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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5.2.5 囊括万殊,裁成一相

囊括万殊,裁成一相

那么,书法家是如何实现从自然之象到书法之象的创造性转化的呢?这就涉及书法的抽象性特征,也涉及书法表现自然动象的基本载体——线条。

大自然中本没有线条,线条是人们对外在物象进行概括后所形成的一种心理图式,这种图式能够传达人们的直观体验,所以,从物象到线条的转换,也就是从自然之象到书法之象的转换。在书法家的眼里,大自然变成了点画迹线交往的运动,造化就是气韵流荡往复回环的过程。耸立的高山,壁立千仞,就是一竖;盘结的藤蔓,蜿蜒流转,就是草书绵延的线条;危崖巨石的奔落,就是一点;江水浩荡的奔流,恣肆激荡,就是一捺的宕漾走笔。

书法是抽象的,它无色可类,无音可寻,象而不像,无象可循,但它最大限度地提取了万化流行的形式,并把它扣留下来,迹化为书法的世界。书法家眼见为山川草木,日月星辰,笔下却是迹化线条的交叉往还,全无物象之形。书法家要对自然物象进行提炼和概括,并简化为极富有动感的线条。书法之所以具有巨大的涵摄力,就在于它以抽象简净的线条来概括天地万物的变化,将活泼泼的生命精神迹化,流泻于字里行间。

书法之所以具有“囊括万殊,裁成一相”的抽象美,与它的创作载体汉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汉字天生具有潜在的艺术素质。它是在俯仰万物、取身取物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具有鲜明的象形特征。早期汉字是象形的,有形可象就必然是一种具有鲜明感性特征的视觉符号。古文字创造的规律是“依类象形”,但汉字在历史的进程中,在楷化以后渐渐远离了早期象形如画的特征,由象形渐而不象形,这并未从根本上动摇汉字以象形为基础的本质特征,大多数汉字实际上还是有形有象,其象形特征通过类化转移和抽象提示等多种途径被保留下来。

也就是说,虽然汉字是书法的母型,但汉字通过象形性间接地向书法提供了更深的根源,即自然。换句话说,汉字给书法家的心灵启迪,总要寻溯到自然造化本身。汉字和书法都是用线条来抽取自然之象,所不同的是,前者重在语言符号的表意功能,后者重在艺术生命的传达功能。书法的线条,是对感性生命的一种概括形式,它既凝聚了自然生命之象,又包含了书法家对汉字符号的一种创造伟力。所以,汉字发展过程中的不断简化,不但没有削弱书法的美,反而是解放了书法的美,促进了书法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博采众美,丰富自己的形象感和表现力。从“依类象形”到“异类求之”,是书法创造审美观念到一次飞跃,是对文字象形束缚的解放,也是对隶、楷、行、草的美学概括。

以少喻多,以简代繁,正是这种抽象性,使书法艺术对现实物象的形体美和动态美的反映,具有比绘画更大的空间,使人把握到许许多多具体事物共同具有的某种类型的美的特征,而不仅仅是局限于某一具体事物。而书法的“耐看”,就是联想空间的扩大。可以说,书法所唤起的是一“类”事物的美,而不是一“个”具体事物的美。在微妙的笔法中,在线条的流走中,书法家找到了和自然“动象”相同的力的结构,于是,在抽象的文字书写中,竟然展开了一个栩栩如生、生机盎然的活力世界。在萧娴的书法“泛”字中,捺画中微微荡漾着的笔意,使人联想起江水滔滔,汹涌澎湃的气势,一捺竟然写出了水的气势和活力,与自然的动象达到了“力的同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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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娴书法之“象”,捺画中微微荡漾着的笔意,使人联想起江水滔滔,汹涌澎湃的气势

书法作为艺术的抽象,其意义就在于点画线条中包含的那种不是语言、概念所能表达、说明、替代和穷尽的一种情感的、观念的、意识的甚至无意识的意味。这种意味不同于思维的抽象和符号的确定,它显得朦胧而丰富、模糊而不确定,这种意味不在于指示某种确定的观念内容,而在于其形式自身的结构、力量、气势,它就在线条运动的痕迹中。这种丰富的“意蕴”,是真正美学意义上的“有意味的形式”。

中国的书法家是最懂得“少即是多”的道理的。书法所表现的这种丰富意味,正是“象”所具有的比语言更大的宽泛性和涵盖性。这就是张怀瓘所说的“囊括万殊,裁成一相”的深刻内涵。和绘画比起来,书法意象的表达可谓是抽象而纯粹,但却至简而至丰,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南宋郑樵说:“画取形,书取象;画取多,书取少。”说的正是书法抽象美的问题。可以说,中国书法正是中国人对于抽象美认识的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