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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6.2.5 书法家:师笔与师刀

书法家:师笔与师刀

启功先生在《论书绝句》中曾有两句诗:“透过刀锋看笔锋”、“半生师笔不师刀”。启功认为,碑上的字都是刻出来、拓出来的,一个笔画,至少要上下左右四下才能刻成,让人看了觉得是方块,实际上在写者只是一抹而成。近人便说古人用“方笔”,不用“圆笔”。又说古人用笔按“八卦”方向,有“始艮终乾”之说云云。于是用锥形的毛笔画出方形笔画,这样来写字,每笔都描成方形,不应该是运笔写字的常道。一块碑上几千个字,如果每笔都这样画,那么多久才能写完呢?

所以启功认为,我们看古碑的“笔道”刻成了方块形状的字,必须要看笔道之间的关系、方向、斜正、距离,把它们背后的笔法看出来,因为它们多属于一挥而成的一笔,而不是一个方块。所以说,“师笔”和“师刀”不是什么神话,书法应该是毛笔书写的艺术,刀刻只是不得已的变通手法。所以说“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正确的笔法,应该在笔写的书迹中去找;看刀刻的碑刻,要透过刀法看笔法,而不要见了矫揉造作、毫不自然的刀刻效果,就以为这是古人的笔法。

启功先生的看法,古人早有类似论述了。米芾就明确说:“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如颜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会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赵孟"也说:“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用笔的方法,从墨迹和法帖中更容易看到,所以很多人主张学帖不学碑。范成大说:“学书须是收昔人真迹佳妙者,可以详细其先后笔势轻重往复之法。若只看碑本,则惟得字画,全不见笔法神气,终难精进。”清代冯班说:“书有二要:一曰用笔,非真迹不可;二曰结字,只消看碑。”又说:“真迹只需数行,便可悟用笔。”梁)说:“墨迹之贵于石刻者,以点画浓淡枯润,无微不显,用笔之法,追寻为易。”

墨迹法帖的真迹,由于形随势出,势随笔生,形势相生,变化万端,而由墨色和纸张所形成的笔画的节奏和肌理也都宛在目前,这种生动的笔致和微妙的笔触,不通过真迹是不容易体会和把握的。但是,如果由此只认可墨迹的意义,而否认碑刻文字的独特审美效果,则是帖学派书法家的偏见了。

我们知道,碑刻文字经过刊刻之后,毫无疑问和原先朱写或墨写的笔迹之间已经有了距离,又经过历史的沧桑和时间的剥蚀,更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但是,这些剥蚀漫漶了的文字,为什么还会令人感动,让人体味到一种特殊的审美价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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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龙颜碑》被阮元发现后,备受碑学家推崇,被康有为誉为“神品第一”、“正书第一”

金文不过是周王朝礼治文化的产物,但是其圆转的线条、块面的笔画以及浑穆的风格,能让我们体会到一种雄强浑厚和凝重古拙的美感;魏碑文字也不过是工匠们限于时间和技术的原因,很自然地刻出了方棱见角、峻直挺拔的线条,却能让人们感受到一种精神的伟岸和人格的挺立。在观摩锋颖凌厉、铁骨铮铮的魏碑文字时,在摩挲笔画斑驳、古意盎然的汉碑文字时,我们时常忘记追问它们原先刻出来的模样,这些碑刻,或藏于造像洞窟,或置于峭壁山崖,餐风饮露,藤蔓裹结,于是乎原来的锋颖模糊了,漫漶了,同时也仙逸了,古厚了。当它们笼罩上了这样一层历史的薄纱之后再现于世人面前时,人们的眼睛为之一亮,惊呼“《爨龙颜》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石门铭》若瑶岛散仙,骖鸾跨鹤”。尤其是剥落斑驳的线条,更启发了人们以“逆涩”的笔法去追摹它,并在这种逆涩顿挫中,实现了书法家强大的意志力和昂扬勃发的精神力的表达。这一点,和那种帖学笔法的一抹一挑、一拂一捋的潇洒和自由是迥异奇趣的。探究到根源之地,大约可以说,碑派书法中涵摄了更多的儒家精神,帖派书法中折射了更多的道家情怀。至于师笔还是师刀,当然就要根据不同的人生态度而有所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