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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5.5.2 中国书画都通于舞

中国书画都通于舞

宗白华说,中国画也像一种舞蹈,“书画都通于舞”。这是因为中国艺术最重要的特征是线,中国艺术是线的艺术。但这个线,不是几何学的线,几何学的线是死的,而中国艺术的线条必须是活的,必须有生命的跃动在里面。西方艺术,埃及希腊的建筑和雕刻,倾向于一种团块、面积和体积。中国艺术家则要打破这些块面,让它有虚有实,让它疏通活络起来。西方的素描也用线条,但那种线条只是抚摸着肉体,显露着凹凸,以体贴轮廓的方式,去把握一个坚固的实体,其线条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它是为了再造一个逼真的几何学、物理学的空间。中国书画的线条,其意义就在线条本身,它们飘洒而流畅,笔酣而墨饱,书画家在线条自由的组织中,暗示物象的气势、体格和生命。顾恺之如春蚕吐丝般流动的线条,组织起人物的衣褶,以飞动的美构成全幅生动的画面。

中西艺术在技法上的差异,不仅仅是媒介的不同,而且是文化的差异、哲学的差异、宇宙观的差异。中国人的最根本的宇宙观是《易传》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这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运动。《易传》以“动”说明宇宙人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与中国艺术精神相表里。

线条的飞动,使中国画带有了舞蹈的精神。“飞”是中国绘画和舞蹈共同的精神理想,飞腾动荡是它们祈向的艺术境界。敦煌的壁画,线条、色彩、形象,无一不飞动奔腾,显得虎虎有生气,人物的形象,甚至连坐像和立像的躯体,都融化在线纹的旋律和飞腾的舞姿中。它们不像古希腊雕塑重在一个由皮肤轮廓所包裹的体积,而是表现出克服地心引力的飞动旋律。飞天、伎乐天等人像的衣饰,不是贴体的衫褐,而是飘荡飞举和缠绕着的带纹,展现出一派生命的活力。他们和西方油画中长着一对翅膀的天使不同,天使要靠翅膀的扇动,才能像鸟儿那样飞翔,它们不是人,而是神。而中国的飞天没有长着翅膀,也不靠云彩的托扶,全靠自己身体的展绻伸缩,飞升飘舞到空中去,他们是富有生命力的人。西方人把希望寄托于神,寄托于上帝或虚无缥缈的天堂;中国人则靠自己生命的活力飞腾,把自己融化到自然中去,以实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

书法艺术起源于线,但这里的线,不再是实用的文字符号的一个部件,而是生命和意义世界的载体。无论是甲骨文、金文、小篆,还是隶书、楷书和行草,中国的文字一开始就以刻画的线条为基础,在线条的流走中来完成一个汉字的构造,并通过点画的轻重、行笔的缓急、结构的疏密、章法的跌宕,来表现作者对形象的情感,抒发自己内心的心灵隐微。它是用一根时断时续的线条,来记录心灵律动的轨迹。书法艺术从原始刻画的线条里,流泻出人心的内在节律,让人心的律动和情绪的波涛,流泻在这些变化万端的笔墨痕迹里;让心灵在笔墨的世界里能够飞舞,而人的心灵就在这些线条里自由徜徉。罗丹曾说:“一个规定的线(文)通贯着大宇宙,赋予了一切被创造物。如果他们在这线里面运行着,而自觉着自由自在,那是不会产生出任何丑陋的东西来的。”

线条,是人们对事物形象的概括。各种线的有规律组合,可以带有明显的感情意味。它既表现事物的形状、运动姿态,又表现出其内在的生命力量和感情。中国艺术正是从线条中,透露出形象姿态和内在的生命意蕴的。中国的线条重在表现性格和生命,而中国书法线条形式最后和最深的作用,也在于它引人精神飞跃,超入美境,进一步由美入真,深入到生命节奏的核心。作为最抽象的艺术形式,中国书法用线条来表现,它和中国绘画和舞蹈一样,最能象征人们深心中不可言状的心灵姿势与生命精神的律动。这种人心的定律和自然物象背后最深的结构,就是中国书法所能启示和象征的最深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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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结的曲线,既像舞蹈的身段,又像金文书法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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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硕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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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初期玉舞人,身体曲线极为明显,裙、褶、长袖、衣带极具飘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