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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6.3 回到世界,物我合一

回到世界,物我合一

妙悟强调的是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之中。也就是说,妙悟的核心,是回到世界,物我合一,这也是中国天人合一哲学在美学和艺术精神中的体现。

在一般的理性的、科学的认识活动中,我是观者,物是对象,物作为我观照的对象,并不和我产生情感、意志等生命上的关联。在知识的活动中,我总是处在世界的对面,冷眼旁观这个世界,似乎这个世界的存在与我无关,我只是高高地站在一个观者的角度来打量这个世界。这既是把对象推到了异己的位置上,也是把我自己推到了世界之外。实际上,这就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身在世界中、心在世界外的尴尬处境中,我和对象就处在一种冲突之中。

在妙悟的审美体验中则不同,当说到物的时候,一定是和我相对举的,是我心目中的存在,也就是和我的生命发生了若干的关联。妙悟的学问,就是不二的学问。在中国人看来,妙悟是一,不是二,它是无分别、无对待的境界。分别,是指知识的分别、逻辑的分别、理性的分别;对待,是指心物关系的对立、天人关系的对立。而在智慧的观照之中,一切都是如其自身本然之性而存在,是要使万物不改其性,万物与我心相合。

中国艺术论中,常常说到“观照”。“观”,就是观物。但是,物既有形,又有性。“观”,更多的是只看到局部的、客观的“形”,也即世界中存在着的客观现象。它是具体的、个别的物象。但是,就大多数中国画家而言,他们并不愿意停留在眼中所看到的某一个具体的事物之上。他们认为,具体的、局部的、个别的物象,往往是对世界的虚假的反映。中国画家认为,坐定了画像,已经是工匠的本事,画死尸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绘画要“传神”,就要“于众中阴察之”,倘若“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苏轼语)因为,生命是一个动态的、连续性的过程,画家不仅要捕捉物之“形”,更要把握物之“性”。这个“性”,就是本来面目,就是真实的生命本身,就是苏轼说的“天”。中国画家画的山水是真山水,是有生命的山水,是自在显现的山水。

书法作为更加抽象、更加撷取物象真性的艺术形式,就更加摆脱了形的束缚。书法家当然也师法造化、师法自然,但是他们早已脱略了物象之形,而直取物象之性。这与其说是“观”,不如说是“照”。因为,“观”是局部的,“照”是整全的。“照”,不是从世界中切割出一个部分,并以部分来概括全体,以个别来诉说世界;而是朗朗照乾坤,不作分别,没有差别。这里的关键,还在于心,也就是要捂起知识的眼,开启妙悟的门,涤除分别的念,显现智慧的心,总之,要冥合物我,回到世界。这样,人就作为世界的一部分,和万物都依照自身生命本来的面目来呈现;这时,人就从自我意识的此岸飘向了生命真实的彼岸,实现了物与我的合一。

书法家在创作的极境中,常常进入到一种“忘”的境界。“忘”,其实就是一种身心融合,物我为一的表现。赵壹说:“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学草书之人,竟然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钟繇说自己“精思学书三十年,读他法未终尽,后学其用笔。若与人居,画地广数步,卧画被穿过表,如厕终日忘归。”即学书法以指头画被而穿其表,甚至连上厕所都忘了回去。王羲之也说:“生而知者发愤,学而悟者忘餐。”即悟了之后,连饭都忘记吃了。

上述种种,在世俗的眼里,都是痴癫狂怪的外在表现,但却是一种疯狂的沉迷状态和忘我境界在书法创作中的落实。创作者进入反常的痴态,沉醉于其中,茫然不知外面的世界。他进入的世界,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巨大的吸引力使他忘却,忘记了一切规范、一切秩序,使得他在外在知觉钝化的同时,内在的心灵利化了。一般的人,都是对外在的世界很敏感,他们以为自己在把握这个世界,实际上并未真正抓住这个世界。达到沉醉状态的艺术家则认为,对人间秩序的木然、痴顽而近乎呆,却同时是开启了生命的性灵,抛弃了机心,回到真心的显现。书法家创作之所以常常喜欢借助于酒,酒助书兴,就是为了回到生命的本真,让智慧的直觉瞬间展现,让生命的清泉自在流淌,让灵性的燕子重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