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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6.4 一超直入如来地

一超直入如来地

清代书法家王文治曾说:“吾诗、字皆禅理也。”可谓一语道破天机。他特别强调书法学习中那种心领神会的作用,强调敏捷参悟,强调心性作用,所以,他在评论苏东坡“读书万卷始通神”的“定论”时就说:“若参本分书禅破,万卷还应隔一尘。”即书法中的玄妙道理,有时很难从书本知识中求得,须借颖悟之力方臻更高境界。王文治认为孙过庭《书谱》书法超妙,书论透彻,是“参透书禅”、领悟书法奥妙的人,“细取孙公《书谱》读,方知渠是过来人”。这种境界绝不是墨池笔冢的苦学功夫就能获得的。

王文治在《快雨堂论书绝句》中还有一首评董其昌的诗,广为流传,诗云:“书家神品董华亭,楮墨空元透性灵。除却平原俱避席,同时何必说张、邢。”王文治之所以如此推重董其昌,除了他们两人对于淡逸墨色的共同追求之外,还源自他们都受到禅宗思想的深深沾溉。王文治以“淡墨探花”之誉而名垂书史,董其昌书法最大的特点,也是淡。他以淡为宗,崇尚秀雅古淡的姿致,认为书法传与不传,大抵在淡与不淡也。而淡的玄味,并不是钻仰之力,澄练之功,就可以强入的,必由天骨颖悟,质任自然方可。

董其昌笔淡墨淡意更淡。他作书用笔泯没棱角,不作刻板模样,总是以淡淡的、柔柔的笔触来抚爱生命、亲近自然。他不喜欢用方硬的折法,而是多用柔曲的转法。他用墨忌浓、忌枯,主张秀润淡逸,从而把水墨的诗意发挥到了极致,其笔触丝丝可数,真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董其昌的笔墨中透露出一种空明灵透,这是一种体现人生态度和艺术精神的淡。淡与不淡,不仅在于功力和技法,更在于心志的淡泊。淡,可以说是一种人生的历练,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是喧嚣之后的沉淀,是沉淀之后的飞升。人生境界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趋于平淡自然,则浮华刊落矣。

董其昌书法风格的形成,无疑来源于他受到的庄禅哲学的生命滋养。他早年也写过颜真卿的《多宝塔》,后来学过钟、王,但仅得皮毛。三十多岁,开始学习宋人,渐渐得窥书法堂奥。他认为唐书不若晋书,遂由唐宋入魏晋。后来,游嘉兴时,又得以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并在金陵见到王羲之《官奴帖》,感慨今日始悟昨日非,乃渐有所得。董其昌所祈尚的境界,是自然天真、淡泊无为,这和晋人的精神是相通的。

董其昌认为,要达到淡,除了天性之外(所谓“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必在生知”),还有一个重要的途径,就是如佛子学禅的“悟入”。他说: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万万赀,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此语殊类书家关捩子。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哪吒拆骨还父,拆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余此语悟之《楞严》八还义,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如还者,非汝而谁?然余解此意,笔不与意随也。

正是在对禅宗思想有了深刻领悟之后,董其昌十分信仰艺术中那种“一超直入如来地”的妙悟方式。书法的学习,不是为了获取一种外在于我的知识,而是获得内在于我的生命体验。这种经验的获得,有时要借助于不可言说的生命经验,也就是直觉的方法。它很难用语言来表述,但这并不是一种神秘主义。佛家以对第一义谛(即真谛)的领悟为妙悟,妙悟强调当下性和直接性,以单刀直入和截断众流为特征,它是一种让世界自在呈现的审美认识方式。董其昌借禅宗中的南北宗来论画,他更欣赏南宗“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全靠本性去感悟的认识方式,明心见性,骤然悟得,得道成佛。实际上,这是很符合艺术创作的实际情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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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中“如来”二字气象浑穆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