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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5.1.3 达其性情,形其哀乐

达其性情,形其哀乐

虚笔的运用,是完成情感向文字线条的灌注。情感分为情和性,先秦时期的心理学认为,人的情与性是不同的。性的原始状态是平静的,而情则是平静状态遭遇到了骚扰和破坏。也就是说,性因为不得其平而成为情。在儒家、道家和佛家的经典中,常常用“水因风而起浪”来比喻人情感的发动。古人说:“性之于情,犹波之于水,静时是水,动则是波,静时是性,动则是情。”可见,不论是什么情感,都是性暂时失去了本来的平静,不仅抑郁愤懑是性的骚动,欢乐愉悦亦是如此,就像水的波涛湍急和汹涌来潮一样。

书法能实现人的情感的表达,是因为书法可以用提按顿挫、方圆转折等韵律和节奏来表达书法家深心的律动和情感的波涛。韩愈有一段名言:“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这里的“不平”,并不是牢骚不满或愤懑不平,而是指内心的不平静。它既包括愤懑抑郁,也包括愉悦欢乐,也就是一“喜”一“愕”(“可喜可愕,一寓于书”)。喜怒(内心激动)与窘穷(内心抑郁)、忧悲与愉佚(佚即逸,愉快)、怨恨与思慕、酣醉(内心情绪得到畅快遣发)与无聊(精神无所寄托,心绪无法排遣),都是“不平”的两个方面。

性是静,情是动。情动起来,却没有固定的形体,就像水一样。我们常说柔情似水,爱如潮水,心血来潮等等,感情的表出,就是一个流动的过程,是在时间里展开的。音乐为什么最抒情?因为音乐是在时间之流里展现了感情的流动,展开了人心起伏律动的过程。书法为什么像音乐?因为它在空间的构造过程中,展开了时间的过程;在笔序的引领之下,能见其挥运之时。

虞世南说:“如水在方圆,岂由乎水?且笔妙喻水,方圆喻字。”水在方则形方,在圆则形圆,书法线条的流走就是情感之流,书法的提按转折就是人内在的心灵跃动,笔底波澜皆发之于灵府。当线条和笔序赋予了书法以时间性之后,在时间性的线迹中,情感便得以表现。于是,书法成了“无声之音”,“象八音之迭起”,可以“达其性情,形其哀乐”。孙过庭说:“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浚是疏通,灵台是心灵,书法是从心灵里疏通出来、流淌出来,笔底才能见出波澜和情感的节奏。

不过,书法所表达的情感是一种形式化的情绪,是通过线条的“情感动作”来实现的,它与文字内容的情感是两码事。孙过庭《书谱》中说:“右军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掺。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己叹。”这实际是把书法的情感等同于文字内容的情感了。

情,既像水,又像风。用毛笔述情,不是把胸中的喜怒哀乐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而是把情感的原有活动之姿在线条里表现出来,使得观者能与作者的原有感情活动之姿相照面。于是,观者所接触到的不是文字,而是文字后面的感情,这样才可以受到感动和感染。不过,感情本身是一种混沌朦胧的状态,必须要和作为整体生命力的气相结合,也就是情与气偕。感情得到力的鼓荡,生命力得到情感的导引,才能把这种状态表达出来,形成作品的气韵。

黄庭坚用笔讲究“韵”,或许与他“观荡桨而悟笔法”有着若干的联系。线条在顿挫盘旋之中含有一股流动鼓荡的力在跃动,就是凝而不滞。感情活动的酝酿,其自身一定须是凝而不滞的,然后成功地把这种感情表现在线条中,那么线条的声韵节律,一定也是凝而不滞的。

一幅绘画还需要传达一个物象的形体,而精美的书法只传达它自身的结构和线条美。中国书法家可以以绝对的自由,全神贯注于线条的形式美,而无须顾及其文字内容。在这片绝对自由的园地里,各式各样的韵律的变化,与各种不同的结构形态,都经过尝试而有新的发现。在表现这种内心情感的自由时,中国的毛笔无疑对传达韵律的变动具有特殊的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