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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4.2 巧和拙的矛盾

巧和拙的矛盾

老子曾说:“大巧若拙。”为什么大巧、真正的巧,反而会貌似拙了呢?巧,意味着智;拙,意味着愚。反思文明的悖论,老子提出要反对智巧和技巧。他说:“智慧出,有大伪。”在老子看来,人类用文化和知识改变世界,是真正愚蠢的行为。这里的智巧,只是小智慧,不是“若愚”的大智慧。老子也反对技巧,他说:“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也就是说,即使有很多的工具器械也不使用。他认为,这里的巧,只是工具上的便利,并不能解决人心灵和精神的问题。因为,物质的巧,不能代表生命的全部,必须要“技进乎道”。“进”,并不是指超过或者提升,而是指否定或者消解。也就是说,只有否定了“技”,才能进到本真的自然状态,即“道”的状态。老子的“大巧”,在技术上是笨拙的,但却是“道”的巧,是大巧。

人类发明了工具和技术,但是工具和技术的发展,却反过来逐渐役使了人类自己。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日渐使人成为了“器”,科学的发展使人异化,导致了马尔库塞说的“单面人”。而老子反对文明的发展使人物质化、异化,主张回到自然,回去就是为了保护生命。但是,如何回去呢?老子说“人法地”,人要师法大地,因为大地是一个容器,一个空间,厚德载物,就像母亲不排斥任何一个儿子一样,大地包容着万物。而凡是地上生长的万物,又都具有向上向阳的倾向,所以,老子说人要“负阴而抱阳”,就是要处暗向明,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因为这才是生命之道。

这样,老子就给人们揭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一种是人工的、机心的、造作的、伪饰的状态;一种是天工的、自然的、素朴的、天饰的状态。前者是知识的,后者是非知识的;前者是破坏生命的,后者是颐养生命的;前者与人为徒,后者与天为徒。汉代扬雄曾说:“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就是说,人的创造如果不遵照自然,就没有因凭;天的创造如果没有人的体会,也无法显示其意义。所以,人要遵循而不违背自然,不要以人为的技巧去肢解和戕害自然,其结果实际上是保护了人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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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汝南王修治古塔铭》,经过自然风化和剥蚀之后,有一种大巧若拙之美

后来,老子“大巧若拙”的思想,这种守拙的人生态度,便成为了很多文人的精神寄托和颐养生命的方式。明代的陈继儒曾经以笔墨砚作喻,来表达老子的守拙思想,他说:

笔之用以月计,墨之用以岁计,砚之用以世计。笔最锐,墨次之,砚钝者也。岂非钝者寿,而锐者夭耶?笔最动,墨次之,砚最静,岂非静者寿,而动者夭乎?于是得养生焉,以钝为体,以静为用,唯其然,是以能永年。

钝就是收起锋芒,钝就是处阴之道,总之,钝就是拙。元代的杨维桢斋号为“钝斋”,他还有《钝之字说》云:“锋锐藏于不锐,其孰能御我之锐哉,故曰‘锐以钝养’。老子曰:‘大辩若讷,大巧若拙。’老子之辩养于讷,天下之辩莫能胜;老子之巧养于拙,天下之巧莫能争。生之锐养于钝,则天下之锐莫能敌矣。”可见,养钝就是守拙。巧是困我之术,拙有助我之功。所以,苏辙也说:

古语曰:“大辩若讷,大巧若拙。”何者?惧天下之以吾辩而以辩乘我,以吾巧而以巧困我。故以拙养巧,以讷养辩,此又非独善保身也,亦将以使天下之不吾忌,而其道可长久也。

概言之,巧是智性的单线发展,拙是生命的理性回归,妍是巧的符号,质是拙的精神。拙的意义,就在于对于工具理性和文明状态的深刻批判,试图消解技巧而进入到生命的本真自然状态,从而颐养生命。所以,拙,不是笨拙,而是反对人工的做作和伪饰;拙,不是枯朽,而是对生命活力的唤醒;拙,是要打破程式化、恢复偶然性;拙,是无目的而合目的,它体现着自然内在的秩序和节奏。这时的拙,不是真拙,而是在经过文明的戕害和践踏之后,重新拾起心灵的碎片,呵护生命,它是一种独特的生存智慧。

对于巧和拙的不同关注,带来了书法史上长久以来的关于质和文、质和妍等关系的争论。拙,就是质,就是朴;巧,就是妍,就是文。南朝虞龢说:“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他认为,向妍美方向的追求,是人之常情的事情,是无可厚非的。孙过庭曾提到当时一种评论,“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即妍美不如质朴,今人不如古人,孙过庭反驳道:

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

而按照老子返归于朴拙的思想,正是要放弃工具和技术而不用,要返回到“穴处”和“椎轮”。孙过庭则认为,由质向文、由拙向巧的发展是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他不仅是妍美思想的鼓吹者,而且身体力行,在创作中予以体现。他的行草书行笔果敢利落,放锋收锋都迅捷痛快。因为行笔的迟速与质文、巧拙有关,所以,后来张怀瓘又批评孙过庭用笔“伤于急速”,而主张文质相参,华质相半,巧拙兼济,古今谐和,所谓“质者如经,文者如纬”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