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秩序性和整体性

气是体现中国哲学特点的核心范畴之一。天地万物由一气派生，一气相联，世界是一个庞大的气场，万物浮沉于一气之中。于是，天地自然成为一个整全的大生命，一个周流六虚的大全体。天地之间一切都有气荡乎其间，生命之间便彼此互摄互荡，构成一个生气郁勃的整体。阴阳摩荡，气化流行，成为中国人根本的宇宙观。

中国书法因为有了气的贯注，便有了气脉的流动，自然构成了一个生命整体

在气的世界中，没有孤立的存在，也没有绝对静止的实体。天地自然生命皆为一气流行，所以生命是整全的;各生命体之间无不有气贯乎其间，所以生命之间是相通的。整个世界因为气而相互发生联系，生命在气的聚散之中，成为一个过程，聚则生，散则死，这是一个无限变化着的生命流程。以气的眼光来看世界，则世界是在联系中存在的活的世界。

中国书法因为有了气的贯注，便有了气脉的流动，生生不息，笔笔相连，书法的点画自然也构成了一个生命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常山之蛇，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腹则首尾应。书法之线迹，如草蛇灰线，一切都在联系中存在，生命是流动性的绵延;一切都在秩序中存在，举生生而该条理。“一笔书”与“一笔画”，笔断而意连，形散而神不散。有了气脉，书法的点画线条，就成了人们心中飘动不已的玄色丝带，书法家用它来完成心灵的舞蹈。那流动的飘带，那样柔软、弯曲，仿佛在温软的风中轻轻抖动，宛如袅袅香篆在空中缭绕飘浮。而在表达这种飘飘欲仙的动态时，中国的毛笔堪称一件无可匹敌的工具。

中国气论哲学特别强调整体性，部分要通过整体来了解。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使得中国人认为天地间的一切都处在关系之中，而且这种关系是内在关系，生命需要通过全体才能了解，审美意象也要通过全体才能了解。中国的书法创作观念，深受这种气哲学的影响。书法的优劣不在于一点一画，而是看是否具有通过形体之间的连续性关联创造出和谐的才能。西方艺术倾向于表现固体的、稳定的东西;中国艺术倾向于表现流动的、起伏的、空灵的东西。中国书法不仅仅是写字，它要在文字实用之外，以表现气化宇宙的真实相为目的。重视气脉，就是在书法中表现宇宙生命的整体性、联系性和秩序性。在人与世界之间，因为气而统合在一起，这时，人就能克服在空间上的狭小和时间上的短暂，实现精神上的超越。

书法家创作，绝不能以无序混乱的点画破坏这种生命的大全体。所谓无序混乱，就是指没有内在的条理脉络，也就是没有章法;如果内在气脉是贯通的，则表面上乱，其实不乱。书法家应当究心于条理脉络之间，一笔有一笔之条理，一字有一字之脉络，由千笔万笔、千字万字而组合成一个有条不紊的连属世界。有了这个内在绵延的生命之流，生命就能够有序地展开，这就是书学中常说的“气脉”。

整个宇宙是在阴阳相和的基础上，构成一个有次序、有规律、有层次、既相互渗透又自行调节的系统整体。阳有条理，阴有秩序，举生生而该条理，这里的秩序和条理，是生命的秩序、生命的条理。孙过庭《书谱》说:“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就在于阴阳惨舒生生不绝的变化，以及变化中所蕴涵的天地的秩序、生命的条理。书法所能启示的宇宙人生最深的真境，即是表现出生生而有条理的宇宙生命本体，这是中国书法家奉行不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