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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2.2 布白:虚空即气

布白:虚空即气

万物由阴阳二气和合而生,这是先秦儒道两家共同的观点。在阴阳气化的世界里,空间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的。但是,孔孟尚实,老庄重虚,受道家哲学的影响,中国人对于虚空、空白持有与西方不同的态度。

西方的精神,是接受现实的物质世界,他们从现实世界中寻找某些能够加以利用的东西,寻求能被利用的力和有利于享受的快乐。在西方艺术中,充满着对于可见世界美妙景象的感受,特别是对于人体的美,尤为如此。但是,西方艺术有意规避一些领域,比如太空、荒漠、大山等,对于包容一切的、无限的、未加开拓的太空,对于不毛的荒漠和孤零零的大山,对于这些自己不能利用和对付的东西,西方艺术家总是退避三舍。也就是说,西方艺术家本能地对“虚”、“空”这些概念和观念保持距离,或者抱有抵触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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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的线条,因为气的贯注,就能够开阖往来,舒卷流动(林散之草书)

中国的道家非常重视那种使万物成为一体、并给万物以能量的大自然和宇宙精神的伟力,渴望自身与宇宙精神合而为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受道家精神鼓舞的艺术家们,也把人类的灵魂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时,尘世的思虑与其说是被抛弃,不如说是得到了升华。这样,太空、虚空等等就不是一堵吓人的墙,来阻挡人类的探索,而是要成为自由精神的栖息之所。在那里,人的自由精神随着宇宙永恒精神一同流动。其实,他们是用太空、太虚、无、混沌等观念,来暗示和象征那形而上的“道”,暗示那永恒创化的原理。

对于虚空的不同态度,使得西方人总是站在固定地点,由固定角度来透视深空。他们的视线驰于无极,也失落于无极。他们以对这无穷空间的一种追寻的、控制的、探索的态度,发明出了近代的无线电和飞机。中国人对于无尽的虚空,不作无穷的怅惘,而是让我们向往无穷的心,能返归自我,有所安顿。中国人总是要从有限见到无限,又从无限回归到有限。所以,西方的艺术以繁盛为美,具有中国道家精神的艺术,则以空灵为美。西方艺术强调对现世美的喜爱,重视人体美;中国艺术则使得艺术画面的空白具有特殊的感染力,正所谓“计白当黑”。在中国艺术的大块空白中,似乎充满着一种谛听的寂静和精神遨游的空间,人们能从无形之处感受到一种比有形部分要多得多的意义。这在西方人看来,真是一种不易理解的脾气。

任何生命,都是一种时间性的短暂存在,都是一个从无到有,又复归于无的过程。中国人从生命现象出发,很容易领悟到“有无相生”和“有生于无”的道理。“无”,不是单纯的一无所有,而是生命的必然阶段和前提,是孕育着新生命契机的天地宇宙大化之气。“无”就是气,气就是生命。宇宙是一个大生命,世界是一个大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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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春山瑞松图》(传)中,云横秀岭,雾托群山,有一股虚灵飘荡之气

中国书法的创造,强调关注那个虚的世界、无形的世界,而实的世界、有形的世界只是走向无形世界的引子。把“无”的意义张大,把“虚”的地方激活,在中国人的空间观念中,“虚”具有和“实”同等重要的意义。但是,书法的虚实之道,并不是说多留空白就可以产生灵气,关键是要看空白是不是生命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若做不到这一点,“虚”就只能显现其贫乏、单薄和散漫,空空落落,没有内容,是真正的空无,这时虚处便为死寂。虚就是气,无就是有,要在实处就法则,虚处藏神采,一笔若有若无的实笔,反而会更显出虚处,用轻轻的一笔,就能把整个的活气逗引出来,因而气韵流动,成为点化中国艺术的精灵。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虚而能不空,能够赋予虚以生命呢?在中国气化哲学看来,这虚空即气,虚如果成为了气的滋化处,也就成了生命的生长点。一切都是气的聚散和流转,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写气,写出的只是一个引子,没有写出的是永远的完整的生命世界。书法家就是要用有形的笔墨的引子,带领人们到那个整全的气的世界里遨游,让人的性灵能够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