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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5.6 笔墨优游,翰逸神飞

笔墨优游,翰逸神飞

徐复观曾说,庄子的哲学,就是“逸的哲学”。中国书法中对飘逸精神的追求,在思想根源上,可以追溯到庄子。之后经过魏晋玄学而渗透于艺术,作用于书法中的行草,在曼妙的笔致中,流泻出晋人精神的美。具有这种精神气质的魏晋书法,在唐代被明确标举为“逸品”,受到书法家们的推重。而宋代的尚意书风,如实地说,在精神气质上,是直接继承了晋人而有所变化。元明书法对于墨色的探求,固然是受到了水墨画和文人趣味的影响,但是他们在墨色欣赏中,尤其喜欢淡逸的格调,这也正是来自于庄学情怀的千年传承。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指庄子一开始就有关于艺术的自觉的意欲,实际上,他只是在大动乱时代人生所受的桎梏和痛苦中,为了得到自由解放和精神的解脱,不经意间成就了一种艺术的人生。我们注意到,近代美学的建立者们,一开始就以美为目的,以艺术为对象来加以考察和体认;孔子也是一开始就有意识地以音乐为人生修养之资,以完善人格境界为目的加以追求。而庄子却不同,在他思想起步之处,本无心于艺术,也没有以某种具体艺术为追求对象,然而他所向往的人生境界,却不期然而然地会归于艺术的精神。他原来只是扫荡现实的人生,以求达到理想的人生状态,并不一定要落实在艺术作品的创造上,但就他所提出的“心斋”、“坐忘”的修养功夫所达到的人生境界来看,却正是伟大的艺术家所必需的修养功夫。

在庄子的人生体验中所蕴涵的艺术精神,对中国艺术发展影响极大。这种艺术精神,经过魏晋玄学和当时艺术理论家的阐发,才真正达到了艺术的自觉。在玄学思维的影响下,艺术被哲理化,哲理被艺术化,深邃的哲理和生动的艺术浑然一体。逸的精神,既是哲学的,又是艺术的,它发端于庄学,发扬于玄学。以书法为例,对逸的书风的追求,不仅让人们从魏晋行草书中看到晋人飘逸的美的灵魂,而且直接导引出后来“尚意”的精神和“淡逸”的美学追求,可以说,贯穿于其中的,就是一种生命的超越情怀和自由精神。

现实的人生境遇,常常充满着困顿和不安,充满了太多的不自由。因为在客观世界和物质生活中,人必须受因果律的支配,要为自己的官能欲望所役使,当然就很不自由。而人的欲望是无限的,能够得到满足者寥寥无几,不能得到满足者便感到痛苦。人们时时觉得,人生的存在,就是无时无刻、无所不在地被限制着。很多时候,觉得自己被安放在一种缺乏、痛苦、不安的状态之中。

而艺术对于人类之不可缺乏,正在于它帮助人们化解在压迫和危机中的生命力的疲困,恢复精神的纯洁,从而获得一种主体的自由、圆满和充实。艺术精神的最高阶段,是绝对的精神自由王国。人们在艺术的学习和欣赏中,超越了现实利害的拘牵和束缚,能追求到精神的自由。这时,就会把自己人生的生活,当作一个高尚优美的艺术品去创造,并把这种创造的理想,通过物质的媒介具体形象地表现出来,成为艺术作品。这种“艺术的人生观”和“唯美的眼光”,使得我们能从一切现象中看出它的美来,在一切无秩序的现象中看出它的秩序来,从而减少我们厌恶烦闷的心思,排遣我们烦闷无聊的生活。

庄子的精神,深契艺术之根本精神,并通过魏晋玄学而渗透于艺术之中。魏晋时期,书法中行草书精神的发展,正可以看作是庄学和玄学的派生子。人生的“玄”,是一种心灵状态和精神状态,它和科学的心灵无关,却成为艺术心灵的歇脚处。在行草书笔迹萧散的流走中,玄学精神在人的具体生命的心性中,发掘出了艺术的根源,触摸到了精神解放和自由的关键。

孙过庭《书谱》里说“翰逸神飞”,这真是对书法中的逸与生命的自由与超越问题的简明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