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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5.5.4 一笔书:一气蝉联

一笔书:一气蝉联

战国以后,中国哲学中就一直贯穿着“一气”的概念。“一气”实际是老子的“一”和《易传》的“太极”的进一步明确化,并被作为具体事物背后的、世界万物相同的终极原因。“一气”的含义,一方面是世界为一连续性的整体,另一方面是世界万物的底层相同,都是气所产生的。这是中国气论哲学最基本的思想,这一思想从战国时期形成,一直到近代,贯穿始终。

“一气”是世界固有运动的真相,中国人用毛笔来写宇宙万象的生命世界,从一笔入手,这一笔极尽变化,振荡笔势,来效法自然生命,酌取自然流动的节奏,在分散中寻找联系。字形本来是静止的,但气的灌入,使之有了生命,这时,在线条形式的内部,就有了一条颤动不已的线在绵延。三国时钟繇说:“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中国书法开始于一笔,界破了虚空,留下了笔迹,从一画之中,流出了万象之美,也流出了人心之美。

气,成为流贯于作品内部、联系作品各部分的纽带,成为赋予一个生命体以整体性的内在根据,也就是气脉。生命源自气,因气脉而成为生命的整体,在气的运动开合与相互摩荡中,书法家给汉字符号注入生命。于是,从汉字到书法,便完成了从民族共同体的文字符号,到个体生命的艺术符号的转换。中国书法中重视气脉,气脉的核心,就是将整体性和联系性视为生命存在的根本条件,它使松散的汉字形体变成有生命的整体,变成一个气血流动的有机体。

书法史上有“一笔书”的说法,它与草书的出现密切相关。我们知道,在西汉中后期的简牍中,已经出现了成熟的草书,但这些草书都属于章草。章草大多字字独立,笔画不连。汉末张芝尤好草书,他学习崔瑗、杜操之法,以衣帛写字,它比简牍的篇幅更加宽大。缣帛的篇幅,配合着改进的毛笔,就比在简牍上书写章草,用笔更加流动放逸,字画间常常萦带连绵。所以,如果说是张芝创造了今草,则完全是可能的。今草相对于章草而言,并不是创造了一种崭新的字体,而是在书写风格上发生了转变,增加了放纵连绵之势,就更加适合抒发人的性灵和情感。所以,从章草到今草的转变,与其说是文字实用上的要求,不如说是艺术精神发展的必然。

张怀瓘谈到张芝和王献之的“一笔书”时说:“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唯王子敬明其深指,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前行之末,世称‘一笔书’者,起自张伯英,即此也。”后来,张彦远也说:“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

王献之的“一笔书”,在于其超逸优游、从意适便的情调。米芾对王献之的行草书极为折服,他称子敬《十二月帖》“运笔如火箸画灰,连属无端末,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天下子敬第一帖。”和王羲之相比,王献之的成就,在于完成了对书法体势的创变,他曾劝父亲改体:“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子敬因为章草未能“宏逸”,希望能“极草纵之致”,所以劝父亲改体。因为,章草虽为草书,但字字独立,草而不“纵”。草书只有极“纵”之致,才能放逸生奇。王献之行草书之所以“逸气过父”,能得奇逸神俊之致,就是因为他的“一笔书”中增加了“纵”势,而“纵”和“逸”是紧密相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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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献之“一笔书”《中秋帖》

强调“一笔书”,并不是说,真的就必须是一根首尾连接不断的线条。郭若虚在说到王献之的“一笔书”和陆探微的“一笔画”时指出,“一笔”并不是“一篇之文、一物之像,而能一笔可就也”,而是“自始及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脉不断”。明代杨慎在论到王献之书法时也说:“王献之能为一笔书,陆探微能为一笔画,乃是自始至终连绵相属,气脉不断耳。”可见,“一笔书”的关键,是内在气脉畅通,虽然形迹时断时续,但内在流动的气脉未尝有一丝衰竭。有气,则能笔断而气脉相联;无气,则如断线残珠。也就是潘天寿说的“画中两线相接,不在线接,而在气接。气接,即在两线不接之接”。

“一笔”的“一”,是一泓生命的清流,是一脉生命的律动,有了这股清流和律动,才能真正成为一个生命的整体。这“一笔”就是“一脉”,而今草(以及狂草)的“纵势”更能完美展现出这“一脉”,所以,刘熙载说:“故辨草者,尤以书脉为要焉。”中国书法家追求的“一笔书”,是在连绵相属、血脉不断之中,构成一个有筋有骨、有血有肉的生命单位,一个艺术境界,它是气的整体性和联系性在书法中的表现,这才是“一笔书”(以及“一笔画”)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