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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2.3 吞吐:心灵的收放

吞吐:心灵的收放

中国生命哲学中所倡导的生命情调、时间意识、宏观视野、整体观念、物我交融、直觉体验的认识方式,非常符合中国艺术思维的内在需要和特殊规律。中国艺术不以追求刻画某一个具体的、逼真的物象为目的,不以把握一个物理的、静止的空间为基础,也不以描绘炫目的、斑斓的色彩为手段,而是要表现一个全幅的、整全的宇宙天地,表现它的气韵生动和生命流荡,表现它的永恒运动和生生不息。中国艺术家并不是冷静地旁观这个世界,而是纵浪大化,用全身心之气来和宇宙元气化合,与这个世界同呼吸,共吞吐,即所谓“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总之,中国人不是以眼睛来打量事物,不是以逻辑来判分世界,而是以身心来契合事物,以体悟来融入世界。这是一种艺术化的思维方式,是一种诗性的文化。正如钱穆所说:“西方文化主要在对外对物,可谓是科学文化。中国文化则主要在对人对心,可称之为艺术文化。”

这种文化特征,和气化哲学密切相关。在中国气化哲学看来,气是宇宙之本,实际上是说气是宇宙的生命功能、创化功能。万物的生长是不断变化的过程,无终无始,绵绵不尽,大千世界都是灵气的往来和生命的吞吐过程,一推一挽,一卷一舒,一来一往,构成了生命世界的秩序和条理。人因得天地之气而生,这种生命之气就必然要表现到艺术作品之中去,成为艺术作品的生命。气作为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根源,在艺术作品中就展露无遗。

可以说,中国古代的艺术和美学思想中,从生命和精神的生生不息的运动中去寻找美的理想,是一个极其深刻的思想。美与艺术的形式,在中国人看来,在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命的、合乎规律的、自由自在的运动形式,这种运动用“气”来描述,最令中国人心惬。它让中国人在一种无所不包的同情中,体味到了真正的诗。它让人们体验到那种活着比任何占有都要宝贵的生活,总之,它让生命喜爱生活。

气化的世界,因俯仰而生灵动;书法的空间,因提按而被激活。俯仰的精神,在书法的用笔之中,就被内化为一推一挽、一提一按的心灵腾跃和笔下风流。书法家要在黑处见白,白处显黑,黑白交相应和,白和黑构成一推一挽的节奏。黑显而白隐,隐处为挽,为吞;显处为推,为吐,吞吐自如,推挽有致。这样,书法家在笔下所体验到的,便是一个与自我生命相关的世界,是气化的空间,他们可以用身心去应和大自然的节奏。

《淮南子》中说:“道始于虚霩(通‘廓’),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这个和宇宙虚廓合而为一的生生之气,也正是中国书法家书写的对象。在书法家看来,无声的音乐是气,内在的动感是气,阴阳的摩荡是气,总之,写气就是要捕捉生命的活力。在书法家笔下,人对于生命以及空间的态度,不是紧张的对抗,而是纵身大化,与物推移。中国诗中所常用的字眼如“盘桓”、“周旋”、“徘徊”、“流连”,《周易》中所常用的字眼如“往复”、“来回”、“周而复始”、“无往不复”等,正描绘出中国人的空间意识,而这种空间意识的哲学基础,就是气化阴阳的思想。

中国书法之妙,就在于气的翕辟开阖、氤氲流转。这种笔墨间的虚灵之气,正是人的精神意志自由状态的表达,所以,书法的自由境界,是要追求一种自在吞吐的感觉。书法家喜欢“吞吐大荒”,吞吐的感觉,就是苏轼所说的“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在气的世界里逍遥和浮沉,了无挂碍,不粘不滞,人的精神状态在这时达到了逍遥自在、无所挂碍的境界。气的吞吐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它有着内在的关联。书法要体现这种过程,就是要强调笔断而意连,形断而气连,左顾右盼,前呼后应,笔笔断,笔笔连,修短合度,疏密相间。笔笔断,是点画之形迹的断;笔笔连,是内在气脉的相连。在这形断意连、疏密相间之中,就形成了一个自在吞吐的空间。

气的吞吐,不仅仅是书写者呼吸吐纳的生理表现,更是一个人精神意趣的流泻,它是身和心的统一、情和意的交融。清乾隆时期书画家蒋和说:“法可以人人而传,精神兴会则人之所自致。无精神者,书法虽可观,不能耐久索完;无兴会者,字体虽佳,仅称字匠。”那么,书法的精神兴会从何而来呢?刘熙载做了回答,“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是则理性情者,书之首务也。”人的性情,就是笔墨的性情;人的趣味,就是笔墨的趣味。有了性情的自由腾跃,才会有笔墨的虚灵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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