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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3.4 逆与顺:儒道之别

逆与顺:儒道之别

在书法的技法中,常常会讲到两种笔法,即顺锋和逆锋,或称顺笔与逆笔。张怀瓘曾提到攻书之门的十二种隐笔法,其中就有顺笔和逆笔。这两种看似简单的笔法,仔细推究起来,却蕴含着很深的文化意味和人生态度。

顺,一般会被理解为顺从和服帖。人人都喜欢别人顺从自己,“不欲从人者,情也,唯明者能以理割之”。顺和柔相联,柔顺就是要“稳厚而无法度,淳和而蓄锋芒。独君子自适,顺时行藏”。气脉均匀,转侧圆顺,虚和内敛,要使我顺笔性,笔随我势,两相得,则两相融,而字之妙处从此出矣。这也就是张怀瓘说的“顺其情则业成,违其衷则功弃”;“若顺其性,得其法,则何功不克,何业不成”。但是,一味地平顺,又会缺乏活力和朝气,就像包世臣讥讽赵孟"书法专用平顺,一点一画,一字一行,排次顶接而成,“如市人入隘巷,鱼贯徐行,而争先竞后之色人人见面”。不过,赵氏尚能在平顺之来去出入之处有曲折停蓄,而后世经生学之,唯求匀净,不意随即烟消火灭也。

逆,则是一种抢锋、顿挫、迟涩。包世臣说,逆法就是往内收,横画不能顺笔平过,要使笔管向左,斜行着稍偃其笔取逆势,使笔尖着纸即逆,而毫不得不平铺于纸上矣。作字有顺逆,周星莲说:“字有解数,大旨在逆。逆则紧,逆则劲。缩者伸之势,郁者畅之机。”逆笔,笔管须向左后稍偃,自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康有为说:

盖常人执笔,腕斜欹案上,大指向上,笔管必斜右,毫尖必向左,落笔既顺,画则毫尖向上,竖则毫尖向左,其锋全在边线,故未能万毫齐力。

在康有为等晚清碑学家看来,顺的笔法,不能万毫齐力,逆的笔法,能使线条内部鼓荡着强烈的生命活力。刘熙载说:“要使笔锋无处不到,须是逆字诀。”逆则涩,涩则力,力则势生。汉代隶书大多笔势雄强,究其原委,清代书法家姚孟起说:“汉隶笔笔逆,笔笔蓄;起处逆,收处蓄。”而正是这种笔法,契合了汉代“独尊儒术”的时代精神。

不过,在实际的书写中,顺逆往往是并用的。解缙说:“逆而顺之。”笪重光说:“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包世臣说:“起笔处顺入者无缺锋,逆入者无涨墨”;“浓纤相间,顺逆互用。”可见,没有单纯的逆,也没有一味地顺,顺逆互用,刚柔并济,如哲人行藏,知进知退之行也。其发迹多端,触变成态,或分锋各让,或合势交侵,亦犹五常之与五行,虽相克而相生,亦相反而相成。

我以为,逆和顺,实际上折射了儒道两家不同的人生态度。顺逆的笔法,也就是这两种文化对书法沾溉后,在笔法上的体现。儒道两家哲学,互为对手。西汉司马谈曾经评论道家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因循就是顺应,顺应自然,顺应时事,总之是一种顺应的心态,这是道家哲学给我们启示的人生智慧;而儒家的人生原则不讲因循,而强调教化,致力于改变和塑造这个世界。道家强调“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也就是强调一种变通的精神,强调顺应,强调致柔。道家还主张“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司马谈语),因为它总是顺应百姓,顺应自然,而不是逆着做,从来不以一种胶柱鼓瑟的态度看问题。

概言之,道家是顺应世界,委运任化,是柔的哲学,是无己的哲学;儒家则是推行自己,改造世界,是刚的哲学,是有己的哲学。儒家老是要抱着一个东西,讲“四个坚持”;道家则是应时而变,“与时俱进”。儒家是在塑造一个世界,或者说是用一个标准去改变世界;道家则是呈现一个真实的生命与世界。儒家是推己及人,道家是舍己为人。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道家是“顺”,儒家是“逆”。

更明确地说,道家讲柔顺,老子重柔,庄子重顺。老子是外柔而内刚,以退为进;庄子则是深入骨髓的柔,他的“无己”哲学(“至人无己”),把顺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在庄子看来,顺应是一种人生的智慧。庖丁解牛就是最好的例子。一般的厨师,都是用刀去割肉,用刀去砍骨头,都是用刚、用逆,所以费刀,这其实也就是消耗生命。庖丁则不同,他是顺着牛体的肌理结构,顺着筋骨间大的空隙使刀。他宰牛的刀,从来没有碰过经络相连的地方、紧附在骨头上的肌肉和肌肉聚结的地方,更不要说砍股部的大骨头了,所以,他宰牛数千头,用刀十九年,却能使刀刃像是从磨刀石上刚磨出来的一样。其实,庖丁解牛并不是在说杀牛的技巧,而是在讲生存和生命的技巧,是讲养生,其核心就是一个“顺”字。庄子的人生态度就是:因非因是,因是因非,既不坚持,也不反对,而是无所谓。无所谓,就是对世界差异性的超越和对世界彻底的不在乎,并在这种超越中,获得性灵的飞升和内心的超越。

总的来说,逆的笔法,是全神贯注,眼睛盯着一处;而顺的笔法,是虚静为本,心灵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无益亦无损,既不断鹤,也不续凫。逆的笔法,是时刻提醒书写者,有一个“自己”在,有一个大大的“我”在,始终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大人”的影子;顺的笔法,则是“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没有自己,是“洁其宫”,也就是去除自己主观的想法和各种坚持。“虚者无藏也”,去除偏见、主见、成见,去除固执、坚持、执著,唯其如此,世间真相,才能显现。但顺的笔法,并不是拖泥带水,也不是瞻前顾后,而是无泥无水,无前无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时,“顺”的哲学才能奠定起坚实的基础,才能虚与委蛇。换句话说,物虽然存在着,但是存在与我无关,就像不存在一样,也就是人在世界之中,却把整个世界虚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