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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4.4 万岁枯藤的境界

万岁枯藤的境界

书法中有“万岁枯藤”的说法。万岁枯藤,真是一个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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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藤纽结,就像用旧的缆绳,内含筋力

的意象,其外表苍劲老辣、粗糙而不光滑,态势则屈曲下垂、内含劲健,看似古拙、苍莽、粗糙,却有一种不加修饰的率真的美感。而古人之所以喜欢以枯藤作喻,是因为藤中既包含了柔韧的筋力,同时更打上了时间积累的印记。蔡羽题文征明画曰:“盘山石壁云难度,古木苍藤不计年。”“古木苍藤不计年”,真是一句值得玩味的话。

生命是在时间中展开的,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先秦哲人感受最深的矛盾,就是个人生命存在的有限性与宇宙生命创化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孔子临水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庄子也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大诗人李白感慨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王勃诗曰:“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崔颢诗曰:“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时间流转不息,而人生不过百年,转瞬即逝的时间让人感到渺小和紧迫。可以说,人和时间之间的冲突,就像时间本身一样永恒。所以,时间和生命之间的紧张关系就成为了古往今来诗人和哲学家们的永恒感慨,而这种对生命的关怀和一种深沉的历史感也就成为了中国文学艺术的情感基调。

书法中的“万岁枯藤”,正是通过时间的长(“万岁”)和枯老的意象,来反衬生命的短暂和脆弱,来冲淡时间给人的压力,从而折射出人们对生命永恒感的追求。书法家们认为,古代碑刻经过刀工刻手之后,再经历了岁月的厮磨,风化剥蚀之后,更增一美。这种美,就是一种历史感的美、永恒感的美。人们往往越是在朝不保夕、今不虑明,不稳定且靠不住的境遇下,越是渴求一种精神上的实在感和永恒感。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尽管一切都充满着戏剧性和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但是,在饱受无穷无尽的身心荼毒的疲顿中,人们倘若能把思想转向内心深处,走进静绝尘氛的境界,让时间凝固,让躁动平和,这时,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腑的情,种种难以割舍的拘牵,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会在这种宁静中归于虚无。

抚摩着历史的斑驳,一切喧嚣就会淡定,在身心的平和中,艺术家忘记了时间,进入到一种与天地同在、与气化的宇宙同吞吐的心灵空间,这时,岁月便退隐了。时间的退隐成就了心灵的宁静。这种宁静,就是在没有被任何欲望扰动的精神状态下,所发出的孤立性的知觉。这种知觉没有任何牵连,观物而不为物所扰动,如镜之照物,不将不迎。这时,观者以虚静的心,把物安放在超时空的关系中,去除了成见的遮蔽,与物相接,就是与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存在相接。书法家对万岁枯藤的追求,就是对一种永恒感的追求。他们在渴笔飞白中追求那种万岁枯藤的美感,能使得自己的心灵无迁无往、不粘不滞、不将不迎,这实际上是通过悬隔和荡涤时间的因素来否定时间,使人感觉到永恒就在当下,转眼即是千年。

对于书法家而言,“枯”,就意味着“老”,意味着“古”。中国的书法家特别好“古”,喜欢用苍古、醇古、古雅、古淡、古秀等来评价书法作品。这里的“古”,不仅仅是年代的古,其中更显示了中国书法独特的趣味和对永恒感的追求。他们是通过对“古”和“老”的崇尚,来达到对自然时间的超越,是瞬间永恒的妙悟境界在书法艺术中的落实。当下和远古在画面中重叠,创造了一种永恒就是当下、当下就是永恒的心灵体验。永恒不是时间的刻度,永恒就是无时间;当下不是此时此刻,当下就是无时无刻。崇尚“古”的趣味,就是对此在的超越,尚古就是为了否定现今存在的实在性。

在整个中国艺术中,“古”也常常和“秀”结合在一起,即“苍而秀”。中国艺术家多于“枯中见秀”用思,作画要在苍古之中,寓以秀色,一盆古梅,梅根枯槎,梅枝虬结,再加上盆中太湖石瘦、透、漏、皱,显现出一派奇崛、一片苍古。然而,在这片衰朽之中,有两片嫩叶,一朵微花,于是,衰朽和新生顽强地结合在一起,显现出生命的强大和不可战胜,传达出一种对生命永恒的哲思,艺术家在这里实际做的是关于时间的游戏。

中国的艺术家常常心怀太古,神迷于古拙苍莽的境界。在中国画中,一枝一叶含古意,一石一苔见永恒。寺观必古,有苍松做伴;山径必曲,着苍苔点点。一个“古”字,成了元代画家的最爱。明清画家也以好古相激赏,画中多是古干虬曲,古藤缠绕,古木参天,古意盎然,常常于古屋中,焚香读《易》。在这里,给人提供了一个性灵优游之所,它提升人的境界,安顿人的灵魂。

中国艺术中的这种崇古趣味在世界艺术史上是罕见的,它源于一种深沉的文化哲思。立足于当下的艺术,却把一个遥远的对象作为自己期望的目标。在此刻的把玩中,把心意遥致于莽莽苍古,在当下和莽远之间形成回旋。一丸古石,勾起人遥远的思虑;一片青苔,提醒人曾经有过的过去。艺术家通过这些,一下子将亘古拉到眼前,将永恒揉进当下,榨尽人的现实之思,将心灵遁入永恒和寂静。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沧海莽莽,南山峨峨,水流了吗,又未曾流,月落了吗,又未曾落,江水年年望相似,江月年年尽照人,正是在这样的回旋中,中国的艺术家和永恒照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