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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4.5 宁拙勿巧:傅山的意义

宁拙勿巧:傅山的意义

老树枯藤,枯笔飞白,剥蚀残破,漫涣迷离,都指向了一种拙的美。

随着宋代《淳化阁帖》的刊行和刻帖的广泛流布,帖学风气甚嚣尘上。从南宋开始,书法家逐渐以奇巧精微相标尚,矜炫妍美以为能事。然而,刻帖在官方和民间的辗转翻刻中,越来越走向了糜弱和失真,对于拙的书风追求在刻帖盛行的风气中慢慢失落了。元明二代,概莫能外。

从宋明帖学来看,有三个特点:一、被尊为“帖祖”的《淳化阁帖》收录历代帝王名臣以及二王法书为主,这为此后的刻帖定下了基调;二、这种刻帖的风气,与南宋刻帖中对宋人法书的普遍重视合流,在书法取法上掀起了一股舍远择近的风气;三、这些刻帖,尽管所收法帖不尽相同,但都共同关注名人书迹,对散落于民间或荒郊野外的金石碑刻书法,基本是不屑一顾的。

刻帖风气,一开始就是利弊并存的。大量摹刻精良、椎拓较好的名人书法刻帖行世,对于书法的普及和书法教育的推广,自然起了很重要的推动作用。所以,刻帖的盛行,对于宋代尚意书风的形成功不可没。宋代刻帖中,所收法书,绝大多数为行草。而被称为宋代尚意书风旗手的苏、黄、米、蔡四人中,“楷法之妙,独存蔡君谟一人而已”,“此数家,多能于行草,而略于楷隶也”。

但是,刻帖明显的负面影响是:限于编次人员的书法欣赏水平,以及后来刻帖的一再翻刻,失真严重甚至面目全非,更谈不上传达原作的神采了。在这样的母本下进行的书法普及,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枣木传刻肥失真”,这种状况,到了南宋愈演愈烈,二王书法在被神圣化的同时,也被模式化了,并逐渐成为书法发展的桎梏。以至于到了明代,包括董其昌在内的帖派书法家也明确指出刻帖的弊端,他说:“书家好观阁帖,此正是病。盖王著辈,绝不识晋、唐人笔意,专得其形,故多正局。”

这时,一股新生的力量,在明末清初剧烈的社会动荡和时代变迁中开始萌发了。明末清初的傅山感于时风,骇然一声惊雷,喊出了“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真率勿安排”这一振聋发聩的声音。他还说:“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而已。”傅山甚至极力批评明末董其昌和元代赵孟"的书法,认为他们只有奇巧。

傅山希望书法能返璞归真,得乎“天倪”。“天倪”语出《庄子》的“和之以天倪”,指事物本来的差别。庄子崇尚不事人工雕琢的天然之美,强调美是自然生命本身合乎规律的运动中所表现出来的自由。傅山的“天倪”之美,一方面强调书法出于自然无为,另一方面强调个体人格的自由实现。他说:

吾极知书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纸笔主客,互有乖古之故也。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神至而笔至,天也。笔不至而神至,天也。至与不至,莫非天矣。

傅山一连用了六个“天”字,他所说的字中之“天”、行中之“天”、通篇之“天”,都是体会造化、顺乎自然之意,书法就是要得此中“天倪”。

傅山“宁拙勿巧”、“宁丑勿媚”的提出,得到了后代书家的有力回应。郑板桥说:“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他还赞颂画石应追求“丑而雄,丑而秀”的风格。后来,刘熙载也说:“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不工者,工之极也”。清代碑学的兴起,郑燮、金农发其机,阮元导其源,邓石如扬其波,包世臣、康有为助其澜,始成巨流耳。这些碑学大家,取法金石铭文、浸淫碑额砖铭,精研篆隶,不能不说是受到了傅山书法思想的沾溉。

梁启超说:“旧思潮经全盛之后,如果之极熟而致烂,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则反动不得不起;反动者,凡以求建设新思潮也。”可以说,傅山正是这样一位书法美学新思潮的建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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