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3.5 涩:知其不可而为之

涩:知其不可而为之

涩的笔法,是由汉代蔡邕首先提出来的。他说:“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得疾涩二法,书妙矣。”此后,疾和涩就成为中国书法美学的一对核心概念。疾和涩,都是指的笔势,即所谓疾势和涩势。所以,疾涩不是单纯的快慢,快慢主要是用笔的速度,疾涩虽然包含速度,但更重视笔势。快慢容易做到,疾涩却不容易做到。

疾涩之法,就像苏轼评米芾书法那样,是“沉着痛快”。什么是“沉着痛快”呢?苏轼说,就像乘风破浪的战船,和冲锋陷阵的战马,既像逆水行舟,又似千里阵云,总之,要沉着而不肥浊,痛快而不轻滑。沉着和痛快,疾和涩,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于是,在行留之中,在疾涩之间,沉着痛快显矣。

在疾涩中,以涩为要;在沉着痛快中,以沉着为要。但是,要沉着和涩,却不可使笔死在纸上,而是要下笔着实,同时笔要跳得起。那如何才能做到涩呢?刘熙载说得好:

用笔者皆习闻涩笔之说,然每不知如何得涩。惟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斯不期涩而自涩矣。

也就是说,在毛笔运行过程中,仿佛纸的摩擦力很大,以主体意志力的强大去克服和战胜它,不断有阻力,又不断克服,克服后同时又产生新的阻力,再克服,再奋进,就这样节节推进,涩涩前行,产生充分摩擦力的结果,笔和纸的充分摩擦而有沙沙的声响,就像祝嘉论书诗所谓“涩发春蚕食叶声,沉雄古拙自然生”。

以涩为主,但疾和涩仍要统一,在疾中求涩,就是在飞动中求顿挫。王羲之说“势疾则涩”,就像骏马飞奔,同时又勒住缰绳,回收的力量中充满着、鼓荡着前进的力量,这就是疾而能涩。又如拖板车下坡时,为了控制速度,需下按把手,使得刹车皮与路面充分摩擦,疾中涩,涩中疾,时涩时疾,涩涩而行,在前进中受到一种逆向的力量,古人形容用笔如“逆水行舟”就是这个道理。这样写出来的线条,就如钟表时时运转之发条,而不是如汤锅烂煮之面条。

涩,主要是强调行笔过程中的意志力的问题。笪重光说:“欲知多力,观其使运中途。”一般人写字,只注意到笔画两头的出入之迹,因为点画交代清楚,容易被人注意到。而涩笔则要求注意笔画中间的中实感和雄厚恣肆令人不可企及之处,这就是包世臣所提出的“中实”的说法。与之相反,就是“中怯”,古人说的蜂腰、鹤膝之病,就是针对“中截空怯”而言的。涩的笔法则不然,涩是积点成线,要使线条留得住,才能使线条绵厚有力,也就是米芾说的“得笔则细如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褊。”要使线条细圆如铁丝,内含筋力如绵裹铁或绵里藏针,使笔芯实实送到末端。

要做到涩,就要全身力到,要尽一身之力而送之,特别是游丝之力,不但不可懈怠而过,而且尤需着力。朱和羹说:

用笔到毫发细处,亦必用全力赴之,然细处用力最难。如度曲遇低调低字,要婉转清彻,仍须有棱角,不可含糊过去。如画人物衣褶之游丝纹,全见力量,笔笔贯以精神。

就像谱曲到低调处,仍然要清亮流转,宛然在耳;又像画画中人物的衣服之褶皱,长而细,飘动而灵逸,全见力量,姿态生动乃出。

其实,细想起来,涩的笔法所体现的,正是儒家的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态度(道家则正好相反,是知其不可而不为),一种不怕困难,不怕牺牲,勇往直前,愈挫愈奋,愈战愈勇的精神。涩的笔法,写出来的就是这种精神劲。就好像螳臂当车一样,它是一种刚毅的、舍我其谁的、“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梁漱溟语)的人生态度。在书写中,笔涩就能笔实,笔实就能气满,逆涩行笔,就是豪气在我胸中,洋溢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和改造世界的热情。清代中叶以来,康有为等人所倡导的碑学的复兴,以及六朝汉魏碑刻的重新被发现,落实到笔法上,就是逆涩和中实;落实到风格上,就是雄厚和激扬;落实到文化选择上,则是儒家精神的重新被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