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中庸之道
著名学者钱穆先生说,孔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大圣人。在孔子以前,中国历史文化当已有两千五百年以上之积累,而孔子集其大成。在孔子以后,中国历史文化又复有两千五百年以上之演进,而孔子开其新统。
孔子认为“中庸”是至高的品德,中庸之道在中国文化之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基础?中庸之道是不是折中主义、滑头主义?中庸之道在孔子之后又得到了怎样的发挥?
过去我们一谈到中庸之道,就认为它是一个相当保守、相当市侩的东西,有非常负面的评价。其实中道的思想、中庸的思想在世界文化史上都有共同的诉求。各位知道,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他有中道的思想。印度的佛教、大乘佛学也有中道的思想。今天我们讲的是孔子儒家的中庸之道。
中庸的看法起源于上古的时代。我们看《尚书》的《周书》里面,周武王向殷代的遗臣箕子请教国是,箕子提出九条大法,洪范九畴就是九种大的治政方略,其中就有中道的思想,那就是皇极中道。它讲以正直为主、有刚有柔、相互调剂的中正的思想,讲“无偏无颇,遵王之义……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样一个中平的、中正的中庸之道,中正不偏的政治哲学。所谓的“极”,就是大房子中间的一个大梁,房屋中间的最高、最中、最正的东西,引申为中正平直的标准,大中至正之道。我们孔老夫子对中庸的思想大大地加以推进。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们在乡下当知青的时候,最盼望人家家里造房子的时候请去帮忙,特别是参加上梁的仪式,现在乡下还有这样的风俗,非常热闹。那个时候,哪一家上梁,我们可以去吃大块的肥肉,还有酒喝,在那物资匮乏的时代,很难得。为什么上梁这么重要呢?为什么要举行一个非常隆重的仪式呢?梁就是房屋的最正、最中、最大、最主要的物件,老百姓家都非常看重这一点,有神圣性。前面我们讲了,这是一个标准,一个标志。
如果坐在直升机上看北京的古城,你会看到,从天坛到紫禁城到明十三陵,都是在南北向的一条中轴线上的主要建筑。不仅紫禁城内的所有建筑,而且老北京城其他的建筑,也都以这条中轴线为基准对称平衡地展开。在中国古代,城市建筑是中庸、平衡、对称的,这是建筑美学,是城市规划的美学。实际上,很多有名的城市(代表性的是西安古城)也是这样,这是一个稳定的结构,有对称平衡之美。大家可能也看到一些考古资料,你们看看辽阳的辽河流域一带,有一个古代的,距今四五千年前的红山文化遗址,那是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在那里,也有一条中轴线,在南北向的中轴线上有祭祀上天的祭祀坛的遗存,相当于后世北京的天坛。它办公的地方,房屋建筑当然非常简陋,但相当于故宫、紫禁城。也有埋葬先人的地方,叫“积石冢”,相当于明代皇室陵寝。红山文化遗址上的祭祀坛、宫室、积石冢三者也是在一条中轴线上,对称平衡地展开的。著名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苏秉琦先生说,今天华北、内蒙古、辽宁一带红山文化遗址,可能是黄帝部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是黄帝的后裔,旧石器、新石器时代的人的一些对宇宙的看法,慢慢传到今天。在余杭,考古学家们发掘了距今五千年的良渚古城,也是这样的布局。

北京城南北中轴线
可见,我们这个民族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一定是非常对称、非常中正的。这是她的审美观,她对世界、宇宙的看法,我们叫做宇宙观。我们的民族认为有一条主轴,有对称性、平衡性的这样一个结构,可能是最稳定的结构,也是最美的一个结构。这就是所谓的中庸。
孔子主张中庸,他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中庸是“至”德,是道德最高的标准,在道德领域中含有中正、公正、平正、中和的含义。这是一个非常高的道德修养的境界,一般人很难达到。但是,是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呢?下面我们会讲到,它是很高的标准,但也不是不可以达到的、高不可攀的标准或境界。这是中庸的一个意思。中庸的第二意思是指一个方法,其实我们都有这样的智慧和方法。中庸的“中”就是中正的中,指不偏不倚(不偏颇,无偏袒),无过无不及(不过头,也不是达不到)。
中庸的“庸”是什么意思呢?从文字学上来讲,中庸的“庸”字有三个义项。第一个义项:它是平常的意思,庸者,常也,就是很平凡,很平常,就是我们平常的生活,很常见的东西,平常心,不是刻意地要去做什么事。第二个义项:庸者不易也,庸是一个原则,不会轻易变化的一个原则。第三个义项:庸就是这个字下面的一部分,叫做用,所以中庸也可以颠倒过来说是用中,就是使用中道的方法。所以庸有三个意思,从字义上说,庸者常也,平凡;庸者不易也,常道;庸者用也,运用中道。
有一次,子贡[3]问老师孔子:“师与商[4]也孰贤?”(《论语·先进》)即在性情上面,子张与子夏哪一个更好啊?孔子说:“师也过,商也不及。”子张有时候会稍微过头一点,子夏有时候又不足、不及,还达不到这个标准。一个性情张狂一点、过一点、激烈一点;一个性情迟缓一点,不足,达不到。那么子贡就问:“然则师愈与?”那是不是子张过了一点更好呢?孔子的回答是:“过犹不及。”(《论语·先进》)过和不及一样,都不好,都没有达到中正的标准。
孔子还有一句话谈到人的秉性与装饰、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文与质要相称、相当,形式和内容要相应、相匹配才比较好。孔子在评价《关雎》这首诗的时候,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快乐的时候不至于太流荡,悲哀的时候也不是过分的痛楚,保持一个中道。孔子的点评,语言很精炼。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情感表达上的中庸之道是这样的。孔子的弟子说孔子的性格是“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他有威仪的一面,又非常慈祥,所以讲他“温而厉”;“威而不猛”,他有威严,但是不至于过分;最后是“恭而安”,恭敬又很安详,严肃、谨慎而又很泰然。孔子还提倡“泰而不骄”、“欲而不贪”。舒泰而不骄纵,有欲望但不贪财。这都是孔子关于性情、处事的美德与文学表达等方面的中庸之道。
过和不及,孔子认为都不能取。譬如说,为人之道既不可好高骛远,也不应自暴自弃;既要追求理想,又须面对现实,孔子主张的中庸之道,就是哲学上的“度”。这个分寸究竟如何把握呢?
中庸之道是不是不要原则呢?是不是滑头主义呢?是不是老好人?是不是迎合所有的人?有人说孔子是主张乡愿的,这完全是无知妄说。儒家很讲原则性,无道的人请他去做官、治理国政,他是不去的,所以他有原则立场。孟子讲不召之臣,不是哪个政治家要用他,他就去服务的。所以中庸之道不是乡愿,不是“滑头主义”。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论语·阳货》)

秦朝的度量工具——权,上刻有秦始皇诏文。
“中”指“中道”,无过无不及。与“和”略有不同。“和”是强调容纳相异的人才、意见、声音,保持一种生态关系;“中”则指处事所掌握的“节”与“度”。“中庸”只是平常的道理,于平常中见“道”。“尚中”、“执中”的管理方略,对“过”与“不及”之两端持守动态统一,使各种力量与利益掺和调济、相互补充,在大小、刚柔、强弱、周疏、疾徐、高下、迟速、动静之际保持弹性,具有一种节奏感,实在是一门高超的管理美学。这很有一点像钢琴家弹奏乐曲一样,像大指挥家指挥一场交响乐一样。
这就是说,“中”并不总是固定的,它不是僵死的原则。“中”不是处于与对立两端等距离的中点上,也不总是在某一点上,而是随具体情况、具体条件的变动而变动的。中国辩证法不承认对立、矛盾双方之间有一条僵硬不变、截然不可逾越的界限。如果说有一条界限,那么,界限是相对的、动态的。
《礼记·中庸》中记载孔子的话:“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这里还有一个“时中”的意思,这个时是“时间”的“时”,这个中是“中间”的“中”。“时中”指随时节制,合于中道。儒家讲“趣时更新”,即根据时势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常规,采取适宜的措施。这是要与时迁移、与时偕行的。孔子主张礼、乐这些方式、规范、原则、标准都是可以调节的,是应与时代的要求相符合的。孔子讲“立于礼”,不是机械、僵死地符合标准,不是教条,他提出一个“权”的观念,“权”就是秤砣。我们都会用杆秤,滑动秤砣,保持平衡,这就是中庸。通权达变是儒家中庸的思想,也就是今天我们讲的动态的平衡、统一。
孔门有一个大弟子叫有子[5],他曾提出“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等学说。这是指以一定的规矩制度来节制人们的行为,调和各种冲突,协调人际关系,使人事处理恰到好处。这是礼乐制度的正面价值。礼使社会秩序化,乐使社会和谐化。礼乐教化的人文精神是人与人、民族与民族、文化与文化相接相处的精神,或“以人文化成天下”的精神,“天下一家”的精神。“礼之用,和为贵”是协和万邦、民族共存、文化交流融合并形成统一的中华民族、中华文化的基础。
孔子还有一个提法,叫“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这是讲什么呢,如果有人问他一个问题,孔子不一定马上回答他。但是孔子的方法从这个提出的问题的两边慢慢地去启发他,然后慢慢地去回答对方的问题。“叩其两端而竭焉”,一点一点问,从两端来问。我们处事,正和负、快和慢、多和少、高和下、阴与阳,很多很多两个方面,两种力量,我们如何相互地去叩问、相互地去思考,达到一种平衡呢?孔子又提倡“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在两个极端之间找到动态统一平衡的契机,具体分析,灵活处理,辩证综合。
这就是所谓“执两用中”的方法论。“执”就是把握;“两”就是统一体中对立的矛盾着的两个方面,两种动能或势能。这种方法论主张把握事物中相互对立的方面或力量,运用无过无不及的中道原则行事。孟子强调“执中”,即坚持中和、中庸的原则。孟子认为,“执中”还必须与“权变”相结合:“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知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孟子·尽心上》)这里,“中”指原则性,“权”指灵活性。孟子发展了孔子的思想,认为主张中道如果没有灵活性,不懂得变通的办法,便是偏执一端。为什么大家厌恶偏执一端呢?因为它损害了天地间整体和谐和人事间仁、义、礼、乐综合的大道,只看到一个片面,而废弃了其余多个方面。
孔子的中庸之道是反对过头和不及,但不是“和稀泥”,不等于不讲原则的折中主义。孔子之后,他的孙子子思[6]继承了中庸之道的精华并集其大成,写了《中庸》,这在后世成为四书之一。1993年10月在湖北的荆门郭店发现了一批竹简,里面有一篇文章叫《鲁穆公问子思》。鲁穆公问:“何如而可谓忠臣?”子思子对鲁穆公的回答是:“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也。”可见,子思子这个人虽然强调中庸之道,可并不是不讲原则。什么叫忠诚?有操守、有原则,能够批评君上的人,这样的人恰好是忠诚。所以子思子这个人是有风骨的,我们想想,子思子写的《中庸》这本书,仍然保留了他的风骨,所以“中庸”绝对不是滑头主义那样的东西。
《中庸》这个文本大概在战国晚期就形成了,它的主要思想来源于子思子。唐代的李翱曾大力地推崇,宋代的程氏兄弟亦是如此,并认为《中庸》是孔门的传授心法。后来朱子为《中庸》作章句,并不断地修改。蒙古人入主中原后,元仁宗钦定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为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从此风行天下,影响到了整个东亚。
大家知道,《中庸》开宗明义的三句话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它讲的是性、道、教三者的关系。性就是人性,《中庸》讲它是天所赋予的,有时候人性被遮蔽了,我们反而不知道人的最根本的特性、人的内在本质是什么了。儒家、孔子、子思就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的根本特性。人与禽兽的差别是什么呢?后来子思子学派的后辈学者孟子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保留的是什么呢?保留的恰好就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人和禽兽的差别,其实就这么一点点。一般人去掉了这个差别,君子保留了这个差别。儒家,孔子、孟子,特别是孟子发明性善论,发挥了《诗经·烝民》篇,认为作为人的本质、特性的东西是善良的,是道德的。
有人会问,那些不善的呢?现实社会中人的很多的不善,为非作歹,怎么解释呢?实际上,“善”是《中庸》从人的禀赋上、从人的本性上做的一个规定。至于事实经验上的人怎么样,并不能驳倒人在本质上应当如何。人在本性上是善的,但人在社会生活中可能泯灭了本性良心,变得不善,甚至为恶。恰恰是面对人的一些丑恶现象,面对杀人盈城盈野的这些事实,儒家孟子才着力启发人的内在美德,良知良能,特别提扬善性,把它作为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扩充开来。我们要把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扩充、发展出来。这叫做天命之谓性。天所赋予我们人的一个本性是善良的,我们要把它开发出来。万物以天道为基础,人也是以天道为自己的本性的。率性之谓道,率性就是顺着性而行,这就是道,道就是一个过程,这是指人道的过程,顺着这个而行就是道。我们面对父母,自然地就表现出孝心,我们顺性而行。修道之谓教,我们修养、学习人道就是受教育。古代的教育主要是人文的教育,就是要使大家知道这样一个人道。我们怎么样明道、怎么样知道呢,这需要接受教育。通过教化的作用,一般人才能使本有的善性发挥、实现出来。所以《中庸》开篇讲的三句话,是讲的性、道、教的关系。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言简意赅地揭示了中庸之道这一主题思想的核心是自我教育。把自我教育贯穿于人的一生之中,就需要有一种内在的自我约束、自我监督的精神。自我教育、自我约束、自我监督的目标和意义是什么呢?
然后,《中庸》讲情感的抒发。每一个人都有喜、怒、哀、乐、爱、恶、欲,有七情,还有道德的情感,有恻隐之心。恻隐是同情、怜悯之心,是人最宝贵的东西。还有羞恶之心,也是人最宝贵的东西,懂得羞耻,好善恶恶。喜、怒、哀、乐之未发,喜、怒、哀、乐这些感情没有抒发的时候,属于平静的状况,叫做中;抒发出来了,符合我们当时所处的一定时空条件下的伦理、社会规范的要求,“发而皆中节”,这叫做和。“中节”的“中”读“zhòng”。“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情感未发之前,心寂然不动,没有过与不及的弊病,这种状态叫做“中”。如果情感抒发合于中道,恰到好处,没有偏颇,自然而然,这就叫做“和”。“中”是天下事物的大本,“和”则在天下可以通行的,叫做“达道”。君子省察工夫达到尽善尽美的“中和”的境界,那么,天地安于其所,运行不息,万物各遂其性,生生不已。

中和殿
我们都知道故宫中有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中和”二字就来自《中庸》,它所追求的是中正平和的境界。儒家讲五伦,五伦也是五达道,即君臣、父子、朋友、夫妇、兄弟等等的关系。人们通过这五种人伦关系去学习人道。现在没有君臣关系了,但还有上下级关系。《中庸》托孔子之言,指出五伦为五达道,即人人都走的道路;而把智慧、仁爱、勇敢称作三达德,即实践五条道路的三种方法。“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这里的“一”是指“诚”,即落在诚实、至诚上。又引用孔子的话说:“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爱好学习接近了“智”德,努力实践接近了“仁”德,懂得羞耻接近了“勇”德。“好学近乎知(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这里,根本是修养自身,修养好自身,可以更好地管理别人,更好地治国平天下。这与《大学》的主张是一致的。日本的本田公司就以“智、仁、勇”作为公司的精神、理念。
《中庸》的境界让我们成就自己,叫成己,还要成就他人、成就万物,叫成物。把主观和客观都结合起来,叫“合外内之道”。我们要实现自己,也要实现别人;我们要成就自己,也要成就他人。我们在成就他人的过程中来成就自己。我们爱自己,我们也爱别人。我们在爱别人的过程中学会爱自己,在爱自己的过程中学会爱别人。我们成就别人、成就天下的事物。这就要求我们从自身个体的生命、从物质欲望中超脱出来,使万物各安其位,各遂其性,这样,我们就会提升自己的境界。
《中庸》讲的是平凡与伟大的统一。就是说,人有远大的目标,而又脚踏实地,不脱离凡俗的生活世界,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追求真、善、美的合一的境界,实现崇高理想。我们不必出家当和尚,不必离开家庭生活,要尽孝,要养孩子,要承担家庭的责任与义务;我们也不必离开平凡的岗位,不离开日常琐碎的事务,要尽社会的责任,在一定的职位上尽自己之责任与义务。人总是在家庭、社会中生活,然而就是在凡俗的生活中,可以追求高明的境界。冯友兰先生生前在北大燕南园住,他的院落有三棵松树,他的家就叫“三松堂”。冯先生自题堂联:“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前一句说,我们解释古代经典,发展古代优良传统,是为了帮助现代化的生活,帮助中华民族实现新的历史使命。下一句就是用的《中庸》的原话,讲高明的境界不离开凡俗的生活,崇高理想就在凡俗的生活中实现。
这使我想起了一位全国知名的模范干部,孔子的第七十四代孙孔繁森,他就是具有成己、成物、成人这样一种精神的人。他在阿里与藏族同胞生活在一起,他是在关爱他人、成就别人的过程中来成就自己的。他的仁德、智慧、勇敢三达德发挥到了极致的地步。这也是平凡与伟大的统一。《中庸》讲“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意思就是说我们既要保护天赋予我们的善良的本性,也要重视后天的学习、修养,我们既有远大的目标、高远的境界,又要脚踏实地。我们是人之子女、我们是人之父母,我们要尽家庭的责任;我们是社会的一员,要尽社会的责任,在凡俗的生活中追求真善美合一的目标。
在凡俗的生活中有崇高的理想,像孔繁森这样的人物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
孔繁森具备至仁、至善、至诚的品德,只有使人拥有这样的品德,才能达到中庸之道,那么中庸的品德在现代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对我们又有什么具体的帮助呢?
儒家思想讲“和”,我们今天讲和谐社会来自儒家。儒家不仅讲社会的和谐,还讲人与自然的和谐平衡,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平衡,人与自己内心的和谐平衡,即身心间的、我们的身体与我们的心灵的一种内在的平衡和谐。孔子讲“和而不同”,和不是同,和也不是不同。和是多样的统一,和就像做羹汤一样,油盐酱醋各种各样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在人类社会,乃至在机关、学校、公司、企业、媒体,一个个单位、团体中,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发表的权利,都要听取,都要重视;各种不同性格的人才,都要延揽、重用。
中国哲学关于天、地、人、物、我之间的“和谐”思想、“宽容”思想,不仅为人类自然环境的生态平衡和人文环境的生态平衡提供了睿智,而且是现代社会管理和企业管理的重要思想资源。现代管理强调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内在自我的协调关系,强调一种宇宙一体、普遍和谐的整体观念。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王阳明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儒家观念中的宇宙家族思想及推己及人、仁民爱物的意识,在未来世界具有越来越重大的作用,对于企业之间及企业内部人际关系的处理,乃至企业效益的显发有着重大的意义。
“中”是天下最重大的根本,“和”是天下通行的道路。将“中和”的原理发挥到极处,天地就清宁了,万物的生长就茂盛了。这里的“和”或“中和”,是人生实践中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它具有通过实践追求以使现实与理想统一的意味。
中国哲学家强调整体的和谐和物我的相通。他们不仅把自然看做是一和谐的体系,不仅争取社会的和谐稳定,民族、文化间的共存互尊,人际关系的和谐化与秩序化,而且追求天、地、人、物、我之关系的和谐化。儒释道诸家都表达了自然与人文和合,人与天地万物和合的追求。
中国哲学讲偏反、讲对立,但只是把偏反、对立当作辩证运动长链中的过渡环节。相比较而言,更喜欢“中和”、“中庸”及“两端归于一致”。“中和”和“中庸”不是否定矛盾、偏反、对立,而是在承认矛盾、偏反、对立的基础上不走极端,求得一种动态的平衡,保持弹性,追求一种整体的和谐,把原则性与灵活性统一起来。中国人讲的是和谐辩证法。
《中庸》这本书里面说到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万事万物共同的繁荣发展,彼此不相妨害。个人所追求的道并行不悖,当然有最后的大道来统一,这叫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小的东西就像江河一样最后流到大海。《周易·系辞传》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是宽容的、平和的、兼收并蓄、博大恢宏的一个品格,这正是我们多民族统一的国家、多民族统一的文化,华夏文明、华夏族群一个根本的特性。
我们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客观、平情地比较一下,在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即所谓的轴心文明时代,那个时代的文化巨人、文化渊源之处有古印度、古中国、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以及后来晚一点的波斯。然而,现在的希腊、埃及已经不是古代希腊、埃及的自然延续了,从人种到文化都是如此。中华历史上虽有冲突与斗争,但总体上是融合、和平。我们的人种、民族与文化,在长期的中庸平衡、中和之道的指引下,在多民族的国家整合过程中,吸纳周边各民族的优长,慢慢成长,一直延续到今天。五千年、七千年甚至更远。中华民族的价值世界、语言文化也传承了下来。我们是有崇高追求的民族,我们不断吸纳、融合周边的、外域的文化,这就是中庸之道、中和之道的魅力。这个中和之美在哪里?中庸之美在哪里?就在中华民族的民族生命之中,就是我们日用而不知的一个经验,我们要珍惜这个经验。我们要做比较文明的研究,只有和古印度、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古波斯的文化相比较,才有真正的认识。华夏儒家、道家、佛家的智慧,都是世界顶级的智慧。大家都知道日本的松下电器公司。松下电器公司,还有松下电器管理学院训练其管理层与员工,从精神上训练,学习“四书”,训练的时候睡硬板床,早餐前要双手合十,背诵《孝经》。这是培养员工的性情,训练他的性情。这个公司奉行中庸之道,一方面非常讲究效率,有一系列促进青年人发展的管理规则;另一方面又很尊重老人,这个企业把老人的作用发挥得很好。老年人和年轻人相得益彰,各人发挥各人的作用。在效率和公平之间,在青年人和老年人之间,该公司有一种中庸平衡的管理之道。由于中庸之道的活用,所以该公司兴旺发达,不仅生产高品质的电器,也生产高品质的人。
前面说过,“庸”又是“常”的意思。古人说,用中为常行之道,中和为常行之德。“中庸”具有普遍的方法论的意义。这种方法论亦取之于自然。大自然的阴阳是相辅相成、动态平衡的,不偏向一个极端。中庸的方法吸纳了天地自然对立调和、互动互补之道,并以之调和人类自身与天地、与万物的关系,达到中和的境地,使天地万物与人正常地发展。中庸之道又是人间之道,可以调节伦常关系、社群关系。中庸辩证法强调矛盾对立的中和,使两端都可以同时存在,都可以保持各自的特性,促进两端彼此互动、兼济、反应、转化。世界上的矛盾不一定都发展到一方消灭另一方的地步。在多数情况下,矛盾的统一取中和的状况,既有矛盾、偏反、对立、斗争,同时彼此渗透,共存共荣。中庸辩证法重视对立面的依存和联结,把对立面的统一这个方面把握得很深透。同时,它涵盖了两极或多极对立间的中介关系及其作用。
在思想方法上,孔子尊重客观事实,反对主观偏执。“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这是说,孔子反对四种偏颇:私意揣测、绝对肯定、拘泥错谬、自以为是。我们要学习孔子,在管理工作与公司文化中,在处理人与人、事与事的关系中,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关系中,在处理国家之间、民族之间、宗教之间、文化之间等复杂事务中,在家庭内部与外部、公司的内部与外部事务中,在面对各方面的挑战时,反对与防止偏颇。
我建议各位学一点《中庸》,读一点《中庸》,学一点孔子的中庸之道,这会增长我们的智慧与才干。我们如学习并反复实践中庸的方法论,追求中庸的境界,就有了大智慧、大境界,就可以坦然、安宁地对待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矛盾。这当然要靠我们反复的实践体验。
【注释】
[1]《左传·昭公二十年》。
[2]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9页。
[3]子贡(公元前520—?),姓端木,名赐,字子贡,亦称作卫赐,春秋末卫国人,孔子的著名弟子,“孔门十哲”之一,擅长语言。子贡是孔门非常优秀的一个弟子,很会增加财富,叫做“货殖”。他很会估计买卖的行情,每每猜中,善于囤积居奇。如果在今天,子贡肯定是玩股票的高手。孔子晚年的生活是靠他资助的。
[4]师是指颛孙师,字子张(公元前503—?),春秋末陈国人;商是指卜商,字子夏(公元前507—?),春秋末卫国人,“孔门十哲”之一,擅长古文献。
[5]有子(公元前508或518—?),名若,字子若。《论语》称其为子,足显有子在孔门的地位之高。
[6]子思(公元前483—前402),姓孔,名伋,是春秋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子思所作的《中庸》在《礼记》里面保留了下来。相传《礼记》中的《表记》、《坊记》、《缁衣》等几篇文章也都是子思写的。湖北荆门郭店竹简里有一篇《鲁穆公问子思》,恰好和历史文献所记载的子思对上了。鲁穆公时代正好是子思的时代,子思确实是从学于曾子,也的确辅佐过鲁穆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