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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文化讲义
1.8.6 五、观音故事中的文化接触问题

五、观音故事中的文化接触问题

在观音的各种传说故事中,有很多很有意思的问题值得我们去想一想。

第一个问题是,在印度本来是男性的观音菩萨,在中国汉传佛教中为什么变成了女性?我们看各种佛经尤其是印度传来的佛经,大体上都没有把观音菩萨说成是女性的,比如《华严经》里面说“勇猛丈夫观自在,为度众生住此山”,显然是一个男性菩萨,和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一样。有一个关于观音菩萨的故事说,观音是转轮王的儿子,叫不眴,长有胡子,所以早期一些观音像常常是男子的形象,如隋代的观音像、敦煌莫高窟二七六窟的观音,身材雄壮,有八字须,榆林二五窟中的观音大约是唐代中期的观音像,也有胡子,直到北宋初期的观音像还长有胡子。在印度、西藏的各种观音像中,也说不大清楚是男是女,因为本来佛教的各种佛像就不太显示男女的特征,但是,大体上从密宗一系的观音,大约还是男像,像现存元代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像,就有八字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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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11 敦煌六六窟的观世音菩萨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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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12 晚唐五代观音壁画

不过,很早也开始有女性观音了。最早出现的关于女性观音的传说,是在南北朝时的北齐,据《北齐书》卷三十三《徐之才传》说,有一人生病,神思恍惚中,“自云初见空中有五色物,稍近,变成一美妇人,去地数丈,亭亭而立,食顷,变为观世音”。大约隋代这种传说已经流传很广,到唐宋以后,汉地的观音像,渐渐就大都成了女性了。其中最流行的,一个是有善财童子和龙女侍从的观音像,一个是所谓的渡海观音,因为传说中她住在南海普陀山,要拯救世上的众生,就要渡海,而且她也保佑着渡海的船,像妈祖一样。无论哪一种,都成了慈祥、美丽、和气的女性,让人看上去就有亲和感,甚至有的想像中,还把她变成一个普通的妇女。如《西游记》第八回《观音奉旨上长安》第一次出现观音菩萨的时候,就说她“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第四十九回写到孙悟空等三人去南海请观音菩萨来救师父时,看到的也是“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璎珞。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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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13 明丁云鹤所绘观音像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观音从原来的男性变成女性?有很多推测。法国一位有名的学者石泰安对此还有专门的研究,甚至还引用了弗洛伊德的理论,但是似乎也不能完全说清楚这里面的问题。有人说是妇女具有天然的同情、温柔、善良、母性,使观音由男变女,像印顺法师就说,女性的苦难从古代以来,一直多过男人,女性内心的特性,是慈忍柔和,表现在她们的日常行为中,即是爱,女性的慈爱确实超过了男人。但这恐怕是一种想像,因为佛教、道教中神也有很多,那么,为什么其他也承担了拯救世人的神不由男变女呢?也有人说,这是男性中心的社会想像,把观音想像成美丽的女性,可以满足男子的向往,在对观音的想像中寄托了男子的欲望。这恐怕也是一种凭藉理论的推测,因为这种崇拜和向往,已经离开观赏太远了。而且在古代中国,恐怕对于男性来说,没有那么严厉的禁欲限制,他可以从其他很多渠道得到欲望的满足,不必藉观音来偷偷地满足对女性的窥测欲望。特别是,在印度、西藏,同样也有人有这种相同的愿望和欲望,为什么偏偏到汉族地区后,观音就由男变女?那么原因究竟是什么?

第二个问题是,在观音的形象变化中,体现了不同文化接触的一些有趣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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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14 水月观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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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15 南海观音与童子,这是中国常见的图像

比如说,观音为什么用渔网呀?按照法国学者的研究,这是来自《世袭传智未定经》中湿婆的故事,据说湿婆的弟子塞建陀偷了秘密经文,并把它扔在海里,经文被鱼吃掉,湿婆就以神力网(saktijala)捕鱼,取回经文。但是是不是这样?也许并不很确凿,只是一种猜想。不过,观音住地的故事,就很有意思了。过去在佛教经典的传说中,观音是住在南方补怛洛迦山。《华严经·入法界品》说那山里四面岩谷之中,山泉清澈,树木郁郁葱葱,香草都向右旋,铺满地面,十分柔软,观音菩萨就坐在金刚宝石上,结跏趺坐,给各种菩萨说法。这个补怛洛迦山,据说是在南印度,又叫普罗多山,“补怛洛迦”、“普罗多”的意思是光明。但是,到了中国,菩萨的住地,就由南印度转到了浙江舟山群岛的普陀山。传说在唐代大中十二年(858年)日本和尚慧锷到五台山进香得到观音像,他路经四明(今宁波)回国,船到普陀时,居然附在石头上走不动,众人就相信,这是观音离去的时机不成熟,应当留在普陀,所以便把慧锷请来的菩萨像留在岛上,并建了寺庙。也有传说说,这是五代后梁贞明二年(916年)的事情,船载观音像,到这里不能前进,发愿在此地建寺,于是船自己漂到了观音洞这里。这当然都是传说,像杭州飞来峰一样,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菩萨居住地的人为移动?这和建立本民族宗教信仰,或者和汉族改造宗教传说有什么关系?很多宗教传播中的一个重大问题是信仰不能转变,不能走样,一定要强调“原来旨意”(原教旨或者叫基本教义),像早期佛教就为了出家人能否拜皇帝,天主教就为了中国可不可以用“上帝”这个词,有很多争论。其实,只有适应传教地区的民族文化习惯,新宗教才有可能生根开花,像观音菩萨就是这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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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16 17世纪中国所刻印的《圣母与圣婴》

一开始我们就说到西方的圣母和观音形象的相似,那么究竟两者有没有关系呢?1940年代,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在《东方的文艺复兴和西方的文艺复兴》中就指出,1515年前后,欧洲人简·帕瑞尔(Jean Perreale)在制作圣母像的时候,已经受到了东方观音形象的影响,如瓜子形的长椭圆脸,合十的动作等。这一说法是否可靠还不好说,不过,我看欧洲的一些圣母像,真的仿佛是观音,也可能确实受到过影响。同时,有一点是很确实的,就是中国的观音信仰确实也帮助了早期的天主教徒。法国学者德贝格在1974年发表文章就说,16世纪泉州制造的观音瓷像,就被天主教徒用来掩盖对圣母玛利亚的崇拜。加州柏克利大学东亚图书馆所收藏的一张明代中国刻印的圣母像,就很像观世音。在天启、崇祯时代,曾经有抵制天主教传教的风气,虽然徐光启、李之藻等人很支持天主教传教士的事业,而且尤其喜欢他们带来的科学知识,但是在社会文化习惯很深的情况下,人们还是不太相信外来的宗教,而且外来的宗教要人相信自己的主张,也最好是借助本来就有的资源。所以在沿海一带如泉州等地,就有人用观音比附圣母,用观音像代替圣母,还有一张芝加哥自然博物馆所收藏的17世纪的中国版圣母画像(A Chinese version of the miraculous image of the virgin),就是把水月观音的形象用在了这里,头上戴的是观音的风帽,头后面有月轮,穿的也是中国式的衣服。同样的事情还出现在日本,我曾经去访问过长崎的大浦天主堂,那里有一尊玛利亚观世音像,日本人虽然绝不像中国人那么固执,不过,在皈依天主教的早期,一些坚定的信仰者也常常把观音像当做圣母来想像,特别是在天主教信仰被禁的年代。传说在禁止洋教的二百多年中,他们就是把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像,当做圣母玛利亚来默默祈祷的。所以,文化接触中常常要依赖转译,这并不仅仅是指语言的转译,几乎对所有异族文化的事物的理解和想像,都要经过原有历史和知识的转译,转译是一种理解,当然也羼进了很多误解,毕竟不能凭空,于是只好翻自己历史记忆中的原有资源。就像洪秀全梦中的天主是照着中国皇帝加上道教天尊的模样翻译的,最初听说埃及狮身人面像的人则把它画成《山海经》中的怪物,这就好像古代中国借了传统的龙、马、鹿、牛形象,把异域的长颈鹿想着想着,就想像成了麒麟。

第三个问题是,在不同区域、不同宗教之间,其实也可以互相沟通,甚至互相借用各自的神灵的。除了天主教曾经用观音来代替圣母之外,比如说,观音菩萨和福建、广东、台湾地区的妈祖,常常是可以互相借用来想像的,甚至还有“观音妈祖”的叫法;像道教主管生育的“送子娘娘”,也常常被画成观音的模样,比如“送子观音”。为什么会这样?简单的回答是:第一,在中国的信仰者这里,灵验是第一位的,在普通的信仰者中,并不特别严格地去区分佛教、道教、天主教甚至其他民间宗教,所以中国的民间信仰多少有点实用性,所谓白猫黑猫,抓到老鼠是好猫,就是这个道理。第二,在中国,宗教并没有特别的超越世俗的独立立场,所有宗教都在皇权的笼罩之下,不像西方宗教的神权那样,力量大到可以和世俗的皇权对抗。如清代乾隆年间北京刻的《千手千眼观音像》,虽然是宗教性的图像,但是还要刻上“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之类的话,然后才是“佛日增辉,法轮常转”,因此它们之间没有特别明确的权力范围。所以,在中国宗教之间的界限并不很清楚,宗教之间的“排他性”也不很强烈,按照宗教内容来讲,就是没有一个“唯一”的、“神圣”的崇拜对象,没有不可通约、彼此冲突的“原旨”,所以,从来没有过宗教性的战争,像所谓“十字军东征”、“新月对十字架”、“伊斯兰圣战”等。但是,其更深层的因素,是不是还可以进一步思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