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话说“启蒙”
今天,我想主要讲讲17世纪和18世纪。这一段,在欧洲的文明发展史里面我觉得是很关键的一段。十七八世纪这两个世纪应该是欧洲文明进入资本主义的前期,这两个世纪是西欧发展的关键。从政治上讲,事情是很多的。17世纪有三十年战争,七年战争,等等。18世纪有北方战争,很大的一场战争,二十年,俄国跟瑞典之间。战争是没有办法避免的。战争从过去的宗教战争、王朝战争逐步地转向国家体系、国家之间的战争。在三十年战争进行的过程当中,有英国革命。英国发生了内战,内战当中有一短暂时期的“共和制度”。克伦威尔做执政官,那时没有君主,后来从荷兰迎来了一个新教的君主,就是“光荣革命”,这段历史我想大家都比较清楚。这段政治上的历史基本上是王权的历史。像法国。这时英国比较自由,首先是贵族获得了一点自由,宗教也比较自由,整个的气氛英国是比较自由的,虽然如此但是它还是王朝,还是王制,王朝政治。法国更是如此。荷兰经过所谓“荷兰革命”,从西班牙的统治下独立出来,后来也变成君主国。一般都是王朝,王治,君主制。同时,“宗教改革”之后,各个地方发生的这种宗教的斗争,宗教革命本身就是那么几年的事情。但后来的影响,影响到这个旧教和新教的争斗厮杀甚至于战争,在各个国家都有,特别在法国尤其严重。到三十年战争以后,这个“宗教改革”也差不多过去了,宗教分裂了,分成旧教新教,战争逐步转向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在十七八世纪是这样一个状况。既然是这样一个局面,从政治上来讲,总的还是一个王权专制的政体。这是一方面。这个时期是一个很复杂很矛盾的时期。要按我们中国人非黑即白的看法呢,那这个十七八世纪就没有光明可言。君主专制这四个字就解释了。

图十二 17世纪农民家庭
而欧洲情况不只是这样的,局面很复杂。“产业革命”就是在这个时期发生的。技术的改进,生产力的发展都是在这个时期。作为一种科学思维,不再只是信仰的思维,是客观的用人的眼光来看待世界,来看待外界,包括看待自己本身。从16世纪开始已经有这个苗头了。17世纪就更明显了。17世纪是一个“科学思维”时代。为什么这样叫,下面我还会讲。那么,到18世纪有了“产业革命”,生产力大大地往前推进,商业大大地发展,这是第二个方面。
我们现在要着重讲的是第三个方面就是思想上,文化上的,人文上的。十七八世纪是西欧文明史上的一个关键时期。有的西方学者把这两个世纪概括为“思想革命”时期,另外一些学者呢,一般也是我们中国学者们所认同的,叫它“启蒙时期”或“启蒙运动”时期。提起“启蒙”来,大家也都知道,最近几年,在中国的知识界当中,也有这么一种想法或潮流,我看也不一定成为“潮流”。现在某些所谓的“新左派”,认为“启蒙”已经过时,现在已经不是“启蒙时代”,是“后现代时代”,是“后工业化时代”,“后殖民主义时代”。这三“后”来自于美国人,来自于美国很小一部分学者的看法。关于“后现代主义”,现在叫的很多,文章写的也很多,都以为是西方都这么叫的。其实不是。欧洲这么叫也是从美国返销过来的。比如说法国,称新思潮,一种新的哲学思潮,文学界或者叫做新浪潮,或者叫什么之类的,就是这么直接叫的。这种新思潮新浪潮一般都出在法国,这些人一般都到美国去过。到了美国,将它加以“美国化”了,也就是“实用主义化”了。美国是任何一件事情都是非常政治化的。其实本来这些新思潮新浪潮新哲学在法国在欧洲没有这么深的意识形态色彩,没有这么强的政治性。福柯有什么政治性呢?但是到了美国之后一切都政治化了。德里达有什么政治性?没有什么政治性的。在欧洲,这些新的思潮只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批判。工业化走到头了,出现了这些思潮,到了美国之后干脆给它加了个“后现代主义”,以致全世界都沿用这个“后现代主义”。实际上在美国,后现代主义者也只是学术圈子里面很少的几个人,比如说在杜克大学有,哥伦比亚大学有,哈佛有。我们中国把它引进来了,把它当成一种“主流思想”,而这种主流思想就同反传统联系到一块,把“启蒙”也给反了。认为“启蒙”过时了。我先表明我自己的态度,我不同意这些看法。“启蒙”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你要或是不要,先要弄清楚“启蒙”是什么意思。

图十三 伊玛努埃·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思想家。他在《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中说:“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在十七八世纪的欧洲,一方面是王权和宗教迷信盛行,神学还占据相当的地位,虽然罗马教廷已经不占统治地位了,分裂了,但神学思想所留下来的东西还是在人们的脑子里占相当地位。另外一方面就是出现了“启蒙”的要求,这个事情不能小看它。欧洲的这个“启蒙运动”或者叫做“启蒙时期”,长达两个半世纪,包括19世纪的前二三十年。“启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这里想引用一下康德的意见。康德在法国大革命以后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叫做《答复一个问题:“什么叫做启蒙”?》,这篇文章我建议同学们认真地看一看读一读。这篇文章有中译本的,何兆武翻译的《理性历史批判文集》中的一篇,字数不多,非常精练。我觉得是康德经过深思熟虑,经过了对法国大革命的反思写的一篇文章,回答什么叫做“启蒙”。里面有这么几句话,我觉得可以从理论上来解决一下什么叫做“启蒙”。“启蒙”本来这两个字一看就懂得,“蒙”原来是懵懵懂懂的,糊里糊涂,“启”就是把它揭开了。英国人叫“Enlightenment”,就是有亮光。就像柏拉图在《理想国》(Republic)中写的洞穴人,一大堆人在洞穴里不见天日,一个人看到洞口有一个洞,上面有亮光,他爬上来,因为在洞穴里太久了,一见阳光反而不习惯了。慢慢地习惯了,觉得亮光非常之好,大家一个一个爬上来看。“启蒙”了,发现亮光了。康德说:“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给自己的不成熟状态。”这就叫“启蒙”。他讲了一些口号式的东西来解释这句话,叫做“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自己的”他加了重点。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他这个解释非常通俗。但“启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我要它或不要它,是一个长期的思想转变过程,是精神状态、思维方式的一个转变时期。我想我们自己也经常会有这种时期。思想的变化在发展。不是讲某一个人,而是讲一个社会,讲某一个人群,它的思想它的精神它的内心世界在发生变化,这不是我们马上就能感觉到的,一定要有一个时期的发展,一个时期的磨合、思考。康德下面这句话是对法国大革命的一个总结,但是它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什么叫做“启蒙运动”。他说“通过一场革命或许很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但却决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见也正如镜子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一场革命能办得到推翻个人专制或一种压迫,但是它绝对“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对此我觉得我们应该是有亲身体会的。“而且新的偏见也正如镜子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我觉得这句话深刻至极。所以革命过去,如果没有一个思想上的真正的转变,一种思想革命,那新的偏见和旧的偏见还是会把广大人民群众束缚起来。革命不是一个人思想改造如何如何,而是一个社会怎么样。下面他又说“这一启蒙运动除了自由而外并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这说到了“启蒙”的本质。“启蒙运动”是什么东西?他又重复“那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的自由。”他在“公开运用”下面加了重点号。为什么?为什么加了一个“公开运用”?你私下运用,那谁都能,只要你的思想认识到了那一程度,你就能私下去运用你的理性。而“公开运用”这个是有针对性的。在康德时代已经是普鲁士集权时代。当时康德也正在受着普鲁士的新闻检查制度的干扰,所以他提出言论自由,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他又重复“必须永远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并且惟有它才能带来人类的启蒙。”“公开”两个字又是带有重点号。当时是普鲁士的时代了,他文章里写道“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们目前是不是生活在一个启蒙了的时代”,“启蒙了的”底下有重点号。“启蒙了的”就是用不着启蒙了,用英语表示就是被动式过去式了,“Enlightened”,加“ed”了。你已经启蒙了,用不着再启蒙了。那么我们目前是不是生活在一个“启蒙了”的时代呢?那么回答是或不是,但确实是在一个“启蒙运动”的时代。我挑出这么几句话来,我觉得是画龙点睛的。再往下讲之前,我先把这个什么是“启蒙”,我认同的康德的看法先说一下。“启蒙”有一个特性,它一定是批判现实的,否则你何必要“启蒙”呢?你启什么蒙呢,你一切都明白了。康德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里说过一句话“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批判的时代,一切事物都必须接受批判。”“批判”这两个字在我们中国也常常滥用,因为我们中国一提“批判”就和“打倒”差不多了。分析其实也是批判。“纯粹理性批判”的“批判”(Critique)不是我们所说的批评、自我批评的意思,它是分析的,它是一个批判的时代,一个需要分析的时代。当然比分析要重一点。

图十四 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实验哲学家、科学家,倡言:“读书使人丰富,讨论使人活跃,写作使人严谨。”伏尔泰说:“在他以前,人们不知道什么是实验哲学。”
那么为什么有17世纪18世纪这个时期呢?同学们可以回想一下,“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至少回想到这两个,不要再提以前。要提以前的话那源远流长。什么事情都要往历史上去推测。“启蒙运动”的来源,我个人认为首先在英国。不要去讲希腊,那太远了。它的起源在英国。但是英国不需要一个像法国那样子的启蒙的高潮时期。它的启蒙是渐进的。在神学时代,就是英国的神学家首先把感觉和经验这个概念提出来的。就是说认识世界上的事物要通过感觉通过经验,那言外之意呢,引申下去的话,就是不一定什么东西都要通过上帝。像当时英国这些神学家,比如邓斯·考斯特、索兹伯里的约翰,他们自己提这些并不一定是很自觉的。因为他们生活在英国这个社会,这个社会确实与西欧大陆相比有它不同的特色。到了中世纪末期的时候,就有很伟大的一个人物,大家都知道的,就是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我觉得弗朗西斯·培根这个人物非常了不起,他第一个提出实验哲学这个概念,一切靠实验,认为实验感官加上经验是认识问题的基础。弗朗西斯·培根似乎个人名誉不太好,当过大法官,据说受过贿,受过贿之后又把钱退回去了,那反正不太光彩。还有一些个人道德问题,因此后来有些人就抓住这些东西否定培根。我觉得他有没有那些劣迹先不去说他,时代也很久远了。我们应该相信伏尔泰的话,因为伏尔泰离培根也就一个世纪,比较近了。伏尔泰说培根在宫廷里的名誉不太好,但是他的声誉,用我们的话来讲是誉满全欧,整个欧洲都知道的。这点呢,伏尔泰这样说,后来马克思、恩格斯也这样说,培根是“实验哲学”的鼻祖。伏尔泰说,在培根写《新工具》这本书之前人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实验哲学”,不知应通过实验认识世界现象。培根是很博学的一个人。我写过一篇文章做过一个比较,拿培根和我们晚明时的徐光启来比。他们两个差一岁,培根比徐光启大一岁,应该是同时代的人。徐光启当时受了利玛窦、熊三拔这些耶稣会传教士的影响,把西方的自然科学引进中国。在晚明时期像天文,水利,农学等等引进是相当多的。他也是爱科学的人,应该说是中国晚明时期以来第一位有自然科学头脑的人。徐光启后来官做得很大,名声很好,人品很高,但是他所拿到的东西,从西方所学来的东西在中国没办法推广。最后他给皇帝上书说我“多方掣肘,将伯无助”,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就是官员们都不理睬我帮助我,我写的这些东西终归是一堆废纸而已,所以最后他告老还乡了。这是徐光启晚年的下场。培根呢?培根写了《新工具》之后,他自己设想了一个“理想国”,起名叫“Atlanta”,跟现在大西洋差不多的字。虚拟的吧,就像柏拉图虚拟“Republic”一样。在这么一个国家,人人平等,大家都爱好科学,爱好知识。国家成立一个“所罗门学府”,所罗门大家知道是古犹太国一个有智慧的国王。后来英国的皇家学会就是受培根的这个理想国影响在17世纪成立的。所以培根这个影响就大了,非常大。我也推荐你们看一看培根的《新工具》,有翻译本,那翻译的也是相当好的。他是用拉丁文写的,很有意思,不难读,也不一定要从头到尾都读。翻一翻,看一看,文字比较清新通顺,我觉得是充满智慧的。他对希腊哲学是有批判的,他认为要按希腊哲学那么办什么事都办不成,他那套哲学是要有一套新的工具来认识世界认识万物。现在我们看起来好像很平常,但在那个时代是了不起的。大家都知道培根说过的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培根有三句话我觉得非常精彩,对诸位同学都有用处。第一句话是“读书使一个人丰富”,第二句话“讨论可以使一个人成熟”,第三句话叫做“写作使一个人精确”。你们想想有没有道理?但是读书使一个人丰富完满这是第一位的。现在咱们有些人倒过来了。讨论可以随便说说,先写作,读书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去了。在写作的时候应该查点什么东西就去翻书。这个当然是不可避免的,但更重要的是排的这个次序,我觉得培根的这个次序是不可变的。我把他这三句话给你们写在黑板上你们抄下来记,好不好?“Reading maketh a full man;Conference,a ready man;Writing,an exact man.”这个“Maketh”是古英文,现在是加“s”,那个时候加个“th”。我在我的研究所里也经常使用这三句话,跟年轻人讲,把“READING”放在第一位,把“WRITING”放在后面一位。我跟我们研究所的年轻人都讲要七分读书三分写,不要倒过来,七分写三分读书你就没货了,对不对?仓库没货了,人不能做无米之炊,是不是?米从哪里来?凭“READING”来呀。所以我觉得培根以及后来的洛克,John Locke,是“启蒙运动的启蒙者”。可以说如果法国的“启蒙运动”算一个全盛时期的“启蒙”的话,第一个首要的来源可以算是英国的经验主义。为什么这样说?因为18世纪时法国“启蒙运动”处在领先地位的伏尔泰和孟德斯鸠都曾深受英国的影响。我们先不去讲孟德斯鸠,我们大家都知道他的“三权分立”就是从英国来的,不过由他说出来就是了,具体来说从John Locke那来的,是从英国革命经验过来的。孟德斯鸠的《法的精神》,他叫“法的精神”不是具体的法,不是把英国的哪个法搬过来,他讲的是“论法的精神”,是SPIRIT。严复翻译的时候是翻成《法意》,是把精神拿过来了。伏尔泰更是。伏尔泰一生活了84岁,早年的时候当局不待见他,他尽讽刺人嘛。路易十五的摄政的时候,伏尔泰就写了一首诗,好像叫做一个“愚蠢的孩子”,讽刺摄政王的,被关到巴士底狱去了,那年伏尔泰才二十几岁,跟你们差不多,在巴士底狱关了11个月才放出来了。后来又是写讽刺诗,这次就把他驱逐出境了,当然这中间也牵扯到个人恩怨,他跟人家打架,动手动脚。在驱逐出境之前他去过荷兰,荷兰是一个比较自由的世界,那个时候是西欧的一个“理想世界”,只是它地方太小了。

图十五 伏尔泰(1694—1778),18世纪启蒙时期重要代表人物。他同时是哲学家、剧作家、诗人、历史学家、科学家,是理性和自由的坚定倡导者

图十六 牛顿(1642—1727),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被驱逐以后,伏尔泰辗转到了英国,在英国住了3年。这3年在思想上——我说的夸张一点——决定了伏尔泰的一生,让他有一个对比。他在法国是被迫害的,他总是要讽刺现实,讽刺制度,路易十五不待见他。法国的社会也是奇奇怪怪的,我们中国人很难想象。它是专制的体制,但是一些侯爵夫人、公爵夫人还是相当的喜欢在家里办一些文艺沙龙,伏尔泰经常是座上客。参加上层的一些文化活动的是伏尔泰,被驱逐出境的也是伏尔泰。在法国的驱逐出境,一种是把你赶出法国,还有一种就是不让你在巴黎待着,到别处去。伏尔泰在国外待的时间比较长的就是这3年,大概伏尔泰三十多岁。他有一个很深的对比:他是被赶出来的,到了英国之后他感觉挺自由,那里空气比较自由;法国的宗教迫害还很厉害,英国的宗教已经和解了;英国有议会,议会也不像法国的三级议会那样完全是服务于国王的,英国的议会是比较自主的;英国的贵族和国王是对立的,法国的贵族跟王朝是站在一边的,这个大不相同;英国的贵族以后就发展成为现在的资产阶级,法国当然也有一部分贵族发展成为资产阶级,但法国的贵族、权势阶层更多的是跟王朝在一起。在这3年当中,伏尔泰首先看到了英国的宗教自由。在那个时期,“宗教自由”专门有一个词,叫做tolerance。Tolerance可以把它翻成“宽容”、“宽厚”,但是用在那个时期的宗教观念上,就是“宗教自由”。所有的这些使伏尔泰受的感动很大、很深。最使他受到感动的是3个人:一个是培根,刚才我已经说了一些了;还有一个洛克,还有一个牛顿。这个3年,为什么我说影响了他一生呢?因为我们看伏尔泰的晚期著作的时候,比如说像《路易十四时代》——这是他写了二三十年的一本历史书。在《路易十四时代》里面,还提到洛克。在他给他的朋友们写的信里面也提到洛克思想上对他的影响。另外,他觉得英国在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这个方面——那时候没有知识分子这个词——尊重科学家、有学问的人方面是法国比不上的。他正好赶上牛顿的葬礼,他看到牛顿的葬礼上,宫廷的王公大臣都参加,随在牛顿的棺材后边,一直送到墓地。他说像“国葬”一样。而就在这个前后时期,法国的哲学家笛卡儿,很凄凉地死在瑞典。当然后来笛卡儿还是受到了应有的尊重,但是当时伏尔泰所有的感受是有这么一个反差,他觉得英国尊重知识,尊重科学。这样他发了一段感慨,我把它抄下来给你们念一下。他在英国的3年,写了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做《哲学通信》,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英格兰通信》,后来发表的时候他改成《哲学通信》,一共25封。在这25封信里面,他分专题谈了他对英国的观感。他在一封信里面有这么几句话,他说,不久以前,在一个著名的集会上,有人争论这样一个陈腐而繁琐的问题:恺撒、亚历山大、铁木尔(蒙古的)、克伦威尔(英国的),这些人哪一个是最伟大的人物?有人回答说,最伟大的人物一定是牛顿。伏尔泰说这个人说的有道理,他认同这个人的观点,牛顿是最伟大的人物。底下他就发挥了:因为“倘若伟大是指得天独厚,才智超群,明理诲人的话,像牛顿先生这样一个10个世纪以来的杰出的人,才真正是伟大的人物。”底下的话带刺儿了:“至于那些政治家和征服者,哪个世纪也不短少,不过是些大名鼎鼎的坏蛋罢了。我们应当尊敬的是凭真理的力量统治人心的人,而不是依靠暴力来奴役人的人;是认识宇宙的人而不是歪曲宇宙的人。”这就有针对性了。他的这本书在法国被禁止了,书被烧了,而且下了通缉令。于是他离开巴黎,到一些穷乡僻壤去。但是这本书一直跟着伏尔泰一辈子,禁止了他后来又出了,出了又受批判又受阻隔。当然,最后随着社会的发展,他这本书还是出了。这本书有翻译本子,我建议你们看一看,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60年代印的第一版,好像是“文革”以后又重新印了,非常好看,对了解伏尔泰,进一步了解法国的“启蒙运动”,这本书是必读书。他写的稿子大概是写的比较乱的,后人给他整理了。在整理的过程中,在这本书的后面做了很长的注释,notes,这些注释相当于一本书,把伏尔泰的思想轮廓整个捋下来了。这本书至少对我来说是本百看不厌的书。我们现在经常传说的伏尔泰写的“中国戏”:《中国孤儿》,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他真正深刻的思想是在《哲学通信》里边。《中国孤儿》,就是赵氏孤儿,京戏里面的“搜孤救孤”,但是他根据英国人写的本子改了,里面加上点三角恋爱,根本跟中国的孤儿不搭界了。那不过是伏尔泰的一个游戏之作,并不是真正反映他思想的东西。但是伏尔泰这个人虽然是左跑右跑,东躲西藏,他本人照旧是写东西。你要讲著作等身,那才叫“著作等身”。每年有东西出来,而且都是针对社会的弊病的,讽刺,嬉笑怒骂,批判。在他东躲西藏这个期间,他写了大量的悲剧、喜剧、哲理小说,还有一些大部头的历史著作。大部头的历史著作刚才我讲了有《路易十四时代》,还有一本大部头的我们也把它翻译成中文了,叫做《风俗论》。《风俗论》是一本历史书,也是伏尔泰创造的一个名词,叫做“历史哲学”。现在报纸上也整天讲“历史哲学”,“历史哲学”的创始人是伏尔泰,就是用哲学的眼光不是用神学的眼光看待历史。《风俗论》两大厚本,他写了30年。

图十七 在18世纪的巴黎,在一些学识丰富的贵夫人的阔绰客厅里,经常聚集着科学家、哲学家、作家等文化人,讨论启蒙思想,并从这里扩散到社会上去。图为1755年在日奥芙兰夫人的“沙龙”里聚会的知识界人士。后来称这个时期为“启蒙时期”,称这个时期的活动为“启蒙运动”。
在50岁以后,伏尔泰终于逐渐发迹了,已经是全欧洲闻名的人了,普鲁士的国王请他,俄国的彼得大帝的继承人后来的那位女皇叶卡捷琳娜也请他过去,他成为一个在西方举世闻名的人物。因此,虽然路易十五对他很冷淡,但他还是选进了法兰西学院。先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后来年长的时候选作法兰西学院的院长。“法兰西学院”不是一个大学,现在有两种法兰西学院,一种是学院性质的,一种是科学院性质的,可以叫做Academy。这个学院是17世纪创办的,它名额有限,共44名院士,——现在咱们叫做顶尖的——都是最高级的科学家、人文学家,是“终身院士”,死一个填补一个。所以法兰西学院是一个学科性非常强,声誉非常高的学术殿堂,那四十四个院士都是老头老太太,没有年轻人。最近填了一个法籍华人,叫程抱一,这个人是1949年去的法国,后来加入法国籍,他的东西我还没有看过,反正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亚洲人做法兰西学院院士。伏尔泰曾经做过法兰西学院的院长,直到晚年的时候。最后到他八十几岁,他从外地回到巴黎,巴黎倾城出动去欢迎,那种场景我觉得我们中国好像不大会有。最后一年,他84岁,还演他的一个诗剧《伊莱娜》。他亲自去了剧场,全场欢迎,轰动的不得了。那个时候,伏尔泰的名声到了顶峰了。也就是这年,他死了。他的一生我觉得活的非常的丰满。

图十八 在法国思想家狄德罗(1713—1784)和达朗贝(1717—1783)主持下,于1751年首次出版了《百科全书》。这是启蒙时期最重要的文献之一
大家都知道,法国的“启蒙运动”时期有个“百科全书派”,百科全书派并不是一个团体,也是仿自英国的。英国有一个人叫做Chambers,Ephraim,他是英国跨十七八世纪的学者,他主持编写了自然科学的百科全书性质的书。那么狄德罗就照此主持编写了一套全科学的书,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哲学的encyclopedi——百科全书。参加编这个百科全书的人,就叫“百科全书派”,这是启蒙运动的中坚分子。只要一讲到法国的“启蒙运动”,是不能回避“百科全书派”的。
百科全书派有些关键人物,狄德罗是一个。达朗贝是一个。这个“百科全书派”里面各种各样的人并不是一派,并不是大家都是同一个观点的。其实应该翻做“百科全书者”就对了。咱们喜欢加个“派”字,一加“派”就有一点麻烦,成了党派性质的团体了。其实就是这么一群志同道合,意见也不一定完全一致的人。我们喜欢把谁说成是唯心主义者,把谁说成是唯物主义者,这个百科全书派里面什么主义者都有。但是有共同点,是什么呢?就是“崇尚知识,崇尚理性,崇尚批判”,它们与宗教的迷信、王权的专制、社会的各种肮脏现象是不能并存的。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也并不就完全是一种正面批判性质的,很温和。比如说有一篇文章我挺喜欢看的,叫《达朗贝的梦》。达朗贝是百科全书派里面的一个重要人物,跟狄德罗差不多。这篇文章是狄德罗写的,说他在做梦,后来达朗贝病了,有一个护士小姐伺候他,一个医生在看护他。但是达朗贝却根本好像是醒着一样,老是不停地说。那个护士小姐就把他的话通通记下来了。护士小姐说他说的这些话我们都听不懂,就跟医生探讨。这篇文章就是探讨达朗贝的梦话,梦里的话,但是这个梦里的话讲的都是物质、生物、植物,生物怎么会有感觉了,感觉又怎么产生了记忆了,记忆又怎么产生了推理了,讲得非常有趣,得出的结论自然而然就是上帝不是造物主。狄德罗有一句很精彩的话:拿出一个鸡蛋来就可以否定上帝是不是存在。然后他就讲,这个鸡蛋怎么样加热加温又怎么样孵出小鸡来,这个小鸡又生蛋,跟造物主没关系。他用这样一种非常轻松的,有时候带点讽刺的嬉笑怒骂的语气来写作,带有哲理性。你把它当作哲学小说看也可以,有中文本子的《狄德罗哲学选集》。看他的那些东西不像哲学,就是说在我们脑子里的哲学是从概念到概念,看半天看不懂的才叫“哲学”!“百科全书派”不是这样的,他们是用人的眼光看世界,看物质,看心灵,这是他们的风格和特色。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批判,对现实是批判的。
再回头说那个伏尔泰,他对当时法国社会上的一些丑恶现象,特别是迷信、宗教迫害这些东西,简直是痛恨的不得了。这里面插一个插曲:伏尔泰(那时候伏尔泰大概在五十岁左右)在给达朗贝的一封信的后面写道,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不管你现在做什么,你都要尽力“粉碎一切丑恶现象”。“粉碎一切丑恶现象”用中文一表达就没味儿了。但是这个词在当时法国文化界、知识阶层里,在社会上影响极大。“粉碎丑恶现象”,或者“粉碎卑劣”也好,我不知道它应该翻成什么好。法文就是Ecrasey L’infâme(踩死败类)这对于说伏尔泰的性格挺有帮助的。这是一个命令式的句子,Ecrasey就是把它碾碎、把它粉碎了或者把它踩成粉末那个意思。L’infâme真的很难翻译,意思呢就是一切丑恶的东西、卑劣的东西、迷信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专制的东西在内,都要把它们碾碎。以后他再给他的朋友写信的时候,那信的一角就都会写ELI那么个简写,这成了他的一个符号了,也很代表伏尔泰的人格。这个字翻成英文都没法翻的,我看了一些本子翻的英文都不对头。语言代表一种文化。这个L’infâme的意思就是一切丑恶现象全归在里头了,这么一种无耻、迷信、狂妄……反正一切坏东西都在里面,我看有点像“文化大革命”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意思,指一切坏东西要把它碾碎,是理性的、批判的。

图十九 勒内·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
启蒙运动的第二个来源我简单一点吧,就是17世纪法国的哲学家们、思想家们,首先就是笛卡儿。笛卡儿被叫做“近代哲学之父”,他主要提倡理性。以后荷兰的斯宾诺莎,日耳曼的莱布尼茨等等,虽然跟笛卡儿不尽相同,但是都是沿着他这个思路下来的。笛卡儿有一句名言大家都知道的,叫做“我思故我在”。但是我觉得我们常常忘记了“我思故我在”的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我给他概括,叫做“我疑故我思”,我有怀疑所以我要想;“我思故我在”,我想,所以我存在。笛卡儿有这么一个彻底的东西,就是要把一切过去信以为真的东西通通打倒、推翻,重新做起,这表明了笛卡儿在思想上、理论上的彻底性。然而他这个人还是神学影响非常重的人,他为什么写《第一沉思录》呢?他给巴黎修道院的院长写信,说明他为什么要写《第一沉思录》。他说信仰上帝对于信仰上帝的人、对于基督教徒,不成问题,有信仰就够了,他信他存在,所以他存在;但是你让那些异教徒,不是基督教徒的人去说上帝是存在的,那你就非得要找出充足的科学的哲学的道理来说服他才行。所以,笛卡儿是抱着有神论的信仰,想要用科学的办法,用他的几何学的办法、数学的办法去说服那些非基督教徒,让他们信仰上帝。他这个目的是达不到的。(在《欧洲文明扩张史》第153页上我写道:“上帝和灵魂的存在与否,对于信教的人来说,根本不成其为问题,光凭信仰就足以使他们对上帝的存在确信无疑,并相信人的灵魂是不随肉体一起死亡的。问题是对于不信教的人,光凭信仰便不够了;就需要哲学家们用‘自然的理由’来说服不信宗教的人。……如果用这样的办法论证神和灵魂问题,使任何人都丝毫没有怀疑,对上帝的信仰就不会产生问题了。归结到一句话,用几何学那样精确的方法去处理形而上学的神学,这就是笛卡儿提出的方法。”)那怎么可能呢?信仰跟认识本来就是两回事。但是笛卡儿做了一件好事,什么好事呢?他不得不千方百计地用科学的办法去论证,但是他论证的结果都没办法证明上帝是存在的。笛卡儿的这个矛盾那个矛盾,最大的矛盾是这个。但是从他这个路子就启发了后面的认识论,什么认识论呢?科学的、哲学的认识论,不是神学的认识论。总括起来可以说,英国的经验主义加上法国的理性主义汇成了18世纪启蒙时期的全盛时期。那么,这个启蒙时期的重要性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法国的“启蒙运动”发展到18世纪末以后,大家都知道,就有了法国大革命。这个“启蒙运动”在思想上对于法国大革命不能说没有影响,但是直接的影响是什么?你可以推论好多,我本人没找到。巴士底狱的暴动怎么就是从“启蒙运动”出来的?这个思想影响肯定是会有的,但是我所接触到的书没有找到很直接的材料去说明它。以后就是法国大革命了。法国大革命提出来的自由、平等、博爱这些口号不能说是跟“启蒙运动”没关系,那还是有关系、有联系的了,特别受卢梭的影响吧。
作为“启蒙运动”本身,就是思想革命本身,从18世纪末开始转到德国。转到德国的路子就和法国不太一样了。德国的情况不同,德国的专制更厉害一些。“启蒙运动”到了18世纪末、19世纪的前二三十年,在德国的表现形式是所谓的“古典哲学”——其实应该叫“经典哲学”,就是从康德开始到黑格尔这一段,这在理论上、在哲学上有着很大的建树。但是它没有表现的像法国那样活跃、跟社会现实结合的那么密切。
刚才我也讲了,在“启蒙运动”时期,工业革命正在发展,以蒸汽机为代表。实际上瓦特只是一个代表,只是一个符号。工业革命在这以前已经开始了,在英国,在纺织行业。不过瓦特有一个大功劳,就是他发明了蒸汽机动力,这个动力是不得了的。那是个“动力革命”,完全代替了手工了,另外还代替了风力水力这些自然的动力。用蒸汽带动机器,大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所以称作工业革命或者叫做产业革命的一个象征。
因此,整个17世纪、18世纪,西欧在加速度的向近代发展。西欧的资本主义是怎样出来的?17世纪、18世纪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物质上、精神上、人文上,而且这个时期在西欧也确实是各种学术、各种文化、科学,特别是科学思维最发达的一个时期。“启蒙”这个东西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东西,而且是需要延续的,因为新东西不断出现了。所以我对这段历史研究的结论就是,“启蒙”也许在西方过时了,我看也不见得,新的东西那么多,至少在中国没有过时,我们还需要“启蒙”。现在有些文章说“启蒙”过时了,我只能说我不同意。我想今天我就讲这么些,主要的就是讲“启蒙运动”的来源,“启蒙运动”的全盛时代和它对欧洲文明的影响和地位。大家有什么问题写个条子上来。
课堂提问与解答
1.问:对于中国现在的“启蒙”,您认为采取什么形式更合适?尤其在对待外来文化和传统文化方面?
答: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写一篇文章了。我个人认为“启蒙”的落实,特别值得对中国说。我们中国现在愚昧的地方还很多,就是非理性的东西还很多。“启蒙”就是刚才康德说的那句话,把自己身上“不成熟”的东西去掉。“不成熟”呢有很多了,可以做各种各样的理解。首先是愚昧吧,封建吧。我们,包括一些外国人,看中国经常就是看北京,看上海,看深圳,何况就算是北京、上海、深圳,也还需要“启蒙”。
我觉得“启蒙”不是反映什么形式的问题,这恐怕要寄希望于教育的发展。而在教育方面呢,恕我直言,我们的教育有很多问题。所谓的“启蒙”,就是要让大家用理性来看待问题,就像康德说的,要有勇气使用你自己的理智。我想这句话我们还做不到,还差很远,有时候还是处在一种蒙昧的状态当中。在我看来,我们的“启蒙”最需要的,还是一句老话,就是科学、民主的精神。我最近在看电视,有一些人在回答记者的问题,要发扬民主嘛,要“为民做主”嘛,你要是对民主还做这样的理解,你说这还不需要“启蒙”吗?民主就是要为民做主,谁为民做主啊?那句名言“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是这官给你民主,你就有民主,他不给你民主,就没有民主,如果这样理解民主的话,这民主的精神就是空的。我这里讲的都是精神,一种是科学的精神,一种是民主的精神。科学有两方面,一个是基础科学,一个是技术,技术领域的。另外,民主的方面,我认为也有两方面,一个是制度,一个是精神。制度呢,你成立一个机构就成立一个机构,建立一个体制,就是一个体制,但是你得有自由的精神,没有自由的精神光有一个壳,那就是空的。五四运动从西方引进的“德”先生和“赛”先生,那个“德”——民主,是包含精神在内的。这几方面,就从知识界来说,我觉得还没有达到一个成熟的认识。
我觉得外来的文化,我们确实引进的越多越好,这样可以使我们开阔眼界,但是一定要分清楚糟粕和精华。我们现在的引进,我很担心的把西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引进来了,而且引进的还非常像样,比西方还“西方”,但是人家很精华的东西没进来,学的是最容易的、表面的、包装的东西。你要讲外来文化,应该包括它的传统。将来诸位可能还会做研究工作,西方的传统文化也需要学习,应该说是了解吧。社科院哲学所的贺麟先生30年代有两句话:要系统全面地学习中国的学问,同时全面系统地学习西方的学问。他说的两个全面系统不是一知半解。但是你说你将来不做这个工作,去干别的工作,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但作为一个人文学者来说,这两个“系统”是不能少的。
2.问:中国和西方是不同的,不同在于中国传统社会是更成熟的农业社会,中国出现的问题是由于西方的冲击产生的,是现代资本主义的扩张带来的,所以解决这样的问题是否真的需要“启蒙”?需要所谓的理性?
答:那你那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是不是就是不太需要“启蒙”了?或者是不太需要所谓的理性了?中国近代问题的产生是来自西方的冲击,这确实不错的。老实说,要是没有西方的“冲击”,中国的大门还是打不开的,这是历史的事实。这不但是我们承认的,连康有为老人家都承认,这不需要多深的学问。康有为给皇帝上书,他有很多“上皇帝书”,其中就有一句话,如果地球没有开发,西方人不过来,中国仍然沿着老路再走一千年,也就是如此。康有为看到的问题,我觉得我们今天更应该看到。我觉得我们应该谦虚一点,我们的农业社会是否很成熟了,这个我没有调查研究过,但至少我们要承认,我们的民族,我们的社会需要“启蒙”,启什么蒙,启不懂科学,不懂民主之蒙,说穿了,理性也就在这个地方。现在也有人反对理性,不是说不需要理性,是说理性妨碍自由,这我就奇怪了,不要理性的自由是什么样的自由啊?我想建议你们看看约翰·密尔的《论自由》,把自由讲的比较全面。自由本身是包括理性的,不是非理性的。现在有一种解释是把理性解释成宿命,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解释,好像你理性地去安排一件事情,一切按你的计划去进行,这是妨碍自由的,这种解释我还不太懂。理性诚然是从神学来的,甚至在柏拉图时候就有这个字,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理性的概念,大家可能会越来越加深认识。我觉得理性不是太难理解,在英文就是common sense,常情常理。“塔利班”你能不能说它是理性的,为什么?因为它不符常情常理。我觉得不能把理性太抽象化了。这个问题我就说到这,我们还是需要启蒙的,既然需要启蒙,当然我觉得理性还是要坚持的。
3.问:启蒙运动与古代希腊精神有无承接关系?若有,您认为是什么?
答:在我看有两点承接关系,一个是对物质世界的研究,对物质世界的兴趣;再一点就是它的思辨性,也是理性,就是反复论证,反复思辨。一种开放的,容纳百川的自由的精神,就是希腊的精神;再有就是求知,是求真知,伏尔泰有一句话,这句话就是从希腊来的,叫求真知:“ in search of truth”。找到真相,真正的东西。
4.问:启蒙运动与法国大革命无太大关系吗?那么请问法国缘何爆发激烈的革命,而非英国的渐进的、缓和方式?其内部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答:这回答简单一点吧,法国大革命肯定是与“启蒙运动”有关系的,我刚才说的只是我没有找到那条关系的线索,思想当然是有影响的,它爆发的起点是反专制、反旧制度,反对旧制度的财政、税收负担,等等。而且现在法国大革命在西方已经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那到底它的原因是什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在开始的时候,什么人都有,对社会不满,对专制制度不满,就起来冲击一下,运动就是这样起来的。接下来才是精英出来领导,就是罗伯斯比尔、丹东这一批人。我不是说它没有关系,是有关系的,但是这条线是怎么过来的,至少我没有弄明白,还没有找出原因来。后人写的文章,说罗伯斯比尔是骑在马背上的卢梭,这话说的很动人啊,很有文学性,但是你得找出来到底这条线是怎么过去的,至少我还要继续研究。英国确实和法国的情况很不同。英国比较早议会和王权就分家了,13世纪的“大宪章”,应该说是一个消减王权的文件,当然它是代表贵族利益,当时的农奴和农民是不可能搞出一个“大宪章”来的,它是贵族和王室的妥协。但是这个妥协的条件,是在国家大事上,特别是在税收、在征兵、在对外宣战这些关键问题上,没有议会的同意,国王是不能擅自动作的,这是“大宪章”的核心。但是贵族,就是未来的资产阶级,同王室分权,13世纪的时候英国立国还不久。以后沿着这个路子下来了,国王是不能专断一切的,因为有很多习惯法,处理一个事情有一个法,这些法不但约束社会、贫民,同时也约束王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那对不起,你下台。英国这些确实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当然这其中也有暴力的东西,也有内战,内战的结果把国王送上了断头台,这也是血腥的,但是这整个路子下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点英国人很自豪,说他们渐进的革命避免了法国大革命的暴力,白色恐怖。这话虽然出于英国人民族主义的自豪感,但是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王权逐渐缩小了,成为“虚君”了,有这么一个“虚君”对维持英国社会有点好处。我有一年去英国,正赶上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生日,她的生日就是它的“国庆”,我出去转转,到了白金汉宫的门前,那个时候已经在做准备了,准备下午的大游行。白金汉宫门前站着两个警卫,人高马大,眼睛眨也不眨,那些游客一个个找他们照相,我也照了,威严得很啊!到11点钟,准时地,女王侍卫队换岗,很有意思,原来那些卫兵每人牵一匹高头大马,在院子里站一排,新的要上岗的站一排,叽里咕噜的说一些,估计是敬礼的话。下午就是大游行,我没有去看,我在宾馆看现场直播,女王还有家属什么的都在白金汉宫的看台上站着,两边都是大臣,首相也在内,当时首相是谁,我就忘了,站在观礼台上,全都是燕尾服,规规矩矩,女王一出现大家鼓掌欢呼,人群中的老太太还掉眼泪。然后就是阅兵,阅兵是一个军团、一个军团地接受检阅,那个军团早就不存在了,那是老军团,仪仗队,英国人像过节一样。有一个美国游客和我在一块,就我和发感慨,他感觉很“不可思议”,英国就是这样保留王室,但是,说老实话王室没有什么实权了。把老百姓的税收里面相当一部分给了王室,养着他们。但随着时代的发展,英国的王室也没有什么价值了,现在女王也要交税了,原来是王室只能和王室通婚,所以伊丽莎白二世找的是希腊王子,结果查尔斯太子不争气,娶了个叫什么的女孩子,现在王室的威权就更虚了,越来越虚了。但是英国作为一个资产阶级民主社会,就这样维持下来了。但是法国情况就不一样。大革命后,就来一阵白色恐怖,革命的恐怖,互相残杀,罗伯斯比尔把丹东杀了,然后有人又把罗伯斯比尔杀了。这个是派性,典型的派性就是从法国大革命来的。本来他们都是要推翻旧制度的,但结果互不相容,杀来杀去杀不出什么人来了,出来一个拿破仑。拿破仑打着民主、正义的旗号,先是督政府,然后当了皇帝。拿破仑是以皇帝的名义,向欧洲推广法国的革命原则,很奇怪吧?就是“平等、自由、博爱”,但是他是一位皇帝,打了15年仗,这是法国。但英国不一样,你要是说内部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你一定要懂英国和法国的历史。到现在,一般来讲法国人对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是非常自豪的,尽管在学术界里有争论,这场大革命的结局如何,包括康德、黑格尔对法国大革命的批评,但是对法国大革命的原则是支持的。就好像英国支持他们的渐进革命一样,国情不一样,历史也是不一样的。英国早期的议会确实就像个议会,虽然是贵族。但是法国的三级议会就不同,是国王的御用工具,直到大革命前期才分裂,才不起作用。
5.问:您不赞成“后现代主义”的立场,但是您认为,为什么会有这么些人站出来反对“启蒙”呢?尤其是在中国,这些人显然也知道中国落后,但为什么他们会表现得这样“不通情理”呢?
答:这我就不太懂,他为什么要反对?恐怕也不是反对,可能觉得这个东西(“后现代”)挺时髦的,就说“启蒙”过时了,大概连什么叫启蒙,中国需不需要启蒙都没有考虑,就跟着美国很少数的人喊“后现代主义”。我不是不赞成其立场,“后现代主义”没有一个固定的立场,他们没有一个共同的东西。但是从一点上,比如说是科学,它就觉得科学不行,启蒙不行,理性不行,他们并没有说现在“行”的是什么东西。在批评资本主义上,“后现代主义”好像很先进,但是批判的结果是什么呢,不知道。再者一些号称“后现代主义”的文章,我说的是外国人的,我看不太懂,中国人写的“后现代主义”的文章我更看不太懂,你们哪位学问大,可以说说。我在法国见到德里达,很平常的一个人,但是他跟我说的几句话,我觉得很到点子上,他说:“我这个‘解构主义’,你首先要精通法语,我是靠着法语作为基本工具来解构它的,所以我的作品是不可翻译的。”我回国以后就让人去哲学所借一本德里达的书,那不时候哲学所没有他的书,只有一本翻成英文的,我就拿来看,老实说,我真看不懂。人家老先生已经说了:我的东西是“不可翻译的”,你偏偏要翻,不是白费劲吗?所以“后现代主义”这个东西,在西方据我了解,了解的人也不是很多,不像在我们中国有的人所想的那样,觉得它是多么大的一股主流思潮。但是有一点是可取的,它对现实是批判的,对当代资本主义是批判的,对现代化的负面影响是批判的,难道科学有负面影响就不要科学了?民主有负面影响就不要民主了?如果倒过来这样问的话,特别是对于我们中国的国情来说,就远远不是“后现代”的问题,我们现在还没有到“现代化”呢,我们现在处在“前现代”时期,离“后现代”还远着呢!现在“后现代主义”在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当中还是挺有影响的,原因就是觉得物以稀为贵。你这里说“尤其是在中国,这些人也知道中国很落后,但为什么他们还会表现的这样‘不通情理’呢?”你这个问题问的非常好。老实说我也不太懂。明明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国企改造,是“三农”问题,是科学不发达。在科技上,报纸上说我们数第一,数第二,数第三,等等,但总体来讲呢,看十六大报告上,我们怎么讲的,我们什么时候能成为“全面小康时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世界“中等”发达国家啊?这不是随便说说的。稍微离北京、上海远一点,你去看看,去农村看看,我们广大的国土是农村。就算在北京,这个“文化中心”,你举目四望,文化水平怎么样?教育水平怎么样?这个时候还说不要“启蒙”,你说还通不通情理?
6.问:您是否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科学精神存在?例如:“史官文化”的“春秋笔法”正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是否也可以称作是科学的精神?
答:这个问题我建议你们自己也讨论讨论。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没有“科学”精神?李约瑟已经提出了“李约瑟之谜”。你们大概也知道,他搞中国科技史,搞了半天都是技术,纺织机怎么改造的,水沟怎么挖的。我看过一个根据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办的展览,说老实话,我没有看到科学这个东西,只看到“技术”。当然有一个理论我觉得是可以参考的,春秋战国的时候,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如果发展下来的话,也许会有科学出现。但是到秦始皇以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能吸收进来的都是能和儒家合起来的东西,比如说印度的佛教,中国古代的道教,这样磨合来磨合去,到宋朝的时候,磨合出来一个儒、道、释三合一的宋明理学,你说这里有科学精神,我觉得不是。有的地方,有些形而上学的东西,但是刚一露头就不再往下发展了,比如说宋朝时的张载,我们现在把他称作唯物主义,但他提出的东西就一个“气”字,我们就认定他这个“气”字是唯物主义。中国的思辨精神很差,就那么几个字,随你去解释。“史官文化”中的“春秋笔法”我和你的理解不太一样,我觉得“春秋笔法”正是不实事求是的表现。运用“春秋笔法”,就是把你要批评的东西,要讽刺的东西,都用“春秋笔法”来概括,这就是我们的一个不好的地方。“微言”没办法张显“大义”。讲“史官文化”要弄清楚,史官是朝廷的一个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这是史官的任务,所记的言,所记的事都是帝王的事,帝王的情。“史官文化”是个什么性质的文化呢?我建议你们看看《顾准文集》,那里说的非常清楚。要说近当代称得上思想家的,我觉得顾准算上一个,不是惟一的一个,也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史官文化”就是一切要围绕着政治、为当时的政治服务的文化。“史官文化”这四个字不是顾准的发明,是范文澜的发明,他写《中国通史简编》就有了。自从中国有文字历史以来,史官就是朝廷的一级命官,这也给中国带来一些好处,就是每朝都修史,所以我们有二十五史,号称正史,西方就没有。我们中国历史就是如此,一直到清史就是二十五史,要是没有算清史,就是二十四史。基本上保持了朝代历史的发展,这也是中国史学的一大贡献吧。
7.问:理性对应的英文是“rationality”吗?含义是对利益得失的计算。太多强调理性是否会导致人类失去温情呢?
答:理性在英文中一般是“reason”,就是理由。“rationality”更多偏向于唯理的。“含义是对利益得失的计算”我看不出来。“reason这个东西更是人”文的东西,在我看来理性应该是人性里面最核心的那个部分,但它最早是神学理论的东西,上帝代表理性,是神学的理性。到“文艺复兴”以后,慢慢地理性逐渐从神学归还给了人。“太多强调理性,是否会导致人类失去温情?”你这里说是太多强调。现在有一种理解是把理性同命定论联系起来,或者是同目的论联系起来,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有一个合理的安排,一步步达到这个目的,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所以认为理性妨碍了自由的发展。如果你非要这么去辩论我觉得未尝不可,但我觉得理性的包容性应该更大点。“人类失去温情”,这个很难说,我觉得要是发扬了理性,恐怕也就包含了正确的、必要的温情,无原则的温情不是理性的。
8.问:请您谈一下休谟当时的思想体系,其思想体系在欧洲思想体系中的位置。尤其是与康德古典这些之间的关系。
答:你这个问题提的不错。刚才忘了提,18世纪启蒙运动的全盛时期是在法国,但在英国也有几位思想家,影响全欧洲,然后扩展到北美,一个就是你说的休谟。休谟最重要的论点还是继承经验论、感觉论,当然他在道德、幸福等问题上也发挥的很充分,但更多的是讲人的理智和感情是一致的,跟理性也应该是一致的,这倒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他的思想体系占有很重要的位置。这是毫无异议的。康德很受他的影响。康德的东西很不好懂,拿起来就让人头疼,他的起点是经验,但是他又说光靠经验是不够的,因为经验不能解决经验以外的东西,经验以外的东西要靠什么,按他说要靠先验理性,这就比较神秘了,所以就有纯粹理性批判了。但他不否认经验,这个经验,康德所接受的就是休谟的,休谟对后来德国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9.问:我非常赞成您的观点,但是您认为中国有没有进行“启蒙运动”的现实性?或者说我们有没有条件进行?
答:“启蒙运动”,我总觉得“运动”这个词有点别扭,但是大家都用,所以就随口说出来了。“运动”在我们的观念里面,总是有一种做好准备,宣传、鼓动,传达点什么东西,讨论点什么东西的意思。我觉得“启蒙”确切地说不是movement,或者是campaign, “启蒙”是一个过程,是process,是人慢慢觉醒的过程,觉悟到什么程度呢,觉悟到康德说的那种程度,我身上还有很多不成熟的东西,需要成熟起来。“启蒙”我觉得对中国来说应该是有一段我们民族的反省过程,这个我们是有的,不是没有。比如说从严复开始,到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这段时期,不到一百年吧,这段时期在知识界里我觉得就有“启蒙”的影子,虽然不像法国有个全盛的时期,但是在讨论。“五四运动”是把旧制度揭了一层皮,然后接下来呢,很快地从国外引进一些东西,产生了一批新文化运动的先进人物,其中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包括鲁迅、胡适,包括观点十分对立的人。所以在上个世纪的20—40年代这个时期,在抗日战争以前这个时代,正是我们国家不统一的时候,先是北伐战争,国民党统一了以后,没有多久就跟日本打仗了。军阀割据的时期,有一个特点倒是给各种学说的发展提供了条件,由于军阀是割据的,都是大老粗,因此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识形态,所以在上世纪的20—40年代形成了一次春秋战国以来,几千年以来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段时期,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哲学,各方面的著作是很不得了的。周谷城先生做了一件好事,把这个时期全部出现的著作,有三千种,都复印了,由上海中国书局复印,统称为“民国丛书”。周先生在前面写了总序,我前面说的是在他总序里提到的。这个时期由于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识形态,都各说各的,没有从上到下的“文禁”,因而形成了从来没有过的学术思想上的自由局面。我们稍微回顾一下历史,我们现在争论的学术上的问题,很多在那个时候就出现了。比如说主张“全盘西化”的有了;主张“守旧”、沿着封建的路子走下去,吸收一点西方的路子的,有张君劢等。也有中间的,还有觉得应该继续沿着孔孟之道走的,如梁漱溟就是个代表。蔡元培先生当北大校长的时候,把各色人物都请来做教授,连辜鸿铭这样的怪老头都请来,这是了不起的气魄。这个时期我觉得有点“启蒙”的样子。然后就要打仗了,以后的事情大家也都清楚的。“启蒙”不是有没有进行的现实性的问题,而是一个过程。其实我们现在都是在启蒙当中。比如我到现在还不用电脑,老顽固了,因为我太老了,学不会,但是我能否定电脑、否定网络吗?但在这个领域里面,要是我再年轻若干岁的话,我是需要启蒙的,我感觉,没有一个人能说自己不需要启蒙,说句最通俗的话,你不知道的东西,总比你知道的东西多得多。“生也有涯,知也无涯”,这是庄子老先生的话,但是他最后一句话说错了,“以有涯逐无涯,殆矣”,不要这最后一句,知识是没有终点的。我觉得“启蒙”至少现在是有现实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