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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6.3.5 意外:兵以诈立

意外:兵以诈立

兵以诈立,兵者诡道也,用兵就是要善用诈术,声东而击西,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用兵之妙,在一个“诈”字,要“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也就是要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是兵家常胜之秘诀。

诡道是兵家用兵的特点,也是书法造势的特点。造势,就是要制造机变,伪装阵势,给敌人制造不确定性。书法如兵法,文机如战机。刘熙载就曾说:“兵家‘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二语,亦书家所宝。”兵家造势的实质,是兵力部署数理关系的妙用,就是兵力的投入,这里多一点,那里少一点,尽量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书家造势的关键,是笔墨分量和比重(包括笔画粗细和墨色浓淡)的安排,这里紧一点,那里松一点,故意打破僵局和平衡。所以,刘熙载又说:“孙子云:‘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此意通之于结字,必先隐为部署,使立于不败而后下笔也。”

但是,究竟奇该用多少,正该用多少,哪个方向多一点,哪个方向少一点,这个配方,却是变化无穷的。要不断打破旧的平衡,再求得新的平衡,所以变幻莫测。兵者如水,兵无常势,水无定形。兵家没有固定的阵式,流水没有固定的形状,要因敌以制胜,就水以成形。所以虞世南说:“兵无常阵,字无常体矣;谓如水火,势多不定,故云字无常定也。”水势、火势往往不定,不可捉摸,书法亦然,唯其变动不拘,故能摄心魄、惊鬼神。明代项穆说:“夫字犹用兵,同在制胜。兵无常阵,字无定形。临阵决机,将书审势,权谋妙算,务在万全。然阵势虽变,行伍不可乱也。字形虽变,体格不可逾也。”兵法讲究兵无定势,随机应变,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书法何尝不是如此呢?

兵家强调要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在其措手不及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采取敌人料想不到的行动,这是战争的基本规律之一。兵法说,要乘其未至可挠,乘其未发可制,乘其既胜可劫,乘其既败可退。总之,要顺佯敌意,以敌制敌,要以正合,以奇胜。所有这些,都涉及兵力布置的虚实问题。

虚就是藏,实就是露。郭熙《林泉高致》里有段名言:“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郭熙真是把藏和露、虚和实的妙处说透了。他所说的一“锁”一“掩”,也就是一“隔”,这一“隔”,便形成了艺术的张势和节奏,于是便腾挪出、创造出一个回荡不已的空间,在若隐若现中,更彰显了山和水的气势。古人有画诀云,“路欲断而不断,水欲流而不流”(托名王维语),断而不断,流而不流,深藏的也是这种虚实藏露的深层用意。笪重光也说:“宿雾敛而犹舒,柔云断而还续。危峰障日,乱壑奔江;空水际天,断山衔月。雪残青岸,烟带遥岑。”雾敛寒江、断山衔月等意象,反映了中国艺术中欲露还藏、欲放还忍的独特匠心,目的就是使得这露和藏的关系中隐藏着无限的可能性,有吟味不已的美,也就是造势,势是从有限到无限的桥梁。

孙过庭有云:“乍显乍晦,若行若藏。”书法中的笔断势连,说的就是书法中这种藏和露的道理。其关键之处就在于善“断”。老子说“大成若缺”,“断”处就是缺处,缺处就是成处,无笔墨中包含的却是最多的笔墨,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南宋书画家赵孟坚说:“草书虽连绵宛转,然须有停笔。晋贤草体虚淡萧散,此为至妙,惟大令绾秋蛇,为文皇所讥。至唐旭、素方作连绵之草,此黄伯思、简斋(即陈与义)、尧章(即姜夔)所不取也。今人但见烂然如藤缠者,为草书之妙。晋人之妙不在此,法度端严中萧散为胜耳。”

晋人草书之妙并不在如藤缠绕,而在若断还连,就是要善“断”,也就是李世民评王羲之书法时所说的“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赵孟坚批评了后世草书连绵不断,状若藤绕蛇缠,反而缺少了势。宋代的黄庭坚草书善用“点”法,多少能得到一些“断”的妙处。但形“断”必须气连,连成一个生命整体,这时的“断”,是为了将力和势孕育于其中,藏匿于其中,其势将发未发,似发非发,更能让人体味到一种玩味不尽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