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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文化讲义
1.7.10 九、《坛经》的关键词之三:不立文字

九、《坛经》的关键词之三:不立文字

第三个关键词是“不立文字”。《坛经》中有好几处说到这句话,即对于终极境界的体验和观照,应该是“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这个问题比较难讲。

语言文字是对现象的命名,而且是使现象世界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符号,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语言是呼唤物的,物只能在语言中呈现”。我们每一个人不可能了解和观察一切,我们所了解的这个世界,实际上大多是由语言文字符号传递到脑子里的。用佛教的话来讲,“名者,想也”,当一个名词出现在你的面前时,就引起你的联想。比如我说“瓶”(vase)这个字,这个声音和这个字的形状使你的思维里面马上出现瓶的形状,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瓶,就像“望梅止渴”中的“梅”一样,当你听到并想起“梅”时,就会不由得口舌生津。语言在你的心目中构造了第二个世界,它处在你的心灵和真实世界之间,可能它是一扇门,是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的一个主要的通道,但也有可能它关上以后就阻隔两个世界的沟通。语言文字对于人和世界来说也是这样的,它有可能使人们了解世界,但也有可能使人们误解这个世界。

对于佛教禅宗来说,语言文字传递的不是最终境界,也不一定是真实世界。首先,禅宗思想里面,最关键的是要让人体验那种轻松的、自由的、超越的终极境界,按照佛教的理解,这种终极境界是不可言说的。我们经常在生活中会碰到没法说的感觉和体验,所以佛教经常讲“不可思议”。思想是靠语言来思想的,可是确实有那种最高境界的感受和体验是不可思议,或者不可言说的,就像成语中说的“不可名状”。禅宗很早就主张以心传心,不立文字,就是因为语言文字常常在人心里面产生一种阻隔,使人不能由自己的内心体验到最终境界,有人叫做“高峰体验”。其次,因为自从人类有理性以来,人类的理智就支配着人类的理解,形成的理解结构就支配着人的分析,在人们的心里都有一个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先验的框架,而这又由于我们的语言和文字被固定下来,成为我们所说的“理性”。实际上,人的理性是后天的一个框架,它所描述的我们面前的世界有可能是不对的。《红楼梦》里有一句话叫做“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对于人来说,是不太可能直接以经验了解这个世界的,而只是借助于理性、通过语言文字来了解这个世界,但是文字所说的那个世界真的绝对正确吗?

禅宗要在“无念、无相、无住”里面体验这个终极境界,就非常反对人们用语言来描述,因为语言描述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人们自己能够亲身体验的真实的世界,也不是佛教要人们去追求的终极的超越世界,那个世界是不可言说的,只能用心去体会,用自己的心直接面对它。中国的传统里面好像有这样一种思路,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所以后来人们也说,绝对真理“不可说,一说就错”。

不可说的东西怎么把握,语言不可表达的东西怎么表达?禅宗一方面提倡“以心传心”,直接用本心来领悟,另一方面也得用语言来告诉你,于是它采取了很多方法。我要特别说明,“不立文字”原来的意思是不确立文字的权威性,并不是“不要文字”。禅宗为了瓦解人对语言文字产生逻辑和联想的习惯,用了三个方法:第一个方法是单刀直入,干脆不要文字,这是最简单的一种方法,也是最基本的一种方法。对于万事万物,你都直接体验,语言有时候就在你中间产生一种障碍,这时抛开语言是必要的。在明代小说《笑得好》里面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有一个很傻的差人押送一个犯罪的和尚,他记不清自己都带了什么东西,他的妻子就教他念个顺口溜:“包裹雨伞枷,文书和尚我。”途中,和尚把傻子灌醉,剃光他的头逃走了。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按例念“包裹雨伞枷,文书和尚我”。——都在,和尚呢?一摸头,原来也在,“可是我呢?”有时我们接触这个世界,经常出现的一个事情就是“我到哪儿去了?”人们通过语言文字来了解这个世界,但实际上语言文字是别人告诉我们的,不是自己亲身去理解的,所以世上的人们经常也会忘记“我”到哪儿去了。西方现象学也有一句名言:面向事物本身。禅宗对待文字的思想跟现代西方哲学的一些思想是很像的。这是第一种方法。第二种方法是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也得用文字,就用文字破坏文字,用语言来破坏语言。《坛经》里面讲,人问你“有”,用“无”来回答,问你“无”,用“有”来答,问你神圣,要用平凡来回答,问你平凡,要用神圣来回答,即用矛盾的、不通的、别扭的语言来破坏人对语言的习惯性执著。因为人对于语言都有一种下意识的遵从习惯,事实上,这只不过是语言规定性的一种表现,人要是盲目服从语言,那么也许就要上语言文字的当。反过来想一想,“问道于盲”也许并不错,这个盲人不知道“东”还是“西”,也许告诉你向前走,向右拐,再向前走,你就会凭自己的感觉自己去找路了。唐代有一个赵州和尚,别人问他住在哪里,他答:“赵州东院西。”东院是哪里?西是木字旁的“栖”,还是东西的“西”,他也不告诉你。在这类经常出现在禅宗的话里面,又有两句著名的话:“仰面看波斯,面南看北斗。”完全矛盾。还有一首偈语叫:“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桥从人上过,桥流水不流。”这些都是用语言破坏语言的例子。因为正面讲,合着逻辑地讲,你就会被语言误导了,你想不通,那最好,你自己去看,面向事物本身。

禅宗有一句话问:“当你父母还没生下你的时候,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答案是“无”。但是“无”是包蕴着一切可能性的,当你没生下来的时候,你有一切可能性,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可能叫张三,也可能叫李四,而一旦成为“有”,被命名以后,就落入语言文字声色形体的规定性中,你就是你,你就有了限定性。要超越语言就是这个道理,就是回到“原初之思”。这里借用了西方的一个术语,西方人认为,人一开始形成理性的时候,这个理性就制定了理解的框架,但这个理解的框架,凭什么是对的,凭什么它要指挥我们理解一切?西方哲学正是要追问这个问题。因此要回到意识之初,用你自己的观念来理解,用自己的眼睛、耳朵来理解一切。也就是说,当人的理智还没有形成固定的框架,语言文字还没有把这个世界固定化的时候,从那种原初的起点上出发再重新思考,这就是禅宗要做的事情。这一点与现代西方哲学的思路确实有很多相近之处,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雅斯贝斯,基本上都是这个思路。现代西方的一些人开始把视野转向东方,如海德格尔曾经和中国学者萧师毅一起念《老子》,而荣格曾经读过道教的著作,雅斯贝斯也曾经读过中国的很多书,还写过一本《佛陀传》,从这里可以找到原因。这是第三个关键词,也就是“不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