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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5.4.3 “象八音之迭起”

“象八音之迭起”

一切艺术发展到极精微的境界,都逼近于音乐。张怀瓘说书法是“无声之音”,孙过庭说书法“象八音之迭起”,沈尹默说书法“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都是说书法的音乐性问题。书法本来是视觉的文字形象,但在书法家笔下,文字的点画线条似乎具有了美妙的声音节奏,它的审美效果和音乐相通,是无声的音乐。

卫夫人说:“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袁昂说:“皇象书如歌声绕梁,琴人舍微。”索靖说:“骋辞放手,雨行冰散,高音翰厉,溢越流漫。”虞世南说:“鼓瑟纶音,妙响随意而生。”杜甫用“锵锵鸣玉动”来形容张旭草书清越响亮的音韵节律感。很多人用“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张谓语)、“下笔长为骤雨声”(王邕语)、“金盘乱撒水晶珠”、“壁上飕飕风雨飞”(马云奇语),来描述欣赏怀素草书带来的繁弦急管、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音乐美感。项穆也说:“心与笔俱专,月继年不厌。譬之抚弦在琴,妙音随指而发;省括在弩,逸矢应鹄而飞。”程瑶田说:“一字之结体,若八音之相宜,皦如也,亦绎如也。”“皦如”言清晰分明,“绎如”言相续不绝,既讲音乐,也讲书法。

这种音韵的美,与人的性格和性情关系甚大。康有为说:“能移人情,乃为书之至极。”书法中韵的欣赏,就是一种感情的对象化,是通过想象力的活动,使笔墨有情化,这是感情和想象力融合在一起的活动。也就是说,是把潜伏在笔墨线条里的价值和意味,通过透视,实际也就是通过想象,把它逗引出来。书法的节奏韵律来自于书法家的情感和心理变化。元代陈绎曾说:“喜则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则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重轻,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浅深,变化无穷。”字的用笔和形体特征的差异,与书法家内在情感的节奏和韵律密切相关。所以,要弄清书法的音乐性与情感的问题,先要弄清节奏与人的情感心理的关系问题。

节奏和情绪的关系甚巨,节奏是传达情绪的最直接而有力的媒介,甚至可以说,节奏本身就是情绪的一个重要部分。人类的基本情绪大致相同,而每种情绪有它的特殊节奏模式,所以它们引起的生理变化和节奏,也大致有一个共同的模式。喜则笑而欢快,哀则哭而低沉,羞则面红而含于内,惧则颤抖而形于外。情绪发生时,生理心理的机能随着情绪会产生相应的动作倾向,这种和情绪相关联的动作倾向沉淀在人的心里,就成为形式化的情绪,称为“情感动作”。

这种情感的动作模式,和它所对应的形式化的情绪,并不指向某一具体的场景和事件,所以它所唤起的情绪大多无对象可言。它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诗歌和音乐都有节奏,但诗歌的节奏受文字意义的支配,是具体的;音乐的节奏是纯形式的,不带有明确的意义,是抽象的。音乐节奏所唤起的情绪是一种“形式化的情绪”。书法和音乐一样,所表现的节奏也是一种纯形式的节奏,是抽象的节奏,是有更大的包蕴性和理解空间的节奏。这种节奏,是音乐的魂灵,也是书法的魂灵。

“情感动作”是一种形式化的情绪,这种情绪最适合表现在书法的线条里。这样,书法的线条与形体结构同人的生理、心理结构就有一种“同形同构”的关系,某种线条和形体结构正好反映了某种相应的生理、心理历程和感受。形式与情感之间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人心中的情绪变化能够用抽象的线形表示出来。

比如,发怒或激动时人的动作一般是紧张生硬的,喜悦时的动作一般是轻快柔和的,这些动作姿态经过长期反复的心理感受的概括和积淀,可以表现为某些抽象的线形,人们一见到这些线形就会引起与之相应的情感体验。再比如,水平线有安定感,和谐的、逐渐变化的曲线有柔和感,不规则的、急剧变换方向的折线有紧张感。直线是静止、坚硬、有力、质朴、稳定的感觉;曲线是运动、柔软、轻快、优美的感觉。欣赏爽利线条的审美愉悦是一种对自身的肯定,生理上也获得一种肯定的力量。欣赏迟涩顿挫的线条是通过对阻力和困难的克服,从而显示出主体意志的强大,也获得一种深一层的对自己的肯定。

当人们在生活体验中积淀了种种不同心理感受后,再在书写时体验着具有相似心理表现力的线条,体味这些线条,就把书法的抽象线条变成了“有意味的形式”,线条在人们的感受中具有了力的感觉,具有了生命感,变得“活了”。当书法家写出与内心的某种情绪感受相适应的线形时,就能把内心的情绪传达出来,并在观者心中引起大致相同的情绪体验,欣赏者也在对线条的理解过程中不断完善自己的审美能力。

弹出无声纸上音。在书法家的笔下,时而跳荡,时而曼妙,时而激越,时而悠扬,这音律不同的心曲,交织成中国书法历史长廊里深情的回响,成为历史的弦音。中国的书法,就像是一首古老而又年轻的歌,千百年来,久久地在我们民族审美心灵的深处,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