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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8.3 塑人格:内心的修养

塑人格:内心的修养

中国的文化,在根源之地,不是促成主客体的对立,也不是促成个体和群体的对立。由艺术活动所带来的虚静的心灵,不仅使得内在的心灵,成为社会和自然的大开大阖的往来之地,而且也使其成为仁义道德的活动的自由出入之所。

前面说过,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本意无心于艺术,只是着眼于人生,但是从其人格中却流出了最纯粹的艺术精神。而儒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必须经过在仁义道德根源之地的转换,否则便会忽视艺术,不能成就艺术。庄子和孔子所开辟是两种人生,自然成就的也是两种艺术,不过,“庄子与孔子一样,依然是为人生而艺术”,“可以说,为人生而艺术,才是中国艺术的正流”(徐复观语)。在这里,我想尝试讨论一下在儒家道德人格的完善过程中,书法所可能和已经发生的作用。

中国人普遍认为,要创造第一流的艺术,必须成就第一流的人格。中国艺术家要通过艺术去体味人生,也在人生中去体味艺术,要让人生艺术化,也让艺术人生化。中国的艺术,不仅仅是为了娱乐人的心情,更是要修养人的德性。艺术价值高低的判定,是要看艺术创造中所蕴涵的艺术家内心修养的深厚与否,内心修养深厚了,就能拓展心灵空间,挺立自我人格,去除卑小,根绝俗念,转生命的局促为圆融,变外在的强制为内在生命的自觉诉求。

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说:“养此胸中春气,方能含孕太和。”这里的“养此胸中春气”,就是宋代画家郭熙所说的“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宽快是相对于局促而言的,胸中天地宽阔,磊磊落落,涵盖宇宙万千气象,自然如坐春风,荡涤滞涩而为豁然贯通,使得血气畅于内,精神发于外,生命融入宇宙的生机活趣中,自然能得到大快活。

在中国艺术家看来,艺术精神不仅关乎艺术创作和欣赏活动,同时更渗透于社会和人生,体现为对社会和人生意义的理解和价值的判断,和对理想社会与完善人格的追求。要通过艺术的涵养,来培养艺术的欣赏趣味,进而培植起高尚的人格和理想的人生境界。这时,艺术的完美和人生的完美才在终极之处会合,这才是中国文化中根本的艺术精神。

中国艺术家普遍重视人格,与西方艺术家有着很大的差异。西方的艺术大多不是从人格根源之地涌现转化出来的,所以,它们对于整个人生而言,必然有其所不能触及之地,艺术家自己也常常堕入一种无意识的幽暗和孤绝之中。西方的很多大艺术家,在人格上饱受争议和诟病。他们是把人和事分开来,做人归做人,做事归做事,事做得好,做人不一定就好;而中国的艺术则不同,很多艺术家自身就是人格的楷模,他们努力促成并使得生理作用消融于道德之中,以此来完成人格的升腾。

被米芾称为颜鲁公行书第一的《争座位帖》,因作者秉义直谏,既斥责郭英!之佞,复夺鱼朝恩之骄,忠义之气,粲然横溢于字里行间。米芾说:“此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朱长文对颜真卿晚年书法有一个评价:“观《中兴颂》则宏伟发扬,状其功德之盛;观《家庙碑》则庄重笃实,见夫承家之谨;观《仙坛记》则秀颖超举,象其志气之妙;观《元次山铭》则淳涵深厚,见其业履之纯。”颜真卿的书法,就是其人格的形象化表达,以米芾、朱长文所评,观于颜鲁公之笔,不失为笃论。

儒家认为,美的根据在于善,在于一种杰出的精神和人格,或者说,美是伦理人格的感性显现。儒家的“养气”思想,就是要把“道”和“义”等伦理人格因素注入人的生理生命,但这种注入不是强制的,强制性地注入和道德说教往往不能在生命里扎根。必须要以“道”为乐,也就是“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只有这样,“道”才能在生命里生稳脚、扎稳根。这时,通过感官而来的快感,不但不会和心志追求的道发生冲突,而且与之完全相融,转而成为了支持道的力量。孟子喜欢讲“扩而充之”,也就是说,养气的过程,就是将人心灵中固有的善心诚意不断地扩而充之,把人的生理生命的有限和渺小、局促和扞格,转变为无限和博大、充满和圆融。这时的人格世界,就是一个饱满充实、平和适意的世界,至此,道德理性的人格才最终完成。

我们常说,中国的文化是一种艺术的文化,这并不是说传统文化中有很多丰富多彩的艺术样式以及琳琅满目的艺术作品,而是指贯穿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那种艺术的精神。这种艺术精神和中国文化的伦理精神就像车之两轮、鸟之两翼,相辅相成而相得益彰。伦理与艺术互补,道德和艺术统一,道德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一种艺术的境界;而艺术的重要功能,就是在陶冶性情、潜移默化中助成理想人格的完成。

儒家的理想人格,不是在正颜厉色和枯燥无味的道德教训中实现,而是以艺术为道德涵养的工具。先秦时代诗教和乐教中所体现的仁与乐的合一的典型,正是艺术与道德在穷极之地的统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乐(泛指艺术)被孔子看作是人格完成的最高境界。这种精神,在后代具有儒家思想的书法家中得以展延。在他们身上,书法就不仅仅只是一技,而且是涵养性灵的绝好方式。在中国,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必须以人格的修养、精神的解放,作为技巧的根本,有没有这个根本,就是士画和匠画、文人画和画工画、书法家和写字匠的大分水岭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