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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5.1.1 所指与能指:文意与书意

所指与能指:文意与书意

书法是写字,它的载体离不开汉字,而汉字作为文字符号,其本身是有意义的。那么,书法作为一门艺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究竟在哪里?是否就在于文字本身的意义?如果不是,那它又有着怎样的独立于汉字意义之外的价值呢?

当代学者叶秀山先生说:“书法艺术的价值不在于‘写什么’,而就在那个‘写’。”这是极有见地的认识。我的理解是,书法离不开写字,但是,书法自身的价值,并不在“字”,而在“写”。“字”的价值,在于它作为符号的价值;而“写”的意义,就在于书写过程本身。“字”作为汉字符号,无论是印刷体还是手写体,无论是真、草,还是隶、篆,都毫不影响它作为符号所具有的指代意义;但是,作为艺术的书法,用什么样的线条来书写,不同的人来书写,就会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意味,并折射出不同的生命内涵。

生命是在过程中展开的,记录生命过程最好的形式就是线条。书法是纯线条的艺术,但书法的线条,不是几何学意义上的线条,而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有脾气的。甚至可以说,手写线条所具有的意义比汉字符号出现的更早、更久远,它和人类原初的一种刻画情结有着遥远而又切近的牵连。简单一点说,书法和原始刻画痕迹一样,都是显示了人的“存在”,就像婴儿从第一声啼哭,到牙牙学语和乱涂乱画(“涂鸦”),也是显示了他的“存在”一样。

作为符号,汉字的意义在于它所能指代的对象;而作为生命轨迹的线条,书法的意义就在于线条轨迹本身。结构语言学中有一对范畴,即“所指”和“能指”。“所指”,是语言符号所表示的具体事物,也就是意指作用所要表达的意义,而符号本身只是一个象征而已;“能指”,则是文字语言符号本身的字形、字音、书写的线迹。比如“海”字,“所指”就是“海”这个字所指代的具体的大海,而“能指”就是“海”的字形、字音本身。或者说,“所指”就是“文意”,“能指”就是“书意”。

由此,就涉及到了书法的内容问题。书法的内容,并不在字里行间所表达的文字含义,而就在字形、字势本身,就在线迹中的节奏、乐律本身。如此说来,书法艺术就确实有着一种超越的意味,其意义超越了文字符号的意义。只要有人在,就能识别这种线迹背后的意义。这种线条轨迹是人生命的印证,它是直接的、无可辩驳的。就像物质工具的存在,证明了有人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样,手写线迹的存在,证明了有人曾在这里思想过,记录过生命的痕迹。

人们所书写的汉字内容,随着文明的发展、生活的变迁,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但是,那个“写”本身的性质,却一直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一幅画,如果我们问画的是“什么”,则不是艺术家的问题。为避免这个外行的问题,西方一些画家故意画些“抽象”的画,叫你问不出这个问题来。一幅书法作品,就艺术而言,也不宜问写的是“什么”。书家可以写一首诗、一篇文章、一个题词,一般不影响书法作品的价值,书法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就在那个“书”和“写”(刻和画),就像绘画的价值和意义在那个“画”一样。不过,我们常常可以见到书法欣赏的外行,专留意于书写的文字的含义,完全忽视了那线条的流动、迟涩、枯莽、雄健所能给人带来的最深层、最原始的感动。这时所谓的书法欣赏,实际上已经把书法本身驱逐得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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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既是语言记录的符号,也是原始刻画情结的孑遗

文字书写能在中国发展为一门艺术,并得到持久的繁荣,说明中华民族最善于从包括文字在内的一切工具性的符号中发掘出其对于生命的意义,对于存在的意义,也就是最善于从那大千世界的“什么”中看出“怎么”的意义,它触及生命的本质。只不过,这个本质并不像西方哲学教导我们的那样是抽象的、概念性的,而是具体的、活泼泼的生命。

所以,当面对历代书法艺术宝藏时,我们心中充满了敬仰和感激,感激我们的祖先和历代书家用自己的智慧、创造才能和辛勤劳作,创造出如此变化多端、美丽绚烂的线条。这些线条既与作为符号的文字含义融为一体,但又顽强地、突出地表现着自己的独立性、超越性。它使我们能从那纷繁的字义之外,看到最为原始的生命的跃动。它也使中国人不易失去对自身存在的基本价值的觉悟,甚至在维系炎黄子孙的认同上,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在中国人眼里,书法艺术虽然是很古老的,但又是有生命力的,它不是古董;它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因为所写的内容因时而异,是历史的,但“书写”本身则总是现时的。