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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之精神
1.4.3 第三节 日本儒学的中心观念

第三节 日本儒学的中心观念

儒学传入日本约在5世纪初[23]。日本早期儒学的主要内容是“德治”的政治理念。日本系统引进儒教是律令制时代的事。日本于7世纪形成律令制,以隋、唐律令及汉、唐经学为主要范本。最早将儒学渗透到个人修养和信仰领域的是圣德太子。他于603年12月制定了以儒家德目(德、仁、礼、信、义、智)命名的《冠位十二阶》,次年4月又公布了以儒家思想为基调的《宪法十七条》。

这里有了“忠于君”、“仁于民”、“以礼为本”、“背私向公”及“仁政”的内容。日本人以前并无“孝”的观念。日本统治者倡导“孝”道,是奈良时代(710—784年)的事。奈良、平安时代,“孝”道已被日本人广泛接受,在社会上层还展开了有关“孝”之意义和“孝”与“忠”之关系的讨论。720年,元正天皇下诏:“人禀五常,仁义斯重。士有百行,孝敬为先。”[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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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德太子像

律令制时代国家儒学主要以五伦为内容,特别强调“父子之亲”(父子天合)和“君臣之义”(君臣义合)。当时在贵族中间爱好汉文、汉诗蔚然成风,其中流露出忠孝、公私孰为先后的思想矛盾。《经国集》第二十卷所载主金兰的回答,已经有了忠为公、孝为私、忠先孝后的意识。他说:“别或有背亲以殉国,或有弃私以济公。[……]在于父便以孝为本,在于君乃以忠为先。探今日之旨,宜以忠为先,以孝为后。”[25]这就为尔后幕藩国家的儒教思想家的讨论埋下了伏笔。

到了江户时代(1603—1867年),日本儒学大盛。朱子学兴起,门派甚多,而且逐渐官学化。此外还相继形成了阳明学派、古学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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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罗山铜像

日本朱子学开创者林罗山(1583—1657)在讨论忠孝矛盾时说,“君有重于父母时,父母有重于君时”,但在评论孟子关于舜帝之父瞽叟杀人的处理方法——舜必弃天下背父潜逃时,则认为“舜虽云孝行而爱父,不可以私恩而破公义”[26]。这样就把“公义”作为天下国家,而把“私恩”作为父子关系来加以理解。林罗山把忠孝关系约化为公私关系,将其对立起来。日本朱子学以“公”为普遍性道德律,以“私”为任意性欲望,逐渐发展为“忠”绝对优于“孝”的观念,进而成为主导幕藩国家伦理方向的思想。这比较适合于地域领主型的日本社会。“忠”遂成为日本武士道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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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江藤树

日本阳明学开创者中江藤树(1608—1648)则把“孝”放在“忠”之上,乃至放在一切道德之上。他认为“孝”是人类根本的良知,如果泯灭了“孝”心,即丧失了良知,失去了精神上安身立命之所。在“公义”与“私恩”的矛盾面前,中江藤树认为,感父母养育之恩的“私恩”较“公义”更为重要。中江藤树以“私恩优位”来批评以“公义”为准则的伦理秩序。他还提出依“时、处、位”的变化而变化的“权道”论,在近世日本思想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变易的历史观。他的思想反映了市民阶层要求改革社会的价值诉求[27]

朱子学的另一派首领山崎闇斋(1618—1682)强调孔子仁学,彰显朱子仁说,并著《仁说》与《仁说问答》。他受到朝鲜李退溪的影响,在《仁说问答序》中说:“盖求仁首先在于理解名义,体认其意义意味,其次在敬、恕上下工夫、致力于克己复礼,则可得矣!此为朱子教人求仁之本意也。[……]读《论语》、《孟子》书并反复熟读,则仁之慈味亲切意思精微处诚可领会也。”[28]闇斋重视朱子所说的“爱之理”,认为“爱之理”就是“心之德”的精义和慈味亲切处,认为朱子以后宋、元、明诸儒没有人理解其中真意,甚至连退溪的《圣学十图》也没有说清楚。程、朱以仁为理,以内在于人的理为性,强调性的纯粹与尊严,因此认为性、气之间具有体用关系。闇斋把“仁”解释为“生之性”、“未发之爱”,主张生与性一体,仁与爱一源,因此只要能体认仁,仁就充满慈味亲切。与朝鲜朱子学者一样,闇斋也讨论了敬与义的关系问题,批评了程、朱。关于敬义内外说,崎门派展开了激烈的争论。阿部吉雄在《日本的朱子学与朝鲜》一书中,拿闇斋与李退溪相比较:李退溪重视个人修养,偏重理气心性的哲学思考,将学问之道归纳为学、思、敬;闇斋则重视日本人伦秩序社会的建构,积极参与社会,将学问之道归纳为知、行、敬。(这里有具体情况的限制,李退溪的时代士祸甚炽。)总之,他们相对重视“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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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墨仙《山鹿素行先生》

古学派的山鹿素行(1622—1685)、伊藤仁斋(1627—1705)及伊藤东涯(1670—1736)父子等都主张回到孔、孟,强调“仁”与“诚”这两个重要范畴,当然也重视“义、忠、信”等。日本儒学的古学派是江户时代重要的一个学派。它们不仅坚持汉唐注释,由之探讨孔、孟真意,而且也努力从社会现实生活的规范及社会组织中找到孔、孟之正理。这样,古学派非常重视现实,重视人性修养,重视经验知识,重视民间生活与社会制度的变革[29]

山鹿素行批评宋明儒学和日本以“敬”为中心的禁欲主义,指出:“仁者人之所以为人,克己复礼也。天地以无而行,天下以仁而立。颜子问仁,夫子以纲目答之,仁之全体大用尽。仁者兼五常之言,圣人之教,以仁为极处。汉、唐儒生,以仁作爱字,其说不及;至宋儒以仁为性,太高尚也。共不知圣人之仁。汉、唐之蔽少,宋、明之蔽甚。仁之解,圣人详之。仁对义而谓,则为爱恶之爱。仁因义而行,义因仁而立,仁义不可支离。人之情爱恶耳,是自然情也。仁义者,爱恶之中节也。”[30]这就对宋明性理之学有所松动,而回复到孔子之仁,即不脱离性情的仁爱思想。他把“诚”讲成人情之不得已,如好好色,欲美食等。当然他也反对情之过度,此亦为不诚。关于忠信,山鹿素行说:“忠者为人谋而不私于身也,信者悫实而不欺也。忠不私,信不欺。忠就心上说,信就事上说。忠以事君长,信以交朋友。圣人之教在忠信。”[31]这就是他的仁义忠信观。

伊藤仁斋背离朱子而回到孔、孟原典。其《语孟字义》全面复兴孔仁孟义。伊藤仁斋的堂号与思想,有一个由“敬”到“仁”的过程,其间经历了严重的心灵搏击与意义危机。他要把儒家学说拉回到人文世界、世间伦理,这是他由“敬”到“仁”的本旨[32]。他对《孟子》的解读,也抖落其超越性,主张“道在俗中”,从“人事”中觅“天理”,与晚于他一百年的戴震若合符节[33]。他说:“圣人之道,莫大于仁,莫要于义。”“孔门学者,以仁为其宗旨。”“仁义二者,实道德之大端,万善之总脑。”“慈爱之德,远近内外,充实通彻,无所不至之谓仁;为其所当为,而不为其所不当为之谓义。”[34]又说:

仁者,性情之美德,而人之本心也。盖天地之大德曰生,人之大德曰仁。而所谓仁者,又得夫天地生生之德,以具于心者也,其本以爱得名。而众善之所由而生,即所谓不忍人之心,而能充能大者此也。盖尝以仁者之心观之,仁者其心以爱为体,故能与物同体[……]此仁道脉络相因,而莫不皆从爱出也。[……]故仁之为德,一言以蔽之,曰:“爱”而已矣。[……]夫浑然与物同体,仁也。施物各有差等,义也。[……]是故求圣人之道,莫大于为仁,而为仁莫切于爱人,爱人莫先于孝亲,故“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学者其识诸?[35]

伊藤仁斋实对先秦、宋明儒之“仁爱”思想作了一个大的综合,肯定其爱意、生生之德意。他强调仁者以爱为心,这也是一种自然之性情。他也肯定“忠信”,认为这是为学之根本,是学者不可改易的原则。他对智、仁、勇,对仁、义、礼、智都有发挥。

山鹿素行和伊藤仁斋都强调“诚”。伊藤仁斋认为忠信和诚的意思相近,即“尽己心朴实实行去”。他们都反对雕凿伪饰,而主张带有真实无妄、表里如一的感情之升华。在江户时代后期,“诚”逐渐上升为道德的根本,幕末志士更是大讲“诚”与“至诚”。

在江户初期,林罗山与他的老师藤原惺窝(1561—1619)是非常肯定“敬”而且把“敬”与“诚”并提的。他们主张“诚”、“敬”可以合为一体。林罗山甚至把“敬”解释为“主一”、“不二”之意,即“此心不二”,专主一人,专注一事。这适应了德川家康统一日本,开辟江户时代的需要。林罗山强调身份、名分、职分、上下定分、君臣父子之分,建立武士阶级基于身份观念的阶位制的伦理纲常。然而到了江户末期,志士们接过古学派的“诚”来代替“敬”,要求外部社会与个体愿望相一致,积极参与社会改革。由“敬”至“诚”的变迁,表明了伦理观念随时代不断变化。

当然,我们不能不看到,在日本伦理思想史上,“敬”的观念,以及“自敬”、“敬人”、“敬事”、“敬业”意识的提倡,而且与“忠”、“信”、“义”、“耻”、“知耻”等等道德观念相结合,使日本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中有了适应于自己社会与民族的素质,例如武士和国民的忠君敬上精神等,这自然增强了日本民族与政治的凝聚力和整合力[36]。这些心理、精神因素都积淀下来,由此也给亚洲和世界带来了正负面的后果。

日本儒学史上对于“仁爱”思想的重视和新释,关于“诚”与“敬”、“忠”与“孝”、“公”与“私”的争论,有着具体的复杂的语言背景、文化场景和思想内涵,需要作具体的分析。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说日本的伦理体系根本排斥“仁”,从未接受过这一道德观念[37],这种说法至少在精英层上是不确当的。我们似不能太过于相信本尼迪克特类似的论断。她当时并未到过日本本土,亦未读过日本精英的著作。以上粗浅的描述,旨在说明某些价值观念成为一定时期一定社会的主导观念,是由多重原因决定的。重新解释某些观念,或者某一观念内涵的流变,都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