发而为文，气势充沛，词锋逼人，极富阳刚之美。在先秦诸子之文中，《孟子》以气势磅礴、明快畅达、雄辩犀利的风格著称。文章气势浩然，感情强烈，辞锋犀利，富于战斗性、鼓动性。多用排偶句、迭句等修辞手法来加强文章的气势。

3．《孟子》语言明白晓畅，不事雕琢，很少有生僻的词汇和别扭的句法，真可谓明朗而爽快。《孟子》的语言表现出精炼简约的风格，是成熟的标准书面语。《孟子》散文气盛而词壮的语言风格，历来备受称道。它在后世散文家的心目中被尊崇为典范之作。“文起八代之衰”的散文大师韩愈的散文就深受《孟子》散文的影响。

【题解】本文比较集中地反映了孟子的仁政思想，指出人君只要能善于扩充不忍人之心，便可以推行王道于天下。杨大受《孟子讲义切近录》卷一引王敷彝语：“其行文层层放下，层层卷上，乍合乍离，是七篇中第一结构也。”

齐宣王问曰^〔1〕：“齐桓、晋文之事^〔2〕，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3〕，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4〕，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5〕。’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6〕，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7〕。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8〕。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9〕。’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10〕，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11〕，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12〕，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13〕。’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14〕？轻煖不足于体与^〔15〕？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16〕？声音不足听于耳与^〔17〕？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18〕，朝秦楚^〔19〕，莅中国而抚四夷也^〔20〕。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21〕。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22〕。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23〕。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24〕，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之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25〕，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26〕。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1〕齐宣王，姓田，名辟疆，齐威王之子。公元前342年至公元前324年在位。

〔2〕齐桓，即齐桓公，姓姜，名小白。春秋时霸主之一。晋文，即晋文公，姓姬，名重耳。春秋时霸主之一。

〔3〕无以，不得已。以，通“已”。

〔4〕胡龁（hé），齐王左右之近臣。

〔5〕衅（xìn）钟，古代新器物（锺或鼓）制成后，杀牲以祭，因取其血以涂抹缝隙，是为“衅”。

〔6〕觳觫（húsù），发抖貌。

〔7〕爱，吝啬。

〔8〕无异，无怪。

〔9〕“他人有心”二句：语出《诗经·小雅·巧言》。

〔10〕钧，三十斤为一钧。

〔11〕北海，渤海。

〔12〕折枝，弯腰行礼。枝，通“肢”。

〔13〕“刑于寡妻”三句：语出《诗经·大雅·思齐》。刑，通“型”，示范；寡妻，嫡妻；御，治也。

〔14〕肥甘，美食。

〔15〕轻煖，舒适之衣服。

〔16〕采，通“彩”，彩色。

〔17〕声音，音乐。便嬖，左右之宠幸者。

〔18〕辟，开辟。

〔19〕朝秦楚，使秦楚来朝。

〔20〕中国，中原。四夷，当时中原人对边疆少数民族之蔑称。

〔21〕殆有甚焉，大概比这还要严重。有，通“又”。

〔22〕集，凑起来。

〔23〕盖，通“盍”，何不。反，通“返”。本，王道之本。

〔24〕放辟（pì）邪侈（chì），不遵束缚，犯上作乱。辟，通“僻”。

〔25〕庠（xiǎng）序，学校。殷代称“序”，周代称“庠”。

〔26〕颁白者，白发之老年人。颁，通“斑”。

【题解】本章说明战争胜败的关键在于人心的向背，而能否获得人心，决定于统治者是否“得道”。这反映了一定的客观真理。但对于文中的“道”，应作具体的阶段的分析，因为历史上各个阶段所奉行的“道”的内容是不同的。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1〕，地利不如人和^〔2〕。三里之城^〔3〕，七里之郭^〔4〕，环而攻之而不胜^〔5〕；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6〕，兵革非不坚利也^〔7〕，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8〕，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9〕，固国不以山溪之险^〔10〕，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11〕。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12〕，亲戚畔之^〔13〕；多助之至，天下顺之^〔14〕。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15〕。

〔1〕天时，指适宜于作战的时令、气候。地利，指有利于作战的地形。

〔2〕人和，指得人心，上下团结。

〔3〕三里之城，周围三里的城。三里喻城之小。

〔4〕郭，外城。七里喻郭之小。

〔6〕池，护城河。

〔7〕兵，武器。革，甲衣。

〔8〕委，抛弃。去，离开。

〔9〕域民句：域，地域，此处当动词用，作限制解。以，用。封疆之界，划定的边疆界线。这句大意是，使民众定居于本国境内，不必靠国家边界的限制。

〔10〕固国，巩固国防。这句说，要巩固国防，不必靠山川的险阻。

〔11〕这句说，要建立威信于天下，不必靠武装力量的强大。

〔12〕之至，达到极点。

〔13〕畔，同“叛”。

〔14〕顺，服从。

〔15〕故君子二句：大意是，得道的君子有不战之时，若用战争，则必定胜利。

【题解】本章指出“义”之价值高于生命，贤者在必要时应当“舍生取义”；不辨礼义而贪求富贵的行为更是不足取的。不过，孟子的所谓“义”或“礼义”并非抽象的道德概念，是有其具体的阶级内容的。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1〕，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2〕；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3〕。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4〕？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5〕。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才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6〕，一豆羹^〔7〕，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8〕，行道之人勿受^〔9〕；蹴尔而与之^〔10〕，乞人不屑也^〔11〕。”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12〕，万钟于我何加焉^〔13〕？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14〕？乡为身死而不受^〔15〕，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16〕？此之谓失其本心。”

〔1〕熊掌，熊的脚掌，是一种非常珍贵的食品。

〔2〕苟得，苟且获得。指生存。

〔3〕患，指祸患。辟，同“避”。

〔4〕何不用也，那种手段不可用呢？意即将不择手段。

〔5〕由是四句：意思说，事实上有这样的情况，有时通过某种方法可以保全生命，然而人们却不愿采用这种方法；通过某种行动可以逃避患难，人们却不愿采取这种行动。

〔6〕箪（dān），盛食物的竹器。

〔7〕豆，古代盛肉或羹的木器。

〔8〕尔，语助词。呼尔，轻蔑或粗暴地呼喝。

〔9〕行道之人，过路的人。

〔10〕蹴（cù），践踏。

〔11〕屑，洁。不屑，不以为洁，即不愿接受。以上八句意思说，人之饿者，得此一器的食物便可以生，不得则死，但以侮辱态度予之，一般人都会宁死不受。

〔12〕万钟，指优厚的俸禄。钟，古量器名，六斛四斗为一钟。

〔13〕何以，有什么益处？

〔14〕得，同“德”，感激。

〔15〕乡，同“向”，向来。身死，指“一箪食”以下八句所言。

〔16〕已，止，罢休。

〔17〕本心，指羞恶之心。

【题解】本章突出地表现了孟子的民本思想。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1〕，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2〕，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3〕。诸侯危社稷，则变置^〔4〕。牺牲既成^〔5〕，粢盛既洁^〔6〕，祭祀以时^〔7〕；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8〕。”

〔1〕社，土神，谷神；天子诸侯所祭，祈祷丰年。古代常以社稷为国家的代称。

〔2〕丘，众，聚。这句说，能得到众民之心的为天子。

〔3〕得乎天子两句：得天子信任的被封为诸侯；得诸侯信任的被封为大夫。

〔4〕变置，更立。

〔5〕牺牲，祭祀所用的牛、羊、豕。

〔6〕粢（zī）盛句：粢，黍稷；盛在器中叫“粢盛”。

〔7〕祭祀以时，谓祭祀不失时。

〔8〕然而两句：意思说，如果对社稷之神的祭祀已很诚敬，然而仍有水旱之灾，则是其神不尽职，就得更置社稷。古以句龙为社神，以柱为稷神，殷汤时大旱，另立弃为稷神，即变置社稷的例子。

＊赵岐《孟子题辞》：（孟子）辞不迫切，而意以独至。

＊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峰不可犯。

＊刘熙载《艺概·文概》：集义养气，是孟子本领。不从事于此，而学孟子之文，得无象之然乎？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孟轲者，驺人也。受业子思（即孔子之孙）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齐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