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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之精神
1.4.4 第四节 以仁爱为本的核心价值系统

第四节 以仁爱为本的核心价值系统

从“四书”、《管子》、《荀子》和宋代以来在民间流行的蒙学读物来看,传统社会朝野共同承认的核心价值,大体上是以仁爱为中心的展开,重要的范畴有如仁、义、礼、智、信、孝、悌、忠、恕、诚、敬、廉、耻等等。

传统道德仁、义、礼、智、信“五常”和礼、义、廉、耻“四维”是我国古代思想家对中华民族基本道德观念和道德准则的总结,源于春秋,确立于汉代,是安定国家、稳定社会的最普遍、最重要的道德规范。“维”是系物的大绳,四维是春秋初期的著名政治家管仲及其后学、齐国稷下学宫的学者们提出来的。“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管子·牧民》)礼、义、廉、耻是治理国家的四条大纲。管子学派的意思是,离开了这四条大绳的维系,国家可能会灭亡。百姓懂得了礼、义、廉、耻,就不会做出超过本分、违背常规的事,懂得羞耻,不隐蔽自己的恶行,这样,国家就会强盛。礼、义、廉、耻之说,后被儒家所接受。明清时代,“孝、悌、忠、信”与“礼、义、廉、耻”结合起来,称为“八德”。

以下我们介绍“五常”与“四维”的一些具体德目及其内在联系。“五常”指五种基本的道德原则“仁、义、礼、智、信”。孔子已分别提出了这些道德规范,甚至孔子以前的思想家也已分别提出了其中之一、二条原则。孔子的孙子、战国初年的子思开始把“仁、义、礼、智”和“仁、义、礼、智、圣”并提为“四行”或“五行”。作为思孟学派的集大成者孟子明确指出“仁、义、礼、智”四德。西汉贾谊、董仲舒正式提出仁、义、礼、智、信等“五常”之道,将这五种基本道德原则视作人的“常行之德”。东汉班固等撰《白虎通义》和王充撰《论衡》,都指出仁、义、礼、智、信是“五性”、“五常”,重申它们为五常之道和常行之道。总之,“五常”是仁、义、礼、智、信等五德,是我国古代思想家对中华民族基本道德观念和道德准则的总结,源于春秋,确立于汉代,是中华民族最普遍、最重要的道德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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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

一、仁

“仁”是孔子思想的中心观念,也是中国哲学的中心范畴之一。孔子一般不直接说“仁”是什么,正如老子一般不直接说“道”是什么一样。这也是中国哲学的方式。我们可以通过孔子与当时人的对话体悟“仁”的多重意涵。

第一,以“爱人”为“仁”。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论语·颜渊》)孔子主张仁智双彰,以爱人为仁,知人为智。把这两方面综合起来,体现在用人上,所谓知人善任,即把正直的人提拔起来放在邪曲的人之上。关于“爱人”,孔子继承周公以来的人道主义传统,不仅反对人殉人牲,甚至对用像人形的土俑、木俑去陪葬都表示厌恶。“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像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孟子·梁惠王上》)推而论之,怎么可以让老百姓活活饿死呢?据《论语·乡党》,有一次退朝,孔子闻知马厩被烧了,他首先问“伤人乎?不问马。”孔子关心的是人,而不是马(及马所代表的财产)。他关心的人,包括饲养马的普通劳动者。这种爱人、同情人、关切人,包括爱、同情、关怀下层百姓,是“仁”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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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迟

孔子和早期儒家主张的“爱”是有差等的爱,孔子主张“泛爱众”,但他认为下手处是爱自己的亲人,再把对亲人的爱推出去,爱别人,爱众人。这与基督的“博爱”、墨子的“兼爱”是有区别的。爱有差等是人之常情。人对自己父母、兄弟、姐妹的爱是自然真挚的情感,这是泛爱众的基础与前提。泛爱众是把爱自己的父母、兄弟之情推而广之,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爱周围的人,社会上的人。《中庸》中记载孔子答哀公问政的一段话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杀,音shài,降等、减杀之意。这就是说,“仁”是人的类本质,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是以亲爱亲人为起点的道德感,是孝敬父母等亲情的扩大,即推己及人。“义”是合宜、恰当,尊重贤人是社会之义的重要内容,这是敬爱兄长之心的扩充。“亲亲之杀”是说“亲亲”有亲疏近远等级上的差别,“尊贤之等”是说“尊贤”在德才禄位上也有尊卑高下的等级。“礼”就是以“仁”(亲亲为起点)和“义”(尊贤为起点)的秩序、等第的具体化、形式化。以上说明,“仁”的第一义是“爱人”。

第二,以“克己复礼”为“仁”;仁德是礼乐文化的真实内涵。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克己是约束、克制、修养自己。复礼是合于礼,实践礼。为仁是实践仁道。克己复礼为仁是孔子以前古代的思想与讲法,志书有记载。据《左传·昭公十二年》:“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礼是一定社会的规矩、规范、标准、制度、秩序,用来节制人们的行为,调和各种冲突,协调人际关系。所以孔子回答颜回的提问,指出视、听、言、动都要合于礼。一个稳定和谐的人间秩序总是要一定的礼仪规范来调节的,包括需要有一定的等级秩序、礼文仪节,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事情。礼随着时空的变化而变化。孔子重礼执礼,发掘礼的让、敬的内涵,一方面肯定“克己复礼”,主张“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论语·雍也》),即以礼修身,强调教养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则转向内在的道德自我的建立,强调“为仁由己”。儒家的学问是“为己之学”,而不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为人之学”。

就礼乐文化制度、规范与仁德的关系而论,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仁是仁德之心、仁义之行。如礼何,礼的本质如何呈现出来呢?人没有内在的仁德,对礼、乐制度、规范或习俗,会怎么样呢?意思是,或者会违背礼乐,或者只是拘守外在的形式,没有内心世界与礼仪、音乐的交融。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玉帛,礼之所用。钟鼓,乐之所用。人必先有敬心而将之以玉帛,始为礼;必先有和气而发之以钟鼓,始为乐。遗其本,专事其末;无其内,徒求其外,则玉帛、钟鼓不得为礼乐。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林放是鲁国人。本是本质,根本。大哉问,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用现在的话来说,林放有很强的问题意识。易指丧事的整个仪节十分周全,符合丧礼的规定。戚,发自内心的悲哀之情。这是说,礼仪,与其讲形式的奢华,排场,不如崇尚俭朴;料理后事,与其形式周全,不如内心悲伤,真情悼念。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倩(qiàn),美貌。盼,黑白分明。素以为绚(xuàn)兮,白底子上画着花卉。绘事后素,先有白底子,再有图画。这三句诗,前两句出自《诗·卫风·硕人》,第三句为逸诗。礼后乎,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之后。起是启发。孔子认为卜商子夏有举一反三的能力,从《诗》中体悟到儒家的真谛,甚至对孔子自己都有启发,故说可以与子夏讨论《诗经》了。

孔子激赏子夏由“绘事后素”而悟及“礼后”(礼的形式之背后的人的真性)。这表明,仁是礼乐背后的精神。没有仁的礼乐,只是形式教条,虚伪的仪节,支配性的社会强制,使人不成其为真实的人。这正是孔子要批评的。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这里指出了礼乐形式背后的是生命的感通、人的内在的真情实感和道德自觉。“仁道”及其标准并不远离我们,现实的人只要有自觉,只要想去行仁,仁就在这里了。“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两句话在全世界道德哲学思想资料中,是最早最有理性的论断。这表明,道德是真正显示人之自我主宰的行为,道德是自己对自己下命令,不仅如此,是自觉而且自愿,是“由己”,而不是“由人”,即不是听任他律的制约或他力的驱使。孔子是世界上最早认识道德主体性和道德自由的文化伟人之一。当然,这并不抹杀礼的积极意义,礼是社会的节与度,礼使君子的行为保持一定的节与度,亦有助于道德的主体性、自律性原则的建立。合于礼、实行礼的过程是人性化的过程,是“仁”(内在性的道德)在特殊社会条件下的外在表现。孔子维持了仁与礼之间的创造性紧张,这是培养君子人格,从事道德的自我修养的很好的方法。由上可知,“仁”的第二义是“修己”,通过实践礼的工夫而有教养,同时不执定于礼,努力体认礼之内核,达到实践仁德的自觉、自愿、自律,挺立道德的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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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

第三,“忠”与“恕”接近于“仁”。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这句是说,似尧舜这样的圣人恐怕还担心做不到呢。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说一个有仁德之人善于推己及人,自己在社会上站得住,同时启发、帮助别人,让人家自己也在社会上站得住;自己上达了,同时启发、帮助别人,让人家自己去通达起来。能近取譬,指能够从自己身边选择(人和事作为)榜样。仁之方,践履仁道的方法。从这一章我们可知,在孔子心目中,“圣”(或圣人)是最高境界或层次(的人),“仁”(或仁人)是次于“圣”的。这一章重点讲的是“仁”的内涵的“忠”的一面。

什么是“仁”呢?仁就是自己要站得住,同时也启悟别人,让别人自己站得住;自己通达了,也要帮助别人,让别人自己去通达。人们都可以从自身、从当下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去做,这是实践仁道的方法。孔子的意思不是外在强加地使别人立或达起来,而是创造一种气氛或环境,让人家自己去挺立自己的生命,在社会上站得住并通达人间。这才是仁人的品格。

“仁”的内涵的另一面是“恕”。“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这是孔子以前的讲法,春秋时人即以“敬”为“仁”的原则之一,敬事与尽忠有关。孔子进而指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也是“仁”的原则之一。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大宾,公侯之宾,指最尊贵的客人。大祭,郊禘之祭,指过去在郊外祭天的仪式。当然,按《周礼》,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祭天。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克己复礼,主敬行恕,皆求仁之工夫。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君子终身奉行的“恕道”是:自己所不想要的东西,决不强加给别人。例如我不希望别人羞辱自己,那我决不要羞辱别人。尊重别人,是别人尊重自己的前提。这里强调的是一种宽容精神与沟通理性,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什么是孔子的一以贯之之道?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忠”就是“中”,讲的是人的内心。“人之生也直,枉之生也幸而免。”(《论语·雍也》)人的生存由于正直,不正直的人也可以生存,那是他侥幸地免于祸害。孔子讲内在的“直”德,就是内不自欺,外不欺人,反对巧言令色,虚伪佞媚。“忠”又是尽己之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是内心真诚的直德的不容已的发挥。“恕”讲的则是待人接物。“恕”是推己之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综合起来就叫忠恕之道或絜矩之道。实际上,“忠”中有“恕”,“恕”中有“忠”,“尽己”与“推己”很难分割开来。这不仅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仁道原则,推而广之,也是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文化与文化、宗教与宗教的相互关系的准则,乃至是人类与自然之普遍和谐之道。“仁”的内涵包括物我之间、人人之间的情感相通、痛痒相关。孔子之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镌刻在联合国大厦内,又在1993年被世界宗教领袖大会通过的《全球伦理宣言》推尊为人类相处之道的最重要的规则。

《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这里,道指人道,即仁。忠恕未足以尽“仁”,是为仁之方,所以说违道不远。以上说的是“仁”的第三义——忠恕。

第四,孔子仁道是人文主义的价值理想。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里仁即处在仁的境界之中。我们居住在哪里呢?居住在仁里面。我们老汉口就有居仁门、居仁里。择,古人讲择业、择友、择邻。自我选择、追求生命的境界,不选择仁,哪能叫智慧的选择吗?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里仁》)认识到“仁”是人安身立命的根据,不管生活是穷困抑或安乐,都以“仁”为人生的最高追求。利仁:认识到“仁”对于人生的长远而巨大的益处,由此而将“仁”作为人生的目的。没有仁德的人,经不起困顿、贫贱的考验,也经不起安逸、富贵的考验。不仅逆境是考验,顺境也是考验。人的一生,会遇到无数坎坷,也会遇到安乐,这是锻炼自己的心志、人格的机会。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都是这个意思。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好(hào)人:喜爱应该喜爱的人。恶(wù)人:厌恶应该厌恶的人。仁者有一种直觉即当下的判断,有是非之心;仁者的好恶得乎其中(中道)。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论语·里仁》)如果志于仁,坚定行仁的志向且实践之,邪念恶行也不能产生。可见立志的重要性。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不用正当的手段摆脱贫贱,君子也不接受。发大财,做大官,这是人人所盼望的;然而不用正当的手段去得到它,君子也不接受。君子即使在吃完一顿饭的短暂时间里,也未离开过仁德,就是在仓卒匆忙、颠沛流离的时候,都与仁德同在。人生存的价值就在于他能超越自然生命的欲求。

樊迟问仁。子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论语·雍也》)有仁德的人以勇于担当艰难困苦为先,以有所收获为后,亦即后来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仁道的价值理想,尤其体现在人在道义与利欲发生冲突的时候。孔子不贬低人们的物质利益要求和食色欲望的满足,只是要求取之有道,节之以礼。“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为学也已。”(《论语·学而》)

“仁”有草根性。我做小孩的时候,常听家中老人讲:“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将心比心”,“秤平斗满不亏人”等。我的双亲时时省吃俭用,顾念一大家人,唯独克扣自己,真诚地待人。家中并不富裕,但邻居有难或逃荒讨饭的来了,祖父母、父母亲都是解囊相助。

孔子提出的道义原则、仁爱忠恕原则、仁、义、礼、智、信等价值理想,是以“仁”为中心的。孔子仁学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中国文化可大可久的依据。这些价值理想通过他自己践仁的生命与生活显示了出来,成为千百年来中国士人知识分子的人格典型。这是“仁”的第四层含义。

第五,孔子仁德是生命的意境。

孔子有自己的终身之忧和终身之乐:“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他的快乐,是精神的愉悦。他赞扬颜渊穷居陋巷,箪食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同时,孔子提倡追求人生修养的意境,游憩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乐(yuè),喜爱。此句意为:智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如水,故乐水;不滞一隅,无所迷惑,故快乐。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如山,故乐山。内省不疚,无所忧伤,故高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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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佚名《春游晚归图》

据《论语·先进》篇第二十六章,有一次孔子与几位弟子交谈,孔子说,如果有人愿意用你们,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刚强果敢的子路抢着说,自己愿去治理一个有一千辆兵车那样规模不大的诸侯国,如果它处在几个大国的夹缝中,外有强敌,内有灾荒,大约三年,我可以使该国生存下来,能让国民个个有勇气且懂方略。孔子听后,微微一笑;又问多才多艺的冉求,你有什么打算呢?冉求说,若有一个方圆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国请我去治理,三年时间,我可以使人人富裕,至于礼乐制度文化方面的建设,则要另请高明。孔子接着问喜爱礼仪的公西华,你打算怎么样呢?公西华说,我不一定能拿得下来,但愿学习而已。宗庙祭祀活动,国与国间的外交盟会之事,我愿穿礼服戴礼帽,做个司仪。孔子问曾参的父亲曾点,你怎么样呢?曾点弹瑟正近尾声,铿的一声把瑟放下,站起来说,我与他们三位不同。孔子说,没有关系,不过是各人说自己的志向而已。曾点说:暮春三月,穿着春装,与五六个青年同学,六七个孩子,一道在沂水河边洗澡,又到祈雨的舞雩台上吹风,然后一路歌声,走回家来。孔子感叹说,“吾与点也”。我同意曾点的主张呀!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领略到孔子的意境。孔子平日鼓励学生们积极到家国天下去从事管理工作,可在这特殊的场合,却认同曾点的情怀。这表明孔子儒家在入世的追求中,也有潇洒自在的意趣。儒家宗师孔子自强不息,努力奋斗,乃至知其不可而为之。另一方面,孔子也自得其乐,随遇而安,他有从容气象,悠然胸次,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曾点深知夫子之志,是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人人各遂其志。孔子的人生境界有其超越层面。

这是“仁”的第五层含义。我们不妨把上述五层含义融会贯通地加以理解,从不同角度理解“仁”。

广义的“仁”兼包“五常”、“四维”诸德目,狭义的“仁”则是“五常”之一。仁、义、礼、智、信“五常”以“仁”为内核。儒家的仁爱,是推己及人,即把亲爱亲人之心一层层向外推,即孟子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即张载《西铭》所说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仁”是天、地、人、物、我之间的相互感通和相互润泽。《中庸》引孔子的话说:“仁者,人也。”孟子说:“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尽心下》)在儒家看来,“仁”是人的最高精神境界,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与最高标准,是最高的道德原则。

至于仁、义、礼、智等德目的内容与关系,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孟子·离娄上》)即是说,仁发端于侍奉父母,义发端于敬顺兄长。扩而充之,爱别的老人是仁,敬所有的年长者是义。仁兼义,但义不兼仁。仁义高于礼智。它们所处的层次不同。明白仁、义的道理而坚持下去是智。智是人对于仁、义、礼的了解。对仁、义的重要内容能合宜地加以调节,适当加以修饰是礼。礼是社会的行为规范。从侍奉父母、尊敬兄长中得到快乐,就是乐。孟子又说:“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孟子·公孙丑上》)仁是天最尊贵的爵位,是天下之广居,是人最安逸的住宅(境界)。真正智慧、明智的选择,是生活在仁的境界中。

我们实际上讲到了仁、义、礼、智、信的相互制衡。例如仁与礼,仁为礼之内容,礼才不致流于形式。另一方面,礼为仁之节度,以礼节仁,过其所爱曰侵。故仁爱、亲情,不是没有节制的。孟子说:“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离娄上》)“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孟子·万章下》)扬雄进而指出:“或问仁义礼智信之用?曰:仁,宅也;义,路也;礼,服也;智,烛也;信,符也。处宅,由路,正服,明烛,执符,君子不动,动斯得矣。”(《法言·修身》)仁是内在精神,义是行事的准则,礼是外观,智是照明的蜡烛,信是使人相信的符节。儒家讲仁者安仁、居仁由义,居住在仁里,把仁作为最佳处(里、宅),即以仁为境界,行走在义的道路上。人人都走的路是大路。义是路,礼是门。礼把仁与义的秩序、节度规定下来,而仁、义、礼、智、信之间有张力,君子人格的养成,正在此张力中实现。以下还将随处讲诸德目的相互关系。

二、义

“义”是“四维”之一,又是“五常”之一。孟子说:“亲亲,仁也;敬长,义也。”(《孟子·尽心上》)就是说,仁是亲亲的扩大,义是敬长的扩大。他又说:“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离娄上》)即是说,出言破坏礼义,这就叫做自己残害自己;自己认为不能以仁居心,不能由义而行,这便叫做自己抛弃自己。仁是人类最安适的住宅;义是人类最正确的道路。把最安适的住宅空着不去住,把最正确的道路舍弃不去走,可悲得很呀!

孟子从亲爱亲人出发来界定仁、义,但仁、义两者的内涵有所不同。“敬长”、“从兄”,表达了“义”含有“敬其所当敬”的意思,即行仁有一定的范围、等级、边界和分寸感。孟子的“居仁由义”是说居住在仁里,行走在义上。义是行走的正路,是行仁的人实现仁的道路。他又说:“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孟子·尽心上》)“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孟子·尽心下》)不该由自己所得的东西,却去取了过来,是不义。每个人都有不应当做的事,把它扩充到所肯干的事上,不做一切不应当做的事,就是义。人能够把不挖洞跳墙(即不偷窃)的心扩而充之,义就用不尽了。人能够把不受轻贱的实际言行扩而充之,有惭忿之心,自己所有的言行都不会遭致别人的轻贱或贬斥,那无论到哪里都合于义了。在这里,“义”含有尊重别人的所有权,不侵犯别人的利益,尊重别人的社会地位和遵守一定的社会规范的意思,那同时也就是尊重自己、守住自己的本分。

“义”是对事情“应当”与否的判断及由此而引发的行为。“义”的主要含义是“公正”,是“应当”,是“正当”,是“正义”。孔子讲:“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前引孟子所说“义”是人所当行的路等等,都是对孔子这些思想的发挥,也是对“公正”、“正义”、“正当”的肯定。这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道义”。董仲舒说:“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然正人,弗予为义。”(《春秋繁露·仁义法》)朱熹讲“义”是“行其所当行”(见《朱子语类》卷六)。综合起来说,“义”含有社会公正性与正义性、行为正当性的要求。特别在权益与义务、奉献与索取的矛盾中,作为做人标准、道德原则的“义”要求我们尊重别人的权力和利益,克己、正己,不获取不应当获取的东西,把道义、公正放在首位,行其所当行,处其所当处,以公正之心,行公正之事。当然,在专制主义的等级社会里,应当这样做,不应当那样做,也含有不逾越尊卑、贵贱等级分位等界限的含义。

“义”又是“适宜”、“得宜”、“合宜”。《礼记·中庸》讲:“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尊重贤人、任人唯贤,是社会公正的要术,是最高的正义。就全社会来说,这是最恰当、最合理的事。就个体来说,无论处在上位还是下位,做到“尊贤”,都必须出于公心,抛弃私欲成见。荀爽注《周易·系辞传》说:“咸得其宜,故谓之义也。”扬雄说:“事得其宜之谓义。”(《法言·重黎》)韩愈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原道》)“义”是人们的行为准则,“义行”指合宜、得当的行为。在“应然”、“应当”的要求中,包含有恪尽职守、发挥才能,对社会、家庭尽法律上和道德上的责任与义务等等的内容,包括尽职尽责、尊老敬贤、爱幼护弱、扶危济困、除暴安良、见义勇为、舍己为人、相互帮助、打抱不平等等。羞耻之心是“义”的萌芽。“义”在内心,是对是非善恶的正确果断的裁决,这既是道德情感,又是道德判断。义行则是人们发自内心的责任感、义务感的实行过程。因此行义即自觉自愿地按“义”这种道德原则行动,正直勇敢,是很高尚的道德行为。民间成语“见义勇为”、“慷慨就义”、“义不容辞”、“义无返顾”、“义正辞严”、“义愤填膺”都表达了社会大众对维护社会正义、公正的呼唤与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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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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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义”所含有的“当然”、“应该”,不是功利方面的,而是道德方面的,因而是无条件的。冯友兰先生在《新原道》中发挥陈淳对“义”的“当然而然,无所为而然”的解释,十分精到。他说:“无条件底应该,就是所谓义。义是道德行为之所以为道德行为之要素。一个人的行为,若是道德行为,他必须是无条件地做他所应该做底事。这就是说,他不能以做此事为一种手段,以求达到其个人的某种目的。……若是有条件地,他虽做了他所应该做的事,但其行为亦只是合乎义底行为,不是义底行为。”[38]无条件地求社会的公利,别人的利,是义的行为的目的,义是这种行为的道德价值。凡有道德价值的行为,都必以无条件地利他为目的。孟子强调“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就是说,仁义已根于心,所行都由心之所出;不是以仁义为美,而后勉强行之,不把仁义作为工具、手段来使用。民间江湖“义气”更不能与我们这里所说的“义”同日而语,那是一种更低层次的哥们义气,在一定意义上是牺牲社会群体和他人的利益的,因而恰恰是不义的。

简略地说,义是应当,即无条件地做应当做的事。义又是合宜,即在某种情况下办某种事的在道德方面最好的办法。正如冯友兰在《新原人》中所说,行义的人,无所为而为,其行为不能以求他自己的利为目的。那么,义与利之间是一个什么关系呢?必须排斥一切求利的行为吗?如果此利是公利,为公利的行为是否正当呢?在什么条件和范围内满足个人的私利,满足到什么程度,才是正当的呢?

其实,中国古代道德哲学家并不排斥而是主张在道义指导下的义利之统一。孔子虽然不多谈利,但肯定人民的富庶,即人民之利。孔子也不反对获得私利,还支持他的弟子子贡经商赚钱。孔子只是希望人们面对利益,看它符不符合道义,再决定取舍。他提出了“见利思义”(《论语·宪问》)、“见得思义”(《论语·季氏》)的原则。在取舍之际,他主张以义为标准,强调求之有道,对于不符合义的富贵,视之如浮云。墨子在“利民”,即争取百姓之利的前提下,把义利统一了起来。孟子对魏惠王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表面上他把利益与仁义对立起来,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大讲制民之产,让每家有百亩之地,有“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同上)。他希望人主多考虑百姓的利益,痛斥王公大人标榜的“利国”,其实是只顾一己私欲的满足,不顾百姓挨冻受饿,即所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同上)。孟子希望人民有恒产,当政者有义务使百姓富裕,省刑罚,薄税敛,并救济弱者。这种老百姓的“利”,在他看来是符合道义的。使人民得利,也即是“行仁义”。在这一点上,他与墨子并没有什么分歧。荀子把“义”与“利”看作是人的两方面的需要,指出:“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义也。”(《荀子·大略》)也就是说,正义和财利,是人民所兼有的。即使是尧、舜,也不能去掉人民贪图财利的欲望,然而能使他们的贪图财利之欲不胜过喜好正义。荀子与孔、孟一样,仍然强调“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荀子·荣辱》),“无以利害义”(《荀子·法行》)的原则。荀子认为义是利之本,有了义,利也在其中了。

关于“义为利本”、“义以生利”、“利在义中”的主张,由来已久。“德、义,利之本也。”(《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故利不可强,思义为愈。义,利之本也。蕴利生孽。”(《左传·昭公十年》)这就是说,人与生俱来有强烈的利欲之心。但在谋利争利之时,以想到道义为好。私利积聚过多也会招致妖孽灾害。“夫义所以生利也……不义则利不阜”(《国语·周语中》);“义以生利,利以丰民”;“废义则利不立,厚贪则怨生”(《国语·晋语二》);“义厚则利多。义厚则敌寡,利多则民欢”(《晏子春秋·内篇》)。这里所强调的义利之统一,有三层含义。第一,求利当以道义为标准;第二,坚持道义与谋求公利(即百姓之利),与社会整体长远的利益,是一回事,此两者是同一的;第三,义与人主、人臣或君子之正当利益也是一致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百姓的拥护,也才能保证自己正当利益的获得。“义”能“聚民”、“丰民”、“得民”,与统治者的长治久安、长远利益,并不矛盾。

三、礼

“礼”是“四维”之首,又是“五常”之一。礼原本是夏、殷、周三代时期人们对天、地、神、灵和祖宗的祭祀仪式。周人除保留了宗教仪文外,促进“礼”更加伦理化、政治化,使之成为一整套社会生活的习俗、规范、制度。孔子重礼,认为一个人不学礼就不能在社会上立足。有子强调社会生活中一定要有规矩制度,用以节制人们的行为。孟子也把礼作为实行仁义的一定的节度、形式。荀子认为,礼规定了贵贱、贫富、长幼的等级秩序,是治国的纲纪。因此,“礼”有和谐社会、调节社会并使之秩序化的功能。

在外在的、形式的、规范的“礼”中,含有内在的道德性。《左传》中有不少材料,说明“让”是“礼”的主要内容,指出没有敬人、让人之心,则礼节规矩也不可能实行。孔子强调仁是礼的内容,礼是仁的形式仪节,又肯定“让”、“敬”为礼的内容。墨家学派也把“礼”的内在性界定为“敬”,指出:“礼,敬也。”(《墨子·经上》)孟子也以“辞让之心”和“敬人”来解释“礼”。荀子说“礼”是用来正身的,又说所谓德行,就是施行礼义。礼的核心是:对尊贵的人要恭敬,对年老的人要孝顺,对年长的人要恭逊,对年幼的人要慈爱,对卑贱的人要施恩。足见“礼”也是重要的道德规范、道德原则,其实质是恭敬、尊重别人,特别是尊重长者,爱护弱小。礼仪、规矩、制度的本质是礼让、礼敬、仁爱、仁慈。

“礼”、“礼仪”、“礼节”是历史的范畴,随着时代的变化,繁文缛节、反映传统等级秩序的繁文缛节的“礼”已经成为过去。旧的时代,礼逐渐变成形式躯壳,成了束缚人的思想与行为的绳索,严重妨碍了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这是“礼”的负面的影响。但任何时代,约束人的礼仪、礼节、规范却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因此,除了外在法律和内在道德之外,在法律和道德之间,有一些成文或不成文的规范性的东西,节制人的行为,使感性情绪得以克制,趋于理性化,维护社会生活的正常秩序,这是十分必要的。举止文明,风度高雅,彬彬有礼,谦让互敬,礼貌礼敬,是文明社会和文明人有教养的标志,是新的风俗、风尚。反映新时代人们的道德风貌、教养程度的礼仪规范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方面。特别是作为“礼”的实质的恭敬辞让之心,则属于道德的范畴,更是社会的人重要的道德素养。

四、智

“智”是“五常”之一。它既包括对事物的认识,又包括对道德的认识,是智慧、知识、才能的通称。孔子强调仁智双彰。他说:“仁者安仁,智者利仁。”(《论语·里仁》)意思是说,有仁德的人,实行仁德才安心,否则便不安心。聪明的人,认识到仁德对他有长远利益,也实行仁。他又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智”在这里主要是指对道德的认识,即道德是非、善恶的判断和道德知识的积累。

关于道德的认识,中国古代思想家一般有两大类看法。

一类思想家认为,道德知识是先验的,即与生俱来、先天就有的。例如爱人、敬人、怜悯心、同情心、羞耻感、是非感、正义感、责任感等道德观念、情感乃至行为,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仁爱、良知、良能本来就在人性之中。孟子说,孩子生下来就爱自己的亲人,长大了自然敬顺兄长。他又说,如果有一个孩子即将掉到井里,你身临其境,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救他,此时你根本无暇考虑这是谁家的孩子,无暇计较利害、安危等后果。你内心有着正义的冲动,自己对自己下命令,当下、瞬时地把内心的良知实现出来。孟子把道德的“智”界定为“是非之心”。

另一类思想家,例如荀子,虽然也把“智”界定为“是是、非非”,即是所当是,非所当非,但同时认为,道德知识是后天的。他指出,经过反复的模仿、学习、教育、训练,人们才有了道德知识,才会判断、明了、区分是非善恶,并正确对待自己与别人,遵守社会规范,增进自己的道德性,改造自己与生俱来的私欲、恶念、争夺之心等等。《中庸》引孔子的话说:“好学近乎智。”荀子指出,道德认识不是先天固有的。道德规范、原则是圣人总结治世经验之后制定的。人们所以有道德,是后天接受社会教化的结果。在他看来,人们的理智对道德判断与选择至关重要。当然,他也与前一类思想家一样,肯定道德体验、道德直觉的“大清明”之境。

《礼记·中庸》整合了关于道德认识、道德智慧、道德修养的两种类别或途径,又结合价值目标,把道德之“智”精辟概括为:“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这就是说,作为君子,应把尊重德性与讲求学问统一起来,既要充实广大,又要穷尽精微,既要有高明的理想,又不脱离日用伦常的现实生活,并在平凡的生活中觉解生活的意义、人生的价值。在这里,“尊德性”与“道问学”的统一,也就是“诚”与“明”的统一。“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礼记·中庸》)这是说,由天生的诚达到对一切事的了解(明),叫做天性;通过学习(明)把诚体现出来,叫做教育。“诚”、“明”两者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是互补互动的。这也可以说是《礼记·大学》中的“正心诚意”与“格物致知”的统一,《易传》中的“进德修业”与“穷理尽性”的统一。宋儒程朱和陆王两派都肯定先验的道德意识,但程朱强调“道问学”,即客体面的道德知识、理论与道德规范的建构与习得,陆王强调“尊德性”,包括主体面的道德体验与道德直觉。前者“以智识心”,后者“以仁识心”。但不管怎么说,“智”包括道德的智慧与认识,既有先天的本性禀赋,又有后天的学习、教育与实践,既有判断道德是非善恶的当下顿悟、理想直觉,又有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过程,是一种道德的心理、素养和能力。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老子》三十三章)这是说,我们要有自知之明与知人之明。“明”是“智”的最基本的要求。“智”像明烛一样帮助人们明辨道德是非善恶,正确对待自己与别人的过失或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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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

五、信

“信”是“五常”之一,“信”即诚实不欺,是社会道德与个体道德最基本的德目之一。孔子与儒家讲“信”大体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指“忠信”、“诚信”、“信誉”,即个体人格上的要求,忠诚、笃实、真心、不虚伪。从个人做人的角度来说,不守信用,就无法在社会上立足。“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论语·为政》)“信”是一种君子人格。孔子要求弟子“谨而信”,“笃信好学”,“言忠信,行笃敬”。又说,如果有人狂妄而不直率,不老实,无能而又不讲信用,不遵守诺言,这种人我是不知其所以然的。他又说,诚信才会得到别人的任用。第二层指社会交往的原则,特别是朋友之间交往的基础。子夏说:“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论语·学而》)曾子说,我每天要多次反省自己:替别人办事是否尽心竭力了呢?与朋友往来是否诚实呢?如此等等。孟子提出的五伦关系,其中之一是“朋友有信”。第三层指人主、官吏必须“取信于民”,这是一条治国的原则,也是对从政者的要求。“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论语·学而》),即治理一个国家,要严肃认真,信实无欺。子贡问政,孔子提出如下原则:“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意思是说,治理政事,一定要做到粮食充足,军备充足,百姓对政府有信心。如果人民对政府缺乏信任与信心,国家是站不起来的。

总之,“信”是一条重要的道德原则,也是中国传统美德之一。其基本要求是“诚”与“忠”,即诚实不欺,尽心竭力,言行一致,践诺践约,不食其言,办事可靠。信守的内容必须符合道义,符合礼制。孔子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论语·卫灵公》)这是说,君子对于事业,以合乎道义、适宜恰当为原则,依礼节实行它,用谦逊的语言说出来,用诚信不欺的态度完成它。这才是真正的君子。这表明“信”必以礼、义为前提,与礼、义相补充。孔子又说:“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论语·学而》)许诺的言只有符合于义,才能兑现。违背道义、礼制的,不必信守。《老子》、《管子》等书也指出,轻易许诺他人,难以一一兑现,反会失信于人。老子又说:“信不足焉,有不信焉!”(《老子》十七章、二十三章)不值得信任,才有不信任的事情发生。总之,不合乎理义的,不必承诺。承诺的事,一定要合乎理义。可以实现的才承诺,不能实现的不应轻诺。以上讲的是信与义、礼等德目的关系。

六、廉

“廉”是“四维”之一。廉字的本意指棱角,比喻为人方正、正直。作为道德范畴,廉指公正廉洁、立身清白、节俭勤劳、不苟取予、不贪图不义的财利等。孔子并不反对获得富贵、财货与官爵,但强调欲而不贪,取之有道,得之以礼。孔子主张“以廉风贪,以俭风侈”。孟子说:“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孟子·离娄下》)意思是说,可以拿,可以不拿,拿了对廉洁有损害,还是不拿。孟子指出,如果不合道义,一点东西也不给予别人,一点东西也不取于别人。《礼记·曲礼》要求人们“临财毋苟得”。《吕氏春秋·忠廉》:“临大利而不易其义,可谓廉矣。廉故不以贵富而忘其辱。”总之,在财产、利欲与道义发生矛盾时,不改变道义的原则,“一介不与,一介不取”,就是廉。

廉是一种吏德。“廉吏”、“清官”是为官的美称。《周礼·天官》以“六廉”为尺度衡量、考核官吏,要求官吏做到廉善、廉能、廉敬、廉正、廉法、廉辨。廉善指清廉而善于行事,政绩颇佳,能获得大家好评;廉能指能力强、干练,较好地贯彻各项法令;廉敬指不懈于位,尽职守责;廉正指品行端正,廉洁正直,不行邪恶;廉法指守法不失,执法不移;廉辨指临事分明,头脑清醒。这六条标准都冠以廉字,表明“廉”是为官之本[39]。古人强调为官必须“清”、“慎”、“勤”,也就是做到清廉、慎独、勤劳。“为官长当清、当慎、当勤。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三国志》卷十八)为官的做到这三条,哪有治理不好的地方呢?公正廉明是千百年来老百姓对官吏的希望。历史上也有不少官吏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明代洪应明在《菜根谭》里说:“唯公则生明,唯廉则生威。”古代的官箴有:“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者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官吏廉还是贪,实际上关系到执政者的形象、行政效率,甚至政权的兴衰。大官不廉,不能正己正人,做下级的表率,则小官必定效尤,贪污严重。小官不廉,不能治民,则风俗必定颓败。这是传统思想家屡屡告诫的历史经验。所以,“廉者,政之本也。”(《晏子春秋·内篇》)“吏不廉平,则治道衰。”(《汉书·宣帝纪》)廉洁是国之大维,为政之本,为官之宝,仕者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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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箴》

七、耻

“耻”是“四维”之一。知耻是中国传统道德又一基本原则。《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孔子主张“庶而后富”,“富而后教”。

孔子说:“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论语·学而》)即是说,讲求信誉,说话能兑现,态度容貌庄矜合于礼,就不会遭受侮辱。子路问孔子:“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孔子提出“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论语·子路》)意即首先要保持羞耻之心,自觉地不去做任何自取其辱的事,羞于为非,人格上就没有污点。孔子认为:“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意即治理国家,管束民众,以政令诱导、刑罚整饬是必要的,但人民只是暂时的免于犯罪,却没有羞耻之心。重要的是用道德来诱导他们,用礼教来整顿他们,唤起人民的羞耻之心。孔子又说:“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这都是讲,在政治黑暗的时空,士人有俸禄、富而且贵,是耻辱的事,而在政治清明的时空,士人没有饭吃,贫而且贱,也是耻辱的事。《中庸》把知耻与勇于改过联系起来,说孔子曾提出了“知耻近乎勇”的命题。(子曰:“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智、仁、勇是《中庸》所谓三达德。

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孟子·尽心上》)意思是说,人不可以没有羞耻感,不知羞耻的那种羞耻,是真正的不知羞耻呀!羞耻对于人关系重大。以机谋巧诈骗人的人,是不知羞耻的。不以赶不上别人为羞耻,怎样能赶上别人呢?孟子又说:“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孟子·公孙丑上》)意即政治人物如实行仁政就会有荣耀,如行不仁之政,就会遭受毁辱。如今这些人,非常厌恶屈辱,但仍然自处于不仁之地,这好比一方面厌恶潮湿,一方面又自处于低洼地一样。假若真的厌恶屈辱,最好是以德为贵,尊重、任用贤明、有才干的人。

《荀子》第四篇的篇名叫《荣辱》。荀子说:“荣辱之大分,安危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是荣辱之大分也。”“大分”是大的界限。“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如何避辱,如何荣耀门庭,君子与小人的方法不同。君子以修身,以仁德求荣避祸。

知羞耻,是人的一种自我觉识。一个人在做了坏事后,良知尚未完全泯灭,还有羞耻感,从而可以改过自新。如果一个人被人批评为“寡廉鲜耻”,那就是非常严峻的问题了。知耻尚有救,“寡廉鲜耻”就接近于无可救药的地步了。一般人都知羞耻,这是辨别是非、善恶、美丑的心理基础。朱熹说:“耻便是羞恶之心。人有耻则能有所不为。”(《朱子语类》卷十三)知耻使人有所不为,羞于为非作歹。羞耻感与是非感、善恶感、美丑感等道德意识、道德情感、道德判断常常是整合在一起的,是人们不做坏事,免去社会谴责、羞辱,保护人格尊严的基本道德禀性。同时,知廉耻也是后天培养、训练、实践的结果。

“廉”与“耻”常常连用。欧阳修说:“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新五代史·杂传》)顾炎武说:“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按:指礼、义、廉、耻)之中,耻尤为要。……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日知录·廉耻》)足见“廉”德防止人有违道义攫取财货、利益、名誉、地位,戒之在“取”;“耻”德防止人有违道义,泯灭人与禽兽的差异,去做一些人之所不齿的事,戒之在“为”。作为一个人,不知廉耻是自取祸败之道。作为官吏,特别是高级官员,如果内无良知,外不遵守法纪制度,无所不取,无所不为,那是亡国亡天下之道,是十分危险的事。礼、义、廉、耻四维,以耻为最重要。因为人不廉正,做出违背礼义的事,根源在于没有羞耻之心。官吏、知识分子沦落为无耻之徒,是最大的国耻!以上顾炎武的论述,是何等的发人深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