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白当黑

中国书法的基本色彩，就是水和墨，也就是黑白二色。中国书法是在黑白二色中，营构出一个气韵流动、墨气氤氲的世界。在中国书法中，黑和白是被当作有和无、实和虚的象征来看的，因而就具有了哲学的意味。黑，是指事物处于一种黝黯、隐晦、实在的状态;白，是指事物处于一种明朗、光亮、虚空的状态。黑属于实，白属于虚;黑属于有，白属于无。虚空即白素，白素是宇宙的本色，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黑一白之谓道。中国艺术是深层的静穆与无限的自然、流动的生命和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合为一的艺术。

中国人看世界是无形无色的虚空，即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所，艺术家则毫无滞碍地与大自然混合为一。宇宙是变动不拘的，变化的宇宙对中国人来说是昼夜、冷暖的交替，即黑白的变化、阴阳的变化。黑是无所不包的大色彩，黑与白就是宇宙结构的本色。不重色彩，不重光影，而重视笔墨线条和墨气氤氲，其哲学的根据，就在于阴阳的交替，它是中国人观念中的宇宙生命的暗示。所以，中国书法中的黑色，并不是康定斯基所说的“绝对的虚无”，恰恰就是有，然而，黑之为有，并非绝无仅有，而是在有中包含无;同样，白之为无，也不是康定斯基说的“新生的无，诞生之前的无”，“无”不是空洞无物，而是无中包含有，无中生有。无和有交织在一起，无中含有，有中含无，虚中藏实，实中有虚，就这样，中国艺术把有和无、实和虚、黑和白，作了浑然一体的统一。

一张白纸，不着一点笔墨，是无所谓空白的，是什么都没有的“顽空”，是真正的“无”。只有当笔墨落纸之后，界破了虚空，在产生黑色线条的同时，空白也产生了。随着笔墨形态的不断丰富和变化，白的地方也不断丰富和变化，即笔墨在丰富，空白也在丰富，两者平等推进。这样，黑色的线条似乎是为了界破和分割那虚无的空白而存在，线条赋予了空白以意义，而空白则凸现出线条的活力，视觉的张力于是在黑白的对比中产生了。就这样，对空白的关注，也就成为中国书法美学空间意识的核心，即所谓“计白当黑”。

分间布白是结构的基本法则，点画穿插之后，空白之处也成为字的组成部分

在书法中，字的结构，又称“布白”。字由点画连贯穿插而成，点画的空白处，也是字的组成部分，虚实相生。空白处应当计算在一个字的造形之内，空白要分布适当，和笔画具有同等的艺术价值。所以，大书法家邓石如说书法要“计白当黑”，无笔墨处也是妙境。这就像一座建筑的设计，首先要考虑空间的分布，虚处和实处同样重要。中国书法艺术里这种空间美，在篆、隶、真、草各种字体里，都有着不同的表现。

对空白的重视，就是对笔墨以外的有意味世界的重视。南朝梁书法家萧子云《十二法》中第二法为“空”，清代冯武的解释是:“其曰空者，即黑白分明也，一字有一字之空处，一行有一行之空处，一幅有一幅之空处也。”这里说出了三种空白，即字中的空白、字间的空白、行间的空白。清代将和也说:“布白有三:字中之布白，逐字之布白，行间之布白。”一字之中与数字之间的布白是小章法，整幅作品的布白是大章法，在大小章法中，都要斟酌那空白的意义。对于大小章法，刘熙载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书之章法有大小，小如一字及数字，大如一行及数行，一幅及数幅，皆须有相避相形、相呼相应之妙。”章法的成功与否，直接与留白有关，与笔墨之外的空白之处是否被激活有关。艺术的妙境在无笔墨处，在无画处，在清空处，一句话，即在白处。白处涵括了一个有意味的世界。我们的创造依托虚空而出现，我们的生命因有这大白而有追求至美的可能。

在中国书法点线交流的律动里，笔墨是有限的，纸也是有限的，如何能用有限的笔墨来传达无尽的心灵空间?空白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空白填补了笔墨无法传达的无尽的意，它使得审美想象的无限性得到实现。在线与白交流摩荡中，中国书法的空间被扩大了。实在的线条之妙，皆因空白而生，“云烟锁断”就是画面中的流行之气，即空白之处，空白在神采传达中竟起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