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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6.5 世间无物非草书

世间无物非草书

中国书法中,折射出中国人观照世界的眼光,一点一画从来不是死的笔墨痕迹,而是大千世界活泼生意的高度勾勒。它是要展现宇宙大化中的自由与活脱,人生意趣中的丰美与充实。书法不仅仅是写字,更是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中国书法家能从观察书法以外的物象中悟得书法的道理,看似不相关的事物便常常进入了书法家的慧眼。

王羲之见鹅浮于水,观其颈项婉转有致,乃悟用笔使转之法。张旭“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其意,又闻鼓吹而得其法,又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其神。”他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悟草书气脉流贯之势。他还说:“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思而为书,而得奇怪。”书法形迹本为静止之形,在静止之中能见生动意趣,像孤蓬和惊沙一样,皆言事物在自静中又能自动。怀素也说:“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观夏云随风变化,悟得草书章法之多变。黄庭坚观荡桨而悟笔法,因为荡桨时要把桨在推出和挽回之间各各送到,并与人的前俯后仰相配合,而桨在水中也显出来回游走的节奏,所以,李瑞清说“鲁直书无一笔不自空中荡漾。”文与可也说:“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颠、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元代鲜于枢则是“见二人挽车行淖泥中,遂悟笔法”,他从观人于泥泞中拉车而得悟,并以其理入于书。这样的例子,真是太多了。明代徐渭曾作过一个总结:

余玩古人书者云:有目蛇斗,若舞剑器,若担夫争道而得者。初不甚解,及观雷太简云“听江声而笔法进”,然后知向云“蛇斗”等,非点画字形,乃是运笔。知此,则“孤蓬自振”、“惊沙坐飞”、“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可一以贯之无疑矣。惟“壁坼路”、“屋漏痕”、“折钗股”、“印印泥”、“锥画沙”,乃是点画形象,然非妙于手运,亦无以臻此。

书法要表现大千世界活泼泼的生命态,所以,各种自然物象的生动意态都奔赴书法家腕底笔下,赋予了笔墨线条以无限生机,还是翁方纲一语概括得最好:“世间无物非草书。”

悟,是一种内在世界的豁然贯通,形迹的触发具有偶然性和随意性,所以,悟不能简单效仿和刻板照抄照搬。以张旭见公主担夫争道为例,苏轼曾说:“欲学长史书,日就担夫求之,岂可得哉!”因为各人的悟性和生活积累不同,触发的媒介和时机也会不同,别人能启悟的,自己未必能悟,所以,即便每日去请教担夫,看他如何与人争道,也未必会有所得。悟,当以神会为主,还要活脱。沈括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悟,不是简单外在形式的模仿,在心不在手,在神不在心,神妙不可以知识证求,所以“规矩可以言传,神妙必由悟入”。

悟,是要时时保持一颗观照事物的心灵,用心去契合和体味世界万物。苏轼说:“留意于物,往往成趣。”留心处处是学问,一叶墙草,一朵微花,一个动作,一个神情,都无不包含着宇宙的无边生意,书法就是要表现这种生意、生趣和生态。李阳冰说得好:“学书之得力,不徒在书也。”要从客观世界的诸多物象中去悟书法之道,培植自己活脱通透的性灵,积养既久,一片化机流泄,外化为形迹,就像朱长文说的“盖积虑于中,触物以感之,则通达无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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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草书重按飞提,率意驰骋,万象生意奔赴腕下,胸中块垒吐泻无遗

妙悟是一种感性的、直觉的触兴,是在外物直接感发下产生审美情趣的一种心理过程。怀素在夏云变幻中见到奇峰,这是他的心灵体验。但如果直接去观照奇峰,则未必能触发启悟。刘熙载说:“怀素自述草书所得,谓观夏云多奇峰,尝师之。然则学草书者径师奇峰可乎?曰:不可。盖奇峰有定质,不若夏云之奇峰无定质也。”倘若直接去观照奇峰之险峻,则未免过于凿实,而夏云之“奇峰”变幻飘忽,无定质定形,和草书的变动不居神理相通。

悟,是一时感性的触发,不是理性逻辑的推衍,它与一个人的学力并无必然的联系。当世界万象之生动和书法家内心的体验相契合时,一切自然万物的各种形体美与动态美便成为书法家留心观照的对象,现实社会生活和大自然的万般妙态也都成为书法家的无言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