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罗马兴衰一千年

今天讲讲古罗马。这里古罗马的含义是从公元前510年所谓“共和时代”起到西罗马帝国灭亡（476）这么大约一千年上下。如果算上以前所谓“王政时代”，那就要向前推到公元前8世纪了。所以“罗马兴衰一千年”只是一个很有弹性的概念。现在教学改革之后的学期是短学期、长休假，我看这也好，可以使大家能够比较自由自在地根据自己的兴趣和志愿读书，并接触社会。但是，这样也给授课带来了一个难题，就是怎么样把我这张纸列的东西十几次就把它讲完，这是一个困难。像希腊、罗马，希腊是一千年，大体上讲它的一千年，罗马大体上也是一千年，在罗马帝国以后进入了中世纪，也是一千年。一千年要在两个钟头当中讲完，这确实有一个讲什么不讲什么的问题，所以我想只能给同学们一个轮廓，然后同学们可以根据这个轮廓自己去找书读，把讲课的提纲丰富起来，这是一点要讲的。第二点呢，就是我们这个课叫做欧洲文明史论，史的成分不多，史的成分是靠大家自己去读书，主要还是一个“论”，这个论多多少少带有点我的主观成分，有的是大家都一致的看法，有的就不见得，带有我个人的色彩，这一点同学们在听的时候要自己分辨。用你们所读的书，所得到的知识以及你们的思考和你们的想象力去提出你们的看法。第三点要说明的，就是整个的讲课设置，多多少少有一点是厚今薄古，主要是讲近代以后。作为欧洲文明能够对世界发生影响，包括美国和其他地区在内，主要是近代欧洲文明，所以就把希腊、罗马和中世纪讲得简单一些。我对欧洲文明的看法更多地是放在近代和当代。总起来看就是这么安排的。

正如我上次说过的，也几乎是西方人的共识，就是希腊是欧洲文明的一个源泉。当然古希腊的来源还有两河流域的小亚细亚什么的更远一点的。但是成为希腊文明本身所谓希腊的精神，这是欧洲和欧洲文化的一个源泉。另外也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希腊、罗马、基督教是欧洲文明的源泉。这些说法都不错，但是得有些分寸、有些比较。

最近有一位英国学者写了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罗马的遗产》（The Legacy of Rome）。人们都说希腊文明是欧洲文明的精神来源，希腊文明对欧洲和美国影响最大。这个作者说，其实罗马比希腊对后世所起的作用更大，所以他就写了一本《罗马的遗产》。他这本书我没有看过，但是我看了一篇我们中国人写的一篇评论。在这篇评论里边，根据他的理解，他就认为罗马对后世的影响确实是大于希腊。于是这篇文章就多多少少的对罗马文明有所提高，对希腊文明有所贬低。

我觉得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个毛病，不大习惯于分析，要么黑就黑到底，要么白就白到底，听到一个新鲜的理论就跟着这个新鲜的理论跑，而不是自己动动脑筋想一想。我觉得这是学习、做研究工作的一个大忌，很大的忌讳。书不能不读，但是不能不用自己的脑子去想。孔老夫子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和思是连在一起的，光是学而不动脑筋，白学；光是瞎动脑筋而不学习，也不行，那是瞎想。学和思是连在一块的，我觉得对于希腊和罗马文明，我们也应该有判断的能力和判断的意识，我这几句话，同学们可能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我认为罗马的文明比起希腊的文明，如果做一个比较的话，是差得很多的！

罗马一千年的历史，有一个特点同希腊不同。希腊一直是各个城邦分散着，一小块一小块的，一个小块就是一个城邦，一个城邦就有它的自治制度，各个城邦发展的程度当然不一样，但出现了一个典型，就是雅典的民主制度，也就是我上次说的伯里克利在悼念阵亡战士的悼词里面所讲述的那些东西。伯里克利以后还有一个中心的时期，那就是马其顿国王的亚历山大东征把希腊的国土扩大了，以后希腊就渐渐地衰落，一直到罗马把希腊变成了自己的一个行省，希腊就此等于是亡国了。罗马的情况与希腊不一样，罗马是从一个点逐渐发展开来，用战争的手段，用征服的手段把罗马逐步扩大，扩大成为我们所知道的罗马帝国，覆盖了绝大部分现在的欧洲还包括一部分小亚细亚，和一部分北非，成为一个跨欧洲、亚洲、非洲三大洲的这么一个庞大帝国。

远古时代，众说纷纭，有神话，有传说。例如罗马“城”是怎样起源的？有一种比较普遍的传说，是“战神”（马尔斯）派了一只母狼到了罗马这个地方，发现两个小孩，这个母狼就把这两个小孩养大了。这就是罗马人的始祖，所以罗马的象征是一只母狼，这当然都是传说。现在我们从古迹里面还能看到这东西的雕塑，一只母狼在给两个小孩喂奶。这“母狼”是最早发现的，小孩是后来文艺复兴以后给它配上去的，总之从传说上讲，这就是最早的罗慕洛和勒摩斯，也就是吃母狼奶长大的罗马人。而那个时候完全是个蛮荒时代。

为什么有个罗马城呢？据说最初的罗马人，就把罗马城的四周一块相当的面积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沟，这个沟之内就是罗马城。这个罗马城里的人可能比较聪明、比较勤劳，也可能因为罗马城的地理位置比较合适，逐渐地就成为周围各个野蛮民族的汇集地方，比如说比罗马人更早的埃特鲁斯坎人（Etruscan），那是靠近罗马的。这个Etruscan人在开始的时候是罗马人的对头，相互争斗，而且Etruscan人其实也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野蛮民族”，逐步地罗马人把Etruscans人给征服了，慢慢罗马城就扩大起来了。和罗马城邻近的还有很多地方，一个叫做拉丁，就是我们现在拉丁语的拉丁，但是他的外文是写成latium。像拉丁这块地方就成为后来意大利的基础，也成了拉丁语的一个基础，这样罗马城的概念是逐渐形成了。

罗马人逐渐变得强大，一个一个征服了周围的各个部落，并且每个部落慢慢都有了自己的“行政管理机构”。从这个时候开始，历史学家开始说这是罗马“共和制”的开始。每一个部落，尤其是罗马本身都有一个头。叫他什么呢？叫他国王？当时还没有一个国家的概念；叫他皇帝？当时也没有皇帝的概念，反正就是个头就是了。这个头呢，就成了这个地方的第一把手，元首了。现在的历史书上笼统地叫他“国王”，这个是使人糊涂的。这个头在当时是选举产生的，就是当地一些人推举一个名人，有能力的人作为他们的首领。

其实中国远古的历史也是这样，黄帝和炎帝也都是这么产生的。在蛮荒时代，谁有点本事谁就去当了头。所以罗马的共和制度“republican”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不清楚的。什么时候开始清楚的呢？就是后来随着罗马势力范围的扩大渐渐地区分出来力量比较强大、知识比较多一些，本领比较大比较能干的，这么一批人现在叫做贵族，实际上就是上层人物；另外还有大量平民，现在我们叫老百姓。贵族也好平民也好，他们在进行生产的时候都带领着一批给他们工作的奴隶，所以这个平民是自由民。这样就渐渐地在古罗马，大概公元前3世纪、2世纪的时候，大体上贵族和平民分的就比较清楚了，而且势力不相上下。

地区扩大就需要治理这个地区，因此就产生了一种组织，这和希腊差不多，现在管它叫元老院，主要是由贵族产生的，在贵族里边选举出来的。这样在平民和元老院之间就有一道鸿沟，因为利益的缘故，就经常发生冲突，这个时候的平民不是贫困的“贫”，是平常的“平”，在历史书上叫做pleb。

地区的扩大，靠的是征伐性的战争，开疆扩土，罗马自古就与战争结下不解之缘。东征西讨，这些战争和希腊城邦之间的战争不太一样，希腊城邦之间的战争是一个城邦对一个城邦，罗马的战争是对外征服，如果把例如罗马的将领们叫做文明人的话，那就是文明人对野蛮人的征服，遇到了野蛮人，野蛮人要抵抗，那就要打。历史上比较有名的，如公元前264年到146年之间，打了三次“布匿战争”（Punic Wars），到公元二世纪末，罗马占领了几乎整个地中海世界。恺撒上台后接着打，最有名的是攻占高卢，恺撒留下了一本《高卢战纪》。高卢有它的古文化，是法国的祖先，所以现在法国人自称是高卢人的后代。在法国有一种有名的香烟，香烟的名字就叫做“高卢人”。恺撒征服了高卢，然后继续往北去，渡海到了不列颠，也就是现在的英国。当然在英国——当时也不叫英国，叫不列颠——受到了当地人的反抗。留下了很多古罗马式的建筑，到现在还看得见。到屋大维时期，罗马便成为跨欧、非、亚的庞大帝国，地中海成了“我们的海”。

在进行这些战争的同时，庞培和恺撒发生了冲突，因此在共和时期又进行着内战，混战中，恺撒被刺，庞培也与之两败俱伤。恺撒被刺之后，他的养子叫做屋大维，继承了他的位置。恺撒临死以前已经为共和国变成帝制准备了条件，因为当时恺撒已经是孤家寡人了，越来越孤立，元老院也不大听他的了，所以恺撒就自封为“独裁者”，实际就是“行政长官”。他这个官的名字叫什么呢，叫“dictator”，就我们现在所讲的独裁者，就是一切命令属于恺撒。恺撒死了以后，他的养子屋大维自封为皇帝，这也就是罗马帝国的第一个皇帝，他称帝的时候是公元前27年，大体上也就是公元前结束的时候。这里边有很多故事我不去说了，有些故事是传说，比如说恺撒手下的大将安东尼打到埃及跟克娄巴特拉结婚。有一个电影叫做《埃及艳后》大家都看过。屋大维称帝的时候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imperator，什么意思呢？就是发命令者，发命令的人。你们念英文都知道有个词imperative，就是命令式。这也就是后来的皇帝——emperor的来源，那么empire——帝国也是从这里来的。

屋大维做皇帝以后，在前一段时期应该说还是很有建树的，在以后一直到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这一个时期一直是罗马帝国时期，经历了一代一代的罗马皇帝。这些皇帝里，有些是比较贤明的、比较好的皇帝，有些是很无能的，也有的很残暴，最残暴的大家都知道有个尼禄（Nero），以暴虐著称，以施行暴政著称。大部分时间的罗马帝国应该说没有什么很大的起色，总体说来是一个逐渐消亡逐渐衰微的趋势，中间有几次“中兴”，有点起色，但为时不长，比如说有一个皇帝是戴克里先，这是一个中兴之主，做了一些有起色的事情，但他也是东西罗马分治的一个起源。他在东罗马，刚才不是讲了吗，罗马帝国把东边都给占了，统一成了一个罗马大帝国了。戴克里先也经常到东罗马去，所以他是东西罗马分治的一个起源。到了君士坦丁大帝的时候索性把罗马的国都迁到了君士坦丁堡，就是现在土耳其的伊斯兰堡，这样呢，东西罗马就分治了，西罗马帝国——大体上相当于现在的西欧，包括一部分北非；东罗马帝国——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又叫做“拜占庭帝国”。

但是到了屋大维以后，罗马就慢慢地衰微了。衰微的原因是什么？一般说，一个是仗打得太多了。如果说希腊的精神在于文化，在于自由、民主的精神，那么罗马的精神的特点就是行动（action），主要就是他的战争，到处打，仗打完了，他也疲惫了。为什么呢？罗马人，也就是他自己的人充其量也就那么一些，每打到一个地方就要管这个地方，就把那个地方变成罗马的一个行省。有一个行省就得在那里安置一个头，来管这个行省，也就是要有一个将领，因此将领是越来越多。罗马帝国实际上是一个皇帝，但是行省一个一个各自为政，都是一个个的“小王国”，所以罗马帝国到后来是一个松散的东西，这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实际上从共和时期已经开始，叫做腐化堕落。当将领的，当元首的，当执行官的，包括元老院里边的贵族，财富越来越集中在他们手里，因此，用我们现在的话就是骄奢淫逸、贪污腐化。我们看电影也能看到这些，描写古希腊特别是古罗马时候的那些电影，那些故事，都是不得了的。财富的大集中，行为的腐化堕落到极点了。

这两点是罗马帝国亡国的内因，也有外因，而且是相当重要的，就是在古罗马发展过程当中，比古罗马人要野蛮的北方的日耳曼人慢慢地发展起来了。大体上公元200年左右的时候，日耳曼人的各个部落——日耳曼人有很多部落，你们在书上可能经常会看到，比如说哥特人，西哥特人、东哥特人，都是日耳曼人，还有法兰克人，法兰克不是法兰西啊，两码事。法兰克是古老的日耳曼的一族，属于日耳曼。日耳曼人慢慢地强大起来了，越来越向罗马进逼，直到和罗马发生直接冲突，给罗马造成非常大的压力。一方面呢是罗马在腐化、在堕落，另一方面是日耳曼正以一种新兴民族的姿态向南逼近。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罗马人越来越敌不过日耳曼人。这就是公元500年左右的时候，欧洲西部的民族大迁徙。什么民族大迁徙呢，就是日耳曼族向整个西欧大迁徙，逐一地占领罗马的阵地和领土。

罗马人把日耳曼人叫做“蛮族”，就是不文明的民族、野蛮民族。但是，罗马人看错了，实际上日耳曼人在向南进攻的时候、占领罗马阵地的时候，日耳曼人已经有相当的文明了。一个是它自己的文明，日耳曼人以强悍著称，以遵守纪律著称，还有它自己的土著文化；再加上它每占领罗马的一个地方就吸收了当地的文明。日耳曼向南推进，直到公元476年占领罗马为止。在这个过程中，日耳曼人已经是一个文明民族了。由于它在这一个长的过程当中也吸收了罗马的文化、罗马的文明，于是形成了所谓“日耳曼-罗马文明”，这个以后还要谈。

但是东罗马帝国，就是拜占庭帝国，还继续存在着，而且在文化上很发达。原因当然很多了，拜占庭帝国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那个地方没有沾染罗马的旧习气，它是正在兴起的时候。希腊文化直接影响了东罗马帝国。因为东罗马帝国的主要阵地主要就是希腊和土耳其这一带，所以在文化上，相当长一段时期，东罗马帝国比西罗马帝国的文明昌盛。东罗马帝国没有受到日耳曼人的侵占，直到1453年，土耳其帝国即奥斯曼帝国兴起，才把东罗马帝国灭亡。现在我们讲到的西罗马，指的是西欧这一块。到西罗马帝国灭亡的时候，中世纪开始了，这是历史的划分，中世纪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说。

以上所讲的，就是古罗马的历史简述。

刚才有一位同学，写了一个条子来，我现在就把这个条子说一说，因为它和上面讲的有关系。

这个条子讲：“我最近看《全球通史》时提到古罗马的灭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技术在奴隶制的阻碍下缺乏发展动力，导致帝国无法负担庞大的疆域，但与一个同学讨论时又认为当时罗马的各个行省中已经产生了封建制发达农业，所以罗马的灭亡并不是由于经济的原因。请问从内部看，经济到底是不是导致其衰落的重要因素？”

图四　孟德斯鸠（1689—1744），法国政治学家，启蒙时期代表人物。他的名著《法的精神》对后世有很大影响

我想这个问题，不能够用一句话来说，比如说：西罗马帝国的灭亡就是因为什么原因，就是因为经济原因，或者就是因为技术原因，我想任何一个单一的因素，都不足以使一个那么庞大的帝国灭亡，罗马帝国灭亡的原因是一个综合性的。比如说，罗马本来它的根基是很小的，它由于征伐、战争把疆域扩得那么大，它怎么管得了？在当时那个行政手段极其贫乏的时候，它管不了。罗马帝国灭亡的原因，比较广泛的共识，就是一个词：战争太多。

另外一个是经济原因。经济原因包括各个方面：既包括各个行省都有它自己独立的经济，形成不了一个帝国的经济，也包括它由于经济和财富的垄断、集中而造成各种腐化、各种人心涣散，使得以后维持不下去。

关于这个问题呢，我建议同学们读一读孟德斯鸠的一本书，叫做《罗马盛衰原因论》，你们都知道孟德斯鸠写了一本《论法的精神》，而这个“法的精神”是根据什么呢，它的根据之一就是罗马帝国的经验和教训，这本书（《罗马盛衰原因论》）不大容易读，像今天这样讲过以后，如果你们再看孟德斯鸠的这本书，我觉得可能会比较容易一点。这本书很重要，是孟德斯鸠为了他的《论法的精神》而作的前期准备，专就罗马帝国的兴衰和兴衰的原因写的。这本书有中文的翻译本子，翻得不太好，不过你们可以勉强看下去，捏着鼻子看下去。一些学术著作、一些理论著作，非要捏着鼻子看不可的，这是必要的。

对这个问题，我就说这么几句，你不能单纯说，“就是因为这个不对，它灭亡了”。大体上来讲就是，有外面的原因，有内部的原因。内部的原因就是它实在是太大了，任何一个英明的皇帝，他没办法很好地管理各个相对独立的行省，虽然不到尾大不掉的程度，但是已经散了架。

至于这些行省有没有封建制的因素，我觉得在经济上可能有，它的行省有自己相对的独立的经济，但不同的是什么呢？它不是天子的封地，不是皇帝的封地。所以很难说在罗马帝国的时候，内部就有封建制了，很难这样说。说它已经有了封建的因素，这是可以的。而且每一个历史时期同上一个历史时期的接续，后一个历史时期总会在前一个历史时期当中找到它发生的因素和种子。不能断然分开。

我讲欧洲的文明，我自己脑子里有一个观念，就是既注意到历史的分期，又注意到历史的延续性。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我的提纲里面，我不写“中世纪”，你们看看我那提纲里面没有“中世纪”这三个字，而是写的“封建时期”。因为我觉得“封建时期”比起“中世纪”来说更加能够说明那个时代的特征。而“中世纪”就容易给人一种误解，一个我们过去经常有的误解，就是“黑暗时代”，好像整个中世纪都是“黑暗时代”，这个观点呢是早已经修正了。

那么下面我要讲一些综合性的东西。对于古罗马这一段，包括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在文明方面、在精神方面，有些什么可以说的。

首先，古罗马，尤其是罗马共和制的时候。已经在行政管理上、在政治管理上，出现了三种政体。他们可能是同时并存的、互相交错的，也可能是相对独立存在的，就是：贵族政体、王政政体还有民主政体。这个民主当然跟我们现在的民主不一样。这个民主是小范围的、某个地区由人民公决的这样一种政体，特别是在共和时期有这种现象；而贵族政体也表现为一种——在实质上——贵族的或者说奴隶主的民主；王政那就不用讲了，是专制的、暴君的，甚至于帝制。这三种政治体制，在罗马时期都存在过。这种存在，它是无意识的，不是说“我故意要搞一种什么样的政体”，是自然地就这么发展下来了。

比如说共和时期，在恺撒和庞培的前期，他们实行的是一种带有民主因素的管理制度，他也不叫什么官，叫做chancellor，现在不知道翻成什么，是执政官？还是行政长官？到了恺撒的后期，他自己的野心膨胀起来了，才把自己叫做dictator，到了屋大维，那干脆就叫皇帝，上面已经讲过了。

在行政管理方面呢，罗马给后人留下了经验的，这个经验也是它在统治的过程当中自然而然产生的，就是行省的管理制度。因为它（罗马帝国）是从罗马这一小块地方逐步地向外发展起来的，它每发展一块地方，就把它这块地方叫做罗马的行省。哪怕发展中的这块地方居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罗马人，也把它叫做罗马的行省，而且承认这里的人是罗马的公民。这些人到了罗马，享受罗马公民的同等待遇，现在我们经常提外国人到中国的“国民待遇”，罗马给外省人以同等的罗马人的待遇。这样逐渐地就把罗马帝国的影响扩大了。但是后来带来了不利的后果，那就是都要跟罗马争，后来的罗马比较分散，这个是原因之一，是很重要的原因。这些将领、行省的将领不听中央的话了，分散了，而且它们之间也在你争我夺，所以在罗马帝国的后期有一段时期叫做“混战时期”。混战时期就是各个行省互相地打，就像我们的军阀战争，互相打。

在政治上、在行政上罗马的经验，可以用三句话概括：行省建制、中央统制、分省管理。这都是罗马在行政管理、社会组织方面的创造。它的负面作用是产生出一大批各自为政的贪官污吏，还有就是苛捐杂税。由此动摇了罗马帝国的统治基础。

罗马给后人留下的第二个精神就是孟德斯鸠所说的“法的精神”。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面特别注意到了在罗马帝国已经形成的、带有苗头的东西，但是不完善，是什么呢？就是一个相互制约的体制。在罗马帝国已经开始有了。但是它没行通，条件也不具备。所以孟德斯鸠提出“三权分立”，这个经验在很大程度上是研究古罗马的政治、法律所总结出来的。就是立法、司法、执法三权分立，各自独立。所以说，罗马的第一个创造就是它的行政组织管理，不管它本身做的成功不成功，这是它的一个创造。是罗马精神的体现。第二个是法律。罗马到了别的地方，怎么去管理它？它设立了一些官吏、一些将领去管；还有就是设立各种各样的法律。

它的法律起先是一种习惯法，针对什么样的问题，就设立什么样的法律。最早的是在纪元前，那是传说，有一个叫做《十二铜表法》。大概在罗马广场立了12块铜牌，每一块铜牌写一条规定。把它变成法律，这里面包括了司法权、审判权、父权、借贷权等等，统称为“十二铜表法”。这里面，实际已经包含了公法和私法的一些星星点点的东西，或说是苗头，这也是后来罗马法的起源。以后呢，就是哪个皇帝都有些法律，根据当时不同的情况有针对元老的、针对公民的、针对人际关系的、针对社会秩序的等各种法律，这些法律汇集成为了“罗马法”。

到公元161年时，有一个法学家叫做盖琉斯，他把这些法律综合成了一本《法学总论》。这是把古罗马的法律作了一个比较全面的综合。以后的罗马皇帝、罗马帝国实际上在法律上、在行政管理上建树不是很多，都是延续着共和国以来的这些东西。

古罗马留给后人最多的东西是什么呢？我感觉到，是实物。它留下的这些东西确实能让人感受到罗马文明的精神的伟大、宏伟、深沉。留下些什么东西呢？我想，一种是公共建设、民用设施，比如说那个引水工程，书上有的叫做水道、水道桥，你们从照片上也可以看到，非常宏伟，看了之后让人惊叹，在公元前能够有这样的伟大建筑。这种建筑不仅在罗马有，就是在罗马势力所到的地方也有，比如说西班牙也有，很庞大的水道，砖石建筑。这里我就觉得西方建筑、艺术等等和中国不同的地方，就是它是砖石结构，它考虑久远，不是考虑一时的享受。

所以现在我们到罗马，到希腊这些地方，想看到一些中世纪的东西或是一些更早一点的比如说古罗马的东西，并不太难。而中国呢？就不行了，和古罗马希腊同时代的中国留下了什么呢，看不见什么，真是看不见什么，有个长城还不知道修了几次，要是说有个庙，说是哪朝哪代的，然后说已经烧了，“那是什么什么时候修的”，却看不见原件，中国的古建筑看不到原件，而在古罗马这些原件到处可见。比如说那个斗兽场，有一种译名叫“格斗场”，我对罗马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格斗场，真是气势逼人。那是公元初的建筑，庞大无比，从形象上来看和我们的体育场差不多，雄伟得很，十几个门，气魄非常大，所以它的名字的意思就是“大”、“巨大”。但它也是罗马暴政、君主残酷、残忍的见证。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把打仗抓来的俘虏、奴隶，让他们在斗兽场里面和野兽搏斗，让兽把活人撕烂吃掉，那些君主们、高官们在看台上观看、取笑。是残酷的见证。但是这斗兽场也确实留下了一幢千古灭不掉的古迹。

罗马在建筑方面的成就，我觉得是非常惊人的。比如说凯旋门，现在都知道巴黎的凯旋门，其实第一座凯旋门是在罗马；还有罗马的神殿，那是供奉多神的各种各样的神殿，这一点跟雅典差不多；古罗马也有一座“长城”。是哈德良做皇帝时建的，从北海到爱尔兰海，112公里，比我们的小、短，也是在山上。这种建筑非常多，比如说还有罗马广场，在罗马中心地有一块广场，是一个很大的中心地带，很多古老的柱子围起来，是罗马政治活动的中心，元老院就设在这块地方；很多神庙也在这个地方，是宗教中心；还有很多会堂一样的建筑，是商业交流的中心。从罗马广场也可以看到当时罗马繁荣的状况。到了意大利或其他欧洲国家，凡是罗马到过的地方，都留下来一些罗马帝国甚至共和国时期的建筑、古迹。

再一个是它的雕塑，属于文艺、美术方面的，这种精神产品包括罗马神话、史诗，比起希腊来都带有一种模仿、做作的姿态。罗马人打到希腊以后，也就是亚历山大东征之后的希腊，那里希腊文明的遗续，罗马人接受了下来。所以罗马的文明和希腊的文明不是断然分开的，它接续了希腊文明的，延续了希腊文明，但不是全部而是部分的延续了，而且延续的东西带到它本地的时候带有很多模仿的痕迹。比如罗马神话，其实是希腊神话的罗马版，现在很少人再提罗马神话里面的事情，人们一提就提希腊神话，希腊的宙斯到罗马神话里变成了朱庇特，就是换了个罗马名字，带有很大的模仿性。

艺术上也是如此，比如说雕刻。在公元初年的时候，在一位皇帝的治下，哪位皇帝我忘了，出土的东西里面发现了一座雕像，这座雕像大概你们也都知道，它的名字叫“拉奥孔”。“拉奥孔”雕塑的形象非常像希腊产品，但是它是在罗马的领土上挖掘出来的，所以有人说它是仿造。这个拉奥孔呀，即使看照片，我也觉得给人一种非常震撼的力量。一位天神派拉奥孔到河边取水，拉奥孔带着两个儿子去取水，河里突然出现了两条大蟒，把拉奥孔和两个儿子缠绕起来了，拉奥孔和它的两个儿子的那种痛苦、挣扎，非常的惟妙惟肖，所以称为名作，现在摆在梵蒂冈的博物馆里头。看了真让人震撼，有人说这个东西是希腊时期做的，这让考古学家他们去研究吧，但是是在古罗马发现的。拉奥孔来源于罗马的一个诗人维吉尔的一首诗里。这个拉奥孔影响非常大，我举个例子，除了美术家们、艺术家们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研究拉奥孔之外，到了18世纪，德国启蒙思想家莱辛专门就拉奥孔写了一篇很长的应该说是德国启蒙时期的代表作，题目就叫《拉奥孔》，副标题叫做“论诗与画的区别”。为什么这样写呢？他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雕塑里的拉奥孔不像维吉尔诗里的拉奥孔那样哀号？雕像中不是哀号，而是一种痛苦的挣扎，维吉尔的诗中是他哀号、大哭，为什么呢？莱辛是借题发挥的，但是这成为了一个经典的著作。这就说明了拉奥孔的影响，雕刻雕像在古罗马很多，留下来了，相当的有价值。

在历史学方面呢，我觉得罗马与古希腊相比也是比较薄弱的。在罗马帝国的后期几乎没有什么有名的历史学家。早期有一些，比如像李维，他写“罗马史”；古罗马时候的阿皮安，他也写“罗马史”等等，但写的都是古罗马史，大多都是共和时期的罗马史。后期就比较少，但是在罗马时期由于恺撒的东征西战，以及后来日耳曼人向南发展，向南迁徙，有些历史学家记录了关于早期日耳曼人的生活风俗习惯，这是有价值的。对于了解日耳曼民族的祖先以及日耳曼人为什么能够在迁徙之后建立起一个像查理曼帝国那样的西方帝国，这是有参考价值的。比如公元初年的时候，有一位历史学家名叫塔西佗，这个人在恩格斯的眼里是一个时代的代表，一个古代罗马到罗马帝国初期这个时期的一个代表。他写的一本书叫做《日耳曼尼亚志》，这个我们已经翻成中文了，大家可以去找，书中写的是古代日耳曼人的特点。

还有现在应该提一下的就是恺撒。恺撒是一个战将，征服了高卢，打到诺曼底，一直过了海，过了英吉利海峡，打到不列颠。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家、一个作家，他应该说可能是比较早的罗马作家了。他在征服高卢的时候，把沿途的民族的风俗习惯、社会风情都记下来了，一直写到高卢，题目叫做《高卢战纪》，也翻成了中文。所以我们在读世界史，或者说世界的政治史、经济史这个方面的东西时候，需要看商务印书馆出的一套汉译名著。这套汉译名著是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经过精心选择的一些西方的有代表性的经典性的书，值得好好读。而且翻译的都很好，因为那是字斟句酌来的，不是一根香烟、一本字典、一杯茶弄出来的，那是心血的结晶。

古罗马留下来很多文字的东西，比如说史诗，不仅有诗，而且有诗的理论。例如维吉尔是影响很大的一个罗马诗人。也许你们在座的人，有人看过但丁的《神曲》。13世纪的时候，伟大的意大利诗人但丁，恩格斯把他看做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个诗人，还有人说但丁是一只脚留在中世纪，另外一只脚踏向近世的伟大诗人。但丁写《神曲》，进入地狱之门，然后到了炼狱，最后到了天堂。在前半部中，这个引路人是维吉尔，这当然是他的想象了，维吉尔不可能活到他这个时候。是维吉尔引他去地狱，然后到了炼狱，最后是他那个想象中的情人把他带入天堂去。我想大概看过《神曲》的同学不一定很多。你们业余时翻一翻看一看，《神曲》可以说是除去《荷马史诗》以外的西方的最重要的史诗。这是后话。

在文化方面，罗马比较弱的是什么？是哲学，这同希腊大大不同。正像我开始说的，希腊的精神是自由的。尽管打仗，但它是那种自由的、欢畅的、向上的、轻快的、内心非常充实的一种状态。到了罗马呢，它是模仿的、是行动的、是沉重的，或者叫做凝重的。这是希腊和罗马两者大不相同的地方。黑格尔是把希腊文明和罗马文明做过对比的。黑格尔把希腊文明推崇到十分高的高度，认为欧洲人只要讲到希腊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园，是这样的。对罗马文化，黑格尔可以说是很看不起的。

当然我和黑格尔不一致。当然我个人比较喜欢希腊文化，不太喜欢罗马文化，虽然我刚才说了很多罗马文化当中的非常使人震惊、印象深刻的东西。确实这种自由的精神、民主的精神，在希腊是自然而然的出来的。罗马不是，罗马是模仿出来的。用黑格尔的话来讲呢，在希腊的文明里边，它体现的一种精神状态，是cheerful，是youthful，cheerful是欢快，youthful是年轻的，而罗马文化没有这样。但是呢，罗马毕竟是给后人留下了很多经验。比如说到了中世纪以后，这个下一次再讲了，很多东西确实是延续了古罗马的东西，这是日耳曼的功劳。日耳曼人侵占罗马以后的天下，也就是封建时期，基本上是日耳曼人做主人了。基督教是在日耳曼人的手下发展起来的，成为西方的宗教。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日耳曼人的大迁徙，往南迁徙，是挽救欧洲文明，如果没有日耳曼人的南侵，让罗马文明就这样下去，那西方的历史可能不一样了，这个事情应该是下一章的问题。

好，今天我就讲这么一些，看看大家有什么需要问的。哦，最后我想念两段语录，孟德斯鸠的语录，大家听听怎么样。这是孟德斯鸠在总结古罗马的两段语录。这一段是这样说：“自从皇帝们当政的时候起，历史就更加难写了，因为一切都变成秘密的了；行省的一切公文信件都送到皇帝的办公厅。人们能够知道的只有暴君们的愚蠢和大胆所不愿隐藏的东西，或是历史家们所能猜到的东西而已。”你们可以查《罗马盛衰原因论》第74页，再去琢磨琢磨这段话到底有什么含义。下一段话，“没有比在法律的借口下和装出公正的姿态时所做出的事情更加残酷的暴政的了。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说不幸的人们正是在他们得救的跳板上被溺死的。”溺死就是掉在水里淹死。这个是在《罗马盛衰原因论》的第75页上。这两段话都比较“弯弯绕”，但是都能懂的。这两段话可以作为对罗马帝国兴亡的一种总结性的评论。

课堂提问与解答

1.问：有个同学问我，日耳曼人大迁徒原因是什么，据说与汉帝国击匈奴有关？

答：首先呢，什么叫大迁徙？这个大迁徙是后人总结出来的，历史学家们管这个事情叫大迁徙。而大迁徙的标志就是日耳曼人占领罗马，就是从北向南逐步推进，一直到对方的西罗马帝国，实际上的迁徙那是老早就开始了。这个迁徙的开始我觉得是一个说不清的东西，历史上没有什么明文记载。大体上呢是一种蛮荒时代，后来变成游牧民族，到处游荡，是这么样一种状况，说得比较多的一点呢，就是印欧语系民族的迁徙。这个印欧民族呢，现在已经没有这样一个民族叫印欧民族，这是很远古时候的一种称呼，大体上是属于北方印欧一带，用我们现在的话讲，是指印度的西方、欧洲的北方，这么一带的人到处迁徙。把他们的语言也带到各个地方，往西走就是带到西方，所以讲西方的语言属于印欧语系就是这个道理。这个印欧语系的人，支派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纷杂。而日耳曼人呢，他的祖先，谁也不知道是谁了，这属于考古学家人类学家的研究范畴。

印欧语系往西北发展的这么一支，在早的时候叫条顿族。希特勒说他是雅利安的纯种，就是说他是印欧族的纯种，在我们现在来讲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对我们说来还有意义的是日耳曼族真正成为了一个庞大的集合了很多很多部落的民族。这个日耳曼族开始的时候是在北边，在北海这一带，那么从天然地理条件来说，自然要向南发展，自发的也好，主动地想发展也好，自然而然地向南发展。往北就是海，也有的渡了海到了不列颠，大量的往南发展。这是日耳曼族兴起的一个自然原因。其实不光是汉帝国击匈奴，包括唐朝，中华帝国打匈奴啊，匈奴人往西跑，这个事情是历代都有。特别在中世纪的时候，匈奴人、阿拉伯人这些东方民族，因为各种原因到欧洲去，所以欧洲的文化里面含有东方的文化，这是一个原因。

2.问：罗马从共和制走向帝国制是否历史的必然，如果是，那么原因是什么？

答：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了。如果我说是历史的必然，那么这个问题回答过于简单。那么我说罗马的共和制度是一种很不完善的共和制度，我们在古罗马的典籍里边，没有发现说这个制度是republic system，没有人这样说。在当时非常初始的人民群体中，需要选出能人来管理，一个能人管不了那么多事情，就在比较有知识的、比较富有的所谓贵族里边，组成一个元老院来共同管理政治。那么这个就是republican，就是共和制。而共和这个字在当时是带有空想性质的。不像我们现在，到了18世纪以后，民主共和，那是公开叫出来、有明确的内涵和外延的口号。那个时候没有，那个时候就是要治理这块地方。共和制就是大家一块来治理，这是柏拉图的空想。柏拉图的名著，咱们翻成《理想国》，对不对？但他的原文是republic，按照我们现在的词汇来讲应该翻成“共和国”。但是如果翻成共和国的话，我觉得会产生一个理解上的错误，就是把我们现在所认识到的共和套在柏拉图的身上，实际上不是的，那个时候它是一种想象的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共同治理办法。共和制，现在叫民主制，是我们给它加的。

那么从罗马共和走向帝国制，这个走向是历史发展，你叫它必然也可以。应该说从古罗马来讲，古罗马实行帝制比起古罗马之实行共和是前进了一步。因为古罗马时候的共和是个什么状态呢？刚才我已经讲了，几乎是一个没有统一管理的状态。贵族和平民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了，元老院对恺撒也不满意。而失去了元老院的支持，那恺撒的共和就没有了根基。更何况在古罗马的共和时期，还有很多平民的暴动，还有战争等等。因此恺撒才自称dictator，dictator，我们现在叫做独裁者，在他那个时候，应该翻成什么呢？好像不能翻成独裁者，我也不知道应该翻译成什么。今天我们的很多古罗马的书就把它音译过来，叫“迪克塔托”，现在是叫做独裁了。dictator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我说你听”，我怎么说，你怎么服从，这叫dictator。这个字的来源，你们学外语的时候有没有听写课呀？有没有啊？有吧。老师念一段，你们把它记下来，是不是？叫dictation，叫听写，对不对？听写这个字，dictate就是我说你记。那么这个时候，恺撒作为一个dictator，他已经实质上开始了帝制的统治。不过他没有完成就被人刺死了。所以到了他的养子屋大维，就不叫dictator了，而叫imperator了。imperator其实还是命令的意思。imperator变成后来的emperor，emperor就是皇帝，然后把他统治的地区叫做empire，就是帝国，就是这么过来的。你说它是历史的必然也可以，就是沿着它这个发展的趋势过来的。

屋大维还有一个称号呢，刚才没说，叫做“奥古斯都”，奥古斯都的意思就是第一个。那么到了屋大维手里边，应该说是他挽救了古罗马的衰落。因此罗马变成了帝制，但这个帝制呢也没有日久天长，最后还是灭亡了，被日耳曼灭亡了。这叫历史的命运吧，你管他叫历史的必然也行。

3.问：罗马的衰亡和帝国制的开始几乎同时，这是巧合还是必然？如果是必然，二者间的联系是什么？

答：我想刚才我的话已经说了这个问题，罗马的衰亡和帝国制的开始几乎同时，不能这么说，还是有一个很长的过程，几百年的过程。屋大维的初年和他以后的几代皇帝都还是罗马帝国的兴盛时期，后来才慢慢衰亡的。帝国时期实际上是一个朝代时期。每个朝代，都免不了这个命运，开始兴盛，最后衰亡。唐朝诗人李商隐讲了句话：“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中国的历代王朝没有逃脱这个命运。对于罗马帝国本身来讲也是如此，但是罗马帝国以后，中世纪以后不再是朝代的历史了，西方的面目已经改变了，这是以后的事情。

4.问：您刚才提到了罗马的法律遗产，这也是人们提起罗马帝国时最常想到的，既然罗马在历史上有如此崇尚法制传统、如此严格的社会结构，意大利又是对罗马文化继承最多的国家，不仅历史遗迹仍存留在意大利本土上，语言、生活、思维方式、意识形态也应该如此，甚至资本主义萌芽也产生在这里。那么如何解释意大利后来的政治动荡、经济欠发达以及犯罪组织黑手党等的兴起等一系列问题呢？

答：这个问题提得好呀，不过这应该是一本书的题目。我有时候也这样想，现在我们对意大利的印象常常是贪污横行、不讲信用，这个你们见到意大利人不好这样说。跟他订约会他没准时过，他承诺的事情常常是忘掉，而且是花天酒地、松松散散，但是生产还是维持。我去意大利就有这个印象。我没法跟他说我的安排，明天干什么，后天干什么，大后天干什么。你只能说明天干什么到时候再说。浪漫的不得了，自由的不得了，一点也不像他们的祖先。但是有一点，他的生产照样维持。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平常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刚才我说的那样松松散散的样子。但是我去参观他们的菲雅特工厂，那纪律非常严格的。因此意大利，你不管换了几任总统，换了几任总理，战后大概有四五十个吧，今天一个总理明天一个总理，对于他的基层生产没有妨碍。真是没有妨碍，他该是怎么生产还是怎么生产。

意大利民族是个非常奇怪的民族，确实他们没有继承他们祖先的那种严谨的风格，没有。我想这里边有一个原因，我只能想到这一个原因。就是从古罗马包括罗马帝国——罗马帝国的后期已经不行了，真正行的也就是共和国时期和罗马帝国的前三分之一——那么这段历史离开他后来的这段历史，中间隔的时间太久了。被日耳曼人一冲呢，这个意大利包括罗马在内，都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是一个分裂的局面。地域比较好的，地势比较好的，交通比较发达的地方，就发达得快一些，比如像威尼斯。这个城市管理得比较好一点的，像马基雅维利的故乡佛罗伦萨，它的民族的苗头就发展的比较早。有些地方就落后得一塌糊涂。意大利这变成了非常畸形的国家，长期不统一，而且长期被人欺负，这个命运同他祖先的命运大不相同。罗马帝国的时候只此一家呀，所以罗马在只此一家的时候有一个称呼，你们大概知道，叫做“罗马治下的和平”，就是Pax Romana。就是天下之土全是罗马人的，这个盛世老早不见了，几个世纪以后都不见了。而后来的其他民族，比如说像英国，比如说像法国都很快就超过了它。

现在的意大利古罗马时候的精神我觉得继承的太少了，古罗马的一些颓废的东西它继承的太多了。现在的意大利或者它的民族或者它的民族性，所体现的最多的应该是十七八世纪以后的近代欧洲的传统，不是古罗马的传统。古罗马的传统只是一种怀念性的，一种对自己古代文化的自豪。我觉得这种断裂并不稀奇，从历史上来看，这是自然的一件事。

5.问：您讲过做研究需要考虑历史的分期，又要关注历史的延续，希腊文明、罗马文明、日耳曼文明差不多是在同一地区先后出现的，肯定有继承与发展。罗马文明本就是西方文明的一个源头，又怎么理解日耳曼大迁徙挽救了西方文明呢？

答：历史的分期是必要的，为了研究起见是必要的，但是你不能断然分开，断然给它分开的话会造成误解。因为不可能分得那么清楚，比如中世纪就是中世纪跟古代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是近代跟中世纪的关系中间也一点联系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史实。所以虽然这些文明都是在同一地区先后产生的，但是它互有交叉，互有交叠。你看罗马文化继承了希腊文化，那是有的。日耳曼征服了罗马，但是他也继承了罗马的文化。在这个时期里往往是征服者继承了被征服者的文化，然后加上它自己的东西，就产生新的玩意，新的东西。这里边还没有谈到他们所接受的东方文化，西方所接受的东方文化。你比如说这拜占庭，刚才讲了是新政的一段时间，后来西欧对于希腊哲学的继承主要是通过拜占庭，通过东方，甚至于通过阿拉伯。真正保存了希腊文化的是拜占庭，是阿拉伯人。那么这种交叠，这种传播那是非常复杂的，而且也非常动人。

6.问：为什么说日耳曼大迁徒挽救了西方文明？

答：应该说挽救了欧洲文明吧。因为那个罗马帝国再这样下去的话，真的是它那个文明就要完蛋了。而日耳曼正在兴起，它每往南移这么一步，就吸收一些罗马的文明，当然间接的也就吸收了希腊文明。因此到了日耳曼把西方统一起来的时候，有了一个对欧洲文明的挽救的责任。它确实是挽救了欧洲文明，否则的话（历史是没有讲否则的啊，现在姑且讲否则了），就是罗马帝国那个样子再继续下去的话，那欧洲的文明就要被摧毁了。

7.问：罗马的扩张是不是在用野蛮冲击文明，导致欧洲文明的倒退或停止？

答：这得看怎么说。我觉得罗马的扩张不能够简单地说是用野蛮冲击文明。在那个时候可以讲，罗马本身在它那个周围环境当中，在它所冲击的地方，相当多的地方是比罗马要落后的，比如说它冲击了高卢，冲击了希腊，冲击了北非、小亚细亚，确实它用野蛮的手段冲击了地方的文明，但是冲击的结果呢，是它吸收了这些地方的文明。在历史上用野蛮的办法冲击了先进文明而被先进文明所同化了的例子是不少的。在历史上专凭一个武力就可以推进文明，这不是一个单一的办法。罗马打倒希腊，把希腊变成自己的一个省，是希腊的文明影响了罗马的文明，是被征服者影响了征服者。日耳曼征服了罗马，当时的日耳曼是比较“野蛮”的，罗马人也管他们叫“野蛮的民族”。其结果是“野蛮的民族”征服了文明的罗马，而又吸收了被征服者的文明，变成了比罗马文明更前进一步的日耳曼罗马文明。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但是文明的发展就是这样的。像美国的麦当劳征服了全世界，哪儿都是麦当劳，但是你要问问中国人的话，他还是想吃淮扬菜，从根本上是征服不了的。更何况美国文明的根子还是在欧洲。这个文明的问题是很复杂的，不是一个单一的问题。

8.问：与希腊民主比较，罗马式民主从其机构设置（如元老院）到规范上更具有现代民主特征，为什么说古希腊民主是源头？

答：这么说吧，罗马的民主也好，希腊的民主也好，都有机构设置问题，元老院在希腊也有，这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你一个地方吧，或是一个城邦或是一个民族，他要治理它，必然有个头，必然有一群人，这群人是比较有钱的，比较有知识有地位的这么一群人，那么组成元老院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希腊也有，罗马也有。但是说，作为民主的精神来讲（这是作为精神来讲，不是作为民主的机构来讲），这个源头确实在希腊。这个怎么讲呢？一句话两句话讲不清楚。它有一个内在的东西在里边，一个很自由的一种精神。罗马呢是带有一种模仿性的，而且从头到尾，即使它是民主的机构设施也带有相当大的人为成分，不像希腊那么自然，这属于精神层面。所以说古希腊是民主的源头的意思也是指的精神。你如果讲罗马的民主也是一种精神，那也可以理解，但是比起希腊来的话，它就不像希腊那样具有想象力。这个一句话半句话说不清楚。你们多看一看罗马的东西，也多看一看希腊的东西，慢慢地你们会体会到。我建议你们看看顾准的一篇讲希腊的文章，以一个中国人的方式理解希腊的民主自由精神。那很好看，大家可以看一看。今天就到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